【八一】意外之外(小说·家园)
这太伤自尊。
虽然自尊是个看不见,摸不着,有些矫情的东西,某次,王敏夜里突然肚子疼,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冷汗从发根深处往下流,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想用个“热宝”暖暖或服一粒止疼的药,可稍一动作,腹部便锥心的疼……而那时的何天时,正在国外考察,王敏实在想不出该喊谁去,无奈拨打了120,急诊查清是急性肠炎,输了止疼的消炎的药物病情缓解后独自打车回到家,倍感郁闷和凄凉,那时刻,王敏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何天时离她远了。他们曾是无话不谈的发小。俩人成了夫妻,生了女儿,她和女儿睡一个卧室,何天时睡书房,何天时总是很晚才上床。看文件,写报告,把夜晚的时间当白天来用。
直到女儿考上了外地的大学。
夫妻俩已不习惯在同一张床上睡了,晚上,王敏看电视,何天时边处理事务边上网;早上,何天时出去晨跑顺便倾听民意,王敏开着音乐在阳台上练瑜伽边准备简单的早餐,两人相敬如宾地固守“夫妻”名份,直到何天时有了另外的女人……虽然,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但作为妻子,王敏敏感到了他的疏离,先是心理的,后是生理的。
王敏佯装不知。“傻”是现代家庭的维系,亦是现代婚姻的必备。只要能在婚姻家庭的躯壳内随心所欲,王敏甘愿一直装下去。
何天时有个习惯,必须完成的事都记在一个记事本上,每天晚上,他都要做个小结,把已完成的事用笔划掉,没有完成的留着,再填上新的。那个掌巴大的活页记事本就放在书桌上……他生前有什么纯属私人的未尽事宜,王敏只要翻看那个本子就知道了。
但王敏目前还不想翻。王敏伤痛,没有心情去关心其他的事。她只是把那个淡黄色、右上角有片红枫叶的小本本从桌面塞进了抽屉,想假以时日,再看……不曾想,这一举动,密封了一个天大的私秘。
人和人相处,多半是为了需要。
这句话用在苏小眉这样的女子身上最合适。再过三个月,苏小眉才过24岁生日,可她早就看清了这个社会,大学毕业,她回到家乡一所平常的职业学校代课。每周上五节音乐课,教那些比自己年轻不了几岁的男生女生识乐谱,排练赞歌式的舞蹈。学校里有位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教师,先是开着“宝马”上下班,没过了一个学期,嫁入豪门,珠的、玉的装饰得闪闪发光,扬言说教师这职业太没劲了,在北城最繁华的地段开起美容疗理。
苏小眉有了“兔死狐悲”的失落,去参加同学聚会,碰上一位在模特界混得很红的室友,大大开了眼界,室友原名杨小涵,毕业前因故被毁过容,后来去意大利做整容手术再没回来,和同学谁都没有联系,现在改名丹丝兰开了“皮尔·卡丹”专卖,暗自做“玛卡”生意,其实玛卡作为壮阳用品早已在网上卖火了,丹丝兰故作玄虚就是为吸引更多的男性顾客。
为此,苏小眉深受启发,觉得命运全在自己掌握,女人就该趁青春把自己的生活弄得缤纷多彩,她埋头苦读三个月,以笔试成绩第一名考进了市委办公室。
苏小眉身高一米六八,个子比一般女生高,又瘦,之前谈过一个男朋友,男友的母亲嫌她个子高,和儿子不般配。给儿子介绍了个小鸟依人的温顺女孩。男朋友一夜之间移情别恋。苏小眉没有死缠活倒,那是个夏季,她坐在一个森林公园的人工湖后面,默默地流了一天的泪,泪干了之后,心变硬了,认清了这世上的狗屁情爱全是玻璃墙——一撞就碎了。
苏小眉并不想那么早就属于某个男人,更不想那么早怀孕。
但偶尔“一夜情”的后果,因为体质的关系,便只能顺其自然了。她办了一系列出国留学的手续,对外说去美国波士顿学习一年,从此,在熟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和她一夜情的那个男人,有两个月没在线上了……约定好,他不主动给她打电话,她也不能联系他,有时间他会网上找她的。可MSN上,他的头像一直暗着……
四
刘之明他们这个年龄的出租车司机都有些迷信。前些时候,一位姓李的司机晚上梦到出了车祸,次日大早,买了件红衣服,从车轮底一压,扔了。有个捡垃圾的捡了那红衣,没走出几步,就被迎面一辆刹车失灵的大车撞死了……“你说奇不奇?”刘之明大口吸溜着羊肉哨子荞面河捞,边告诉了苏小卉这个奇闻。
“真的?”苏小卉瞪起了眼。
“那还有假?小李给我们讲时声音都不对了。”
苏小卉信,她在书店工作,打交道最多的便是书。她看过一本英国人写的书,有个居住在深山里的灵异专家,肉眼就能看到常人身上的病灶,给患者开刀从来不用麻醉药,患者感觉不到疼痛,这世上确实有好多怪异是人解释不清的。在各种类别的书中,苏小卉偏爱那类封面洁白或是带点玫瑰红的书,难以理喻的是:封面颜色直接影响她的阅读口味,就像个只重衣装的妇人,记得最初喜欢的那本书叫《天才奇女——张爱玲》,月光白的封皮,淡淡的一厘米的玫红作腰线,苏小卉没看内容便爱不释手了,虽然书店有规定,员工不能随便拿店里的书看,但每天守着数不清的书,掏钱购买书看有些冤大头,同事间就全睁只眼闭只眼,悄悄用购物袋提本感兴趣的书回家翻,不弄脏不折角就是了。可那本“天才奇女”苏小卉不仅买了,还买了两本,送当时上大学的苏小眉一本。后来苏小卉又喜欢《禅与生命的认知》,米白色的封面上有个淡淡的水墨印迹,也正是从读这本书开始,她喜欢上了佛学,对那些神秘地、不可思议的现象,有了某种敬畏的理解。
读过南怀瑾,皮毛的了解了“因缘”、“因果”、“修禅定”之类,苏小卉平添了一些沉静,举止行为偶尔地会和因缘果报联系起来……
和何天时的认识,她认为就是所谓“缘”。本来,北城这个紧邻省城的小市,书店办个小活动,怎么也不敢劳驾何天时那个级别的领导出席的。偏偏那任书店经理和何天时是省委党校同学,那天,何天时正和市委一班人在周边视察,路过北城顺便亮了个相,有他出席的活动马上提高了N个档次,书店经理乐兹兹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比捡了个金元宝还高兴,午宴,让漂亮女职员轮番给何天时敬酒。
不用举杯,便醉心于一种说不清的“心心相印”中,苏小卉多次回忆当时的情景,眼波相撞,电光火石般的心惊,只言片语甚至完全没有说话,就感到了某种默契。这只能解释为天意或曰缘。然,何天时和她阴阳两隔,再也不会有相见的一天,这也是天意吗?苏小卉自己问又自己答:相知是缘,相离也是缘,万事万物顺从自然就是缘。
但为什么会痛?如此心痛?
在给何天时的妻子去过电话之后,苏小卉的心痛又加剧了一层,到了心不安宁的地步。
不能让何妻误会。
何天时已经不在了,不能给他的妻子心头留下阴影……
“你不是认识何天时吗?”吃晚饭时,刘之明冷丁说了一句。
“哦,怎么了?”苏小卉的脸“腾”地一热。
“今天一位叫王敏的女人给我打电话,说是何天时的妻子。”
“怎么会给你打电话?说什么了?”苏小卉心跳到了嗓子眼,大大地吃了一惊。
“问我原先在什么单位工作。家里有些什么人?父母什么时候过世的?”刘之明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还说和我是什么远亲,让我抽时间去见见她。老人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提过。我电话问了我姐,她也不知。”
何天时的妻子莫不是怀疑苏小卉和何天时有什么关系,又问寻到刘之明是她丈夫,才打电话的?苏小卉听得心里发毛,故作平静地问:“那你去见她吗?”
“再说吧。”
“过几天,我去省里开订货会,要不我代你见见。”
“你愿见就见。问问到底是什么亲戚?”
“好的。”
夫妻间这番平常的对话,搅乱了苏小卉的宁静,独自一个的夜晚,她想起那些微信,那些发给何天时的微信,他是不是和她一样,留着最心动的时不时翻开回味?如果留着,何妻一定看到了?但她为什么不找苏小卉的麻烦,却给刘之明打了电话,还说是什么远亲?
苏小卉不了解男人,却明白女人是怎么回来儿,天下女人多数都小心眼儿、嫉妒、猜疑……从一根长发就能想象出无数个女人的身姿,如果看到一则暧昧的微信,说不定就颠覆了整个生活。得尽快见见何天时的妻子,说明些什么。借着去开新书订货会,苏小卉和王敏约在“魔卡”咖啡屋见面。苏小卉先到的,她保持平日里的素面朝天,只涂了淡淡的无色润唇膏,带了红枣、甜菜等土特产,面上的理由是感谢或探望何天时的妻子,潜意识是想看看王敏长什么模样,探探水的深浅?
在靠窗的包间落座,等了一会儿,刚点了杯“原味”伴侣咖啡,便见一位四十出头,装扮得体,戴着铂金镶蓝宝石耳环、铂金胸针的冷艳妇人朝她走来,苏小卉眨了一下眼,嘴角微微翕动了一下,之后深呼吸,下了决心似的起身相迎:“您是王姐吗?”
王敏点点头,俩人先后落座。苏小卉注意到,王敏面如满月,肌如凝脂,身段丰盈,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她回想起以前何天时用微信描述过的王敏,只懂生活不懂情趣。
这般会保养的女人情趣也差不到哪去,苏小卉暗想,她节制性地重复了在电话里说过的安慰话,声音有些发虚。
“谢谢。人总要走这条路,迟和早的问题。”王敏把一缕卷曲的短发掩到耳后,语气淡然平和。
苏小卉感到空气中有种无形的压力,让她紧张,她又简略说了几句认识何天时的经过:“何部长人不错,给我们书店争取到下乡扶贫款,书店经理一直说要登门拜谢,没等……”苏小卉觉得自己扯远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打住话头,稍一停顿,重复道:“何部长人品好,口碑不错。”
“人各有命。大概就是太优秀了,老天也嫉妒,才早早收走了他。”王敏轻叹了口气表现豁达。
“是呵,人常道,天妒红颜,天也妒出色的男人。”这说的叫什么话,好像何天时该早逝似的,苏小卉暗骂着自己……
五
随即,苏小卉换了个话题:“我丈夫刘之明说你给他打过电话约见,他整天忙着,没有时间。”
“刘之明是你丈夫?”这回轮到王敏吃惊了。她仿佛呆了片刻,先是面无表情继而又转换上一脸客气:“原来如此,真让人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苏小卉心里犯起了疑惑。
“你丈夫是那年出生的?他有兄弟几个?”
“1963年8月的生日,他是抱养的,迟上了几天户口,生日不确切。他还有两姐姐。”苏小卉据实回答。
“你丈夫可能和何天时沾点亲。他老人……我还不敢确实,了解清楚以后再和你们详细说明。”王敏放慢了语气,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的不自在。其后,王敏又给苏小卉描述了何天时去世时的情景,给他开车的司机是凭送系进去的,技术不行,性格傲,去工地路上,一个拐弯处停着一辆吊车,迎面又过来一辆大运输车,快点或慢点都不会发生问题,他犹豫了一下,不幸便发生了……讲述这些情况,王敏郑重得就跟个小学教师似的。
苏小卉认真听着,木然点头,事后回想怎么都觉得何天时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太不值了。但刘之明和何天时是什么亲戚关系?刘之明在找他的亲生父母,何天时比刘之明大五岁,要有关系也只能是兄弟,可性格上何天时幽默,灵活,才华横溢;而刘之明少言,憨厚,愚忠愚信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相貌上,何天时高大丰满肤色白,刘之明个高偏瘦肤色黑。硬要找两人的共同点,那就是:额头都宽,头发都浓密乌亮,可这种相貌的男人多了去,两人真会有血缘联系吗?苏小卉一头雾水。
那些历历在目的场景,那些牵念心扉的微信,我们就像彼此的珍藏,弥足珍贵,刻骨铭心,不在乎功利不在乎价值,而在乎意义。
人走了。
请把记忆留置给我。
见过王敏回家后的好长一段时间,苏小卉都感觉自己像在梦中。常沉浸在一种恍惚的遐想中,又说不清想的是什么。
何天时发生车祸离开了人世,司机好好的。这件事给苏小卉一种与现实有些微妙差距的感觉,内心深处,不知被抽走了什么,常常看物非物,思绪不知在哪飘着……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调整内心的这种感觉。她把见过王敏的详情说给刘之明听,只是没说何天时说不定是他哥哥的猜想,毕竟只是猜想,而且,苏小卉不希望猜想成真。
刘之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还没弄清是什么亲戚,便邀我见面,是不是脑袋有什么问题?幸亏我没去。
可苏小卉为什么要去见她,就因为她是何天时的妻子吗?可何天时和她苏小卉究竟有什么关系?他们仅仅见过一次面,他的眉眼,他的笑容早已在她的脑海里模糊成一片,只有那个穿深蓝色西服,白衬衫,不系领带的身影偶尔出现在记忆中。而那些随性的微信往来,绝大多数被她删了,只留下数条:
1、清华大学毕业后留校当教授,98年调A市政府办,先后任副主任、主任,08年任常委,部长;
2、喜欢文学、地理、历史。原先在学校教的是哲学。
这是苏小卉发信问何天时的经历,他回信说明的。苏小卉还保留着一则叫《浴》的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