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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讨债鬼(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683发表时间:2018-11-30 13:09:38


   郑喜伸出手来,缓缓指向阅报栏里的一张布告。老头凑近看了一眼,“哦,是宣判布告,这事我听说过,活该,这些坏蛋,银行的钱是能动的?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郑喜没理他,继续盯着报纸。那些字不像是印在纸上,倒像是一颗颗粘在纸上的饭粒子,在郑喜眼里跳上跳下:谭闻枫,抢劫银行,打死银行职员,死刑。跟他一起作案的还有几个人,郑喜都没在意,他就盯着谭闻枫三个字,原来他叫谭闻枫,而不是他想象的谭文锋。但不管是谭闻枫,还是谭文锋,都是在他家住了二十二天的谭哥,跟他一起黑夜下河洗澡、半夜喝酒谈心的谭哥,很多人照片跟真人有很大差距,但谭哥没有,照片上的人真真切切就是谭哥,他连谭哥鼻梁上的那个小结都看见了。
   郑喜看看布告上的日期,在心里一算,知道谭哥一个多月前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心里不禁一紧,说不清是伤心还是后怕。他跟谭哥相处了二十多天,竟不知道他原来是个负案在逃的抢劫犯。谭哥实在不像个逃犯,不慌不忙,干干净净,特别是他那双手,细白细白的,夹根香烟,那姿势,再鲁莽的人看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再说,谭哥还有好些计划呢,他还说要到盐池去办温泉山庄,还说要带着全家到他那里去过年。
   看得久了,谭哥似乎活了过来,隔着橱窗的玻璃,用眼睛对郑喜说话:“喜哥,回去吧,那个包,费心哪。”
   郑喜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后半夜,客栈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冲撞声,似乎有人打架,还听到有人在求饶:不是我!不是我!然后就是一两声惨叫,再然后就突然没有声音了,过了一阵才响起零零碎碎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在轻手轻脚地离开客栈。
   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郑喜发现自己像壁虎一样贴墙站着,一颗心跳得整栋房子都能听见。
   那些人会不会是跟谭哥有联系的人?是不是正在四处寻找谭哥的包?会不会有人知道谭哥去过他郑喜的家?郑喜越想越害怕,牙齿都开始打战了。
   天亮之后,郑喜一步一惊地出了客栈,观察了许久,确信没有人跟踪自己,才放心地去吃早点。热乎乎的豆浆和油条下了肚,胆量似乎壮了些。他决定再去一趟小广场,把那张布告仔仔细细地看一遍。
   布告上有这样一句话:“……作案后,在武汉市藏匿达半年之久,终被警方擒获。”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谭哥去盐池这件事,他是在武汉被抓的,他把这段经历隐瞒起来了,甚至有这种可能,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他去过盐池。
   布告上还说,“同案犯全部落网。”而且,郑喜注意到,抢劫金额是一百多万,说明这二十万是谭哥分得的赃款,就算还有同案犯在外面,这笔款子也跟别人没关系。
   现在就看谭哥的家里知不知道他郑喜和那个包了。郑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小广场上的长条椅上。他在回想谭哥临走那天的情景,已经走了,又返回来跟他交代那个包,万一他有事不能来,他的孩子会来代他取走那个包。这么说,他的孩子知道那个包,也知道郑喜这个人。既然孩子知道,爱人肯定也是知道的,用不了多久,郑喜估计她就会找到盐池去了。
   不过,也不一定,如果爱人知道,谭哥可以直接跟他交代,由他爱人来取,为什么非说由孩子来取呢?是的,他特地强调过孩子,说见了他就等于见到了他孩子,因为孩子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对了,答案只有一个,谭哥只想把这钱留给自己的孩子,至于他爱人,想都别想。谭哥的孩子有多大?不可能太大,因为谭哥只比自己大五岁而已。
   郑喜马上想起那天夜里喝酒聊天时谭哥说过的话:有些男人,为了自己的孩子,杀头的事都敢做。是的是的,郑喜现在全都明白了。
   接下来的几天,郑喜就像一个高烧不退的病人似的,迷迷糊糊,身不由己。
   回家那天,本来应该买一张去盐池的车票的,到了售票口,鬼使神差似的,郑喜买了一张到宜昌的票。
   在红星酒楼门口,郑喜被迎宾小姐拦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小凤穿着一条大红洒金旗袍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郑喜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小凤竟打扮得像个戏子,脸上的白粉像打了一层白腻子,红得发亮的口红牵扯着他的视线。小凤冲他弹起一根细细的眉毛,问他突然跑来做啥子,他望着她淡紫色的眼窝,一时间竟忘了要来跟她说啥子了。
   小凤请了半天假,陪郑喜在滨江公园散步,走了一阵,小凤提醒他,她跟同事们合住的房间现在是空的,没人,她手上有钥匙,但郑喜心不在焉,根本没领会到她说这话是啥子意思。小凤瞪了他一眼,懒得再说了。
   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小凤又说起孩子的事,暑假快到了,她已经在打听租房的事了,幼儿园也联系得差不多了。她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望着江面,语气也很冷淡,她知道郑喜反对她这样做,她之所以再次提起,多少有点示威的意思。
   她没想到,郑喜突然说:“租吧,租个好点的房子,最好是带卫生间和厨房的房子。”
   “咦?你撞鬼了?你不是不同意吗?”
   “人的想法都是会变的,你是对的,就应该支持。”
   “口头支持谁不会?拿出行动来啊。”小凤不屑一顾地冲他做了个点钞票的动作。
   “上次你说的开发区的房子,现在到底是什么价格?”
   “管它什么价格,反正你又不买。”
   “去问问你那个领班吧,她已经住进新房子了吗?”
   “应该还没有吧,最近没听她提起过了。”
   “你抽点时间去看看房子吧,说不定你会抢在领班的前面住进新房。”
   小凤猛地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郑喜:“我看你真的是撞了鬼了,大白天尽说胡话。”
   “我没说胡话,你赶紧看房,看好了通知我。”
   “你哪来的钱?抢银行了?”
   郑喜感觉自己身上抖了一下,赶紧笑起来,“你看我像抢银行的吗?”想了想又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一直在偷偷卖木材。”
   “啊?卖了多少钱了?”
   “你先说那边最便宜的房子得多少钱?”
   小凤想了想说:“最少也得十万吧,还不包括装修。”
   “那好,我们就买这种房子。”
   小凤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你能有十万块钱?就你?既然有钱为啥从来不见你拿出来?为啥一直瞒着我?你是啥意思?想重起炉灶?”
   “不是想攒起来办大事吗?你别想这么多了,赶紧去看你的房子。”
   “不行,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少钱?没想到你还是这种人,我挣的钱一分不少全部交公,你倒跟我打起埋伏来了,说实话,到底有多少钱?”
   郑喜眼神飘忽地望着江面,根本无心跟小凤争吵,被小凤纠缠不过了,才回过头来说:“赶紧找房子,赶紧搬家吧,我担心森林稽查队的人会找上门来,那时就麻烦了。”
   小凤这才放低了声音:“你真的盗卖木材了?”
   “要不然我哪有钱?”
   小凤呆了一阵,突然用劲在郑喜胸前揉了起来,“别怕别怕,只要当时没抓着,过后应该就没事了。”
   “难说。”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阵,小凤突然靠到郑喜肩头说:“以前我冤枉你了,我总认为你对这个家没啥子贡献,对孩子的前途漠不关心,没想到你只是嘴上不说。”
   郑喜突然说了一句谭哥说过的话:“有些男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连杀头的事都敢做。”
   “瞎说,不就是几棵树吗?还杀头呢,自己吓自己。”
   “你想过没有,十万块钱是多少棵树?”
   小凤看了看周围,低声叫了起来:“你真的有十万块?”
   郑喜想了想说:“九万多一点。”
   小凤做了个要晕倒的表情。
   郑喜正色交代她:“这事千万别让外人晓得。”
   “你以为我傻呀。”
   郑喜不顾小凤的挽留,坚决要坐下午的车回盐池。他没告诉小凤他去武汉的事,关于武汉,关于谭哥,从今以后,在任何人面前他都不想再提起了。
   “早上过来,下午又回去,坐一天车,就为了叫我去看房子?”
   “这还不是大事?”
   郑喜回到盐池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没有顺着门前那条路直接回家,而是绕了一大圈,小心翼翼地潜伏在屋后,观察了好半天,确信屋里没人才轻悄悄地溜进了门。
   再三察看,屋里的确没有外人进来过的痕迹,然后,他关了灯,隐身在暗处。也许没必要这么做,但他身不由己,就像有人在指挥他似的。
   也不知藏了多久,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家具什物在他眼里一清二楚,他搬起梯子,搭在大仓边,行李包还黑乎乎地蹲在那里,他把它拎了起来,伸手一摸,纸盒还在,又不放心地掀开透明胶带看了一眼,那股奇异的油墨香味扑鼻而来,一切都还是好好的。他按压好胶带,将行李包藏进了装红薯的地窖里。
   他没在大床上睡,他把床上的被子展开,弄出人形,人却来到柴房,像猫一样钻进了柴堆里。
   他躺在柴堆里想,在宜昌买房的事,把家搬到宜昌的事,绝对不能在村里走漏风声,对他们就说出去打工去了,到哈尔滨打工去了,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四面八方,只有哈尔滨暂时还没有人去过。买房剩下的十万块钱也要藏好,不能让小凤知道,女人的嘴最不牢靠。
   现在,他不得不离开盐池,到宜昌找工作了。他不想看到某一天,一个操着武汉口音的半大小伙子找上门来,宣称来拿他爸爸寄存在这里的包裹。不过,这跟小凤劝说他去是不一样的,想一想,住着自己的房子,腰里还有十万元存款,再去打工,即使工资低得不像样,他也不会觉得难以忍受。
   直到他离开盐池的那天,他每天晚上都要在床上弄出个人形来,那天半夜在小客栈听到的惨叫声,害得他睡了两个月柴房。
  
   下篇
   新家在开发区外沿,靠近城中心的房子郑喜买不起,二十万全扔进去也买不起,不过,在盐池住了半辈子,就算是比开发区再远四五倍的地方他们也不觉得远。
   是顶楼的房子,因为顶楼不仅价格便宜,还可以送两张篾席大的屋顶小花园。当初看房的时候,郑喜就想好了,到时候他可以挑些土上去,在那里种些葱啊蒜的,还可以种点辣椒丝瓜之类,小凤不屑地啧了一声,告诉他那是种花草的地方,郑喜却说,我买了就是我的,我高兴种啥就种啥!
   余下的十万郑喜分别存在四家银行里,他怕人起疑,一眼看上去穷得叮当响的家伙,居然有十万元存款?!还是小心为妙。
   拿到钥匙的当天,小凤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跳了起来,“郑喜,你知道我来宜昌第一天想的啥子?我在想,这么些高楼,却没有一间是我的,我一辈子都别指望住上那样的房子。万万没想到,我现在就住上了,就跟一般宜昌人没区别了。”
   郑喜望着街上穿梭不息的人流车流说:“还是有区别的,人家是玉米田里的玉米,我们不过是玉米田里间种的绿豆苗,迟早是要不留痕迹地消失的。”
   “狗屁,我在宜昌有房子有工作,我为啥子要消失?宜昌人有啥子了不起,他们活一天,我也活一天,不比他们短一个时辰。”
   郑喜却不像小凤那么高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小凤都说:“人家买房都是欢天喜地,你却整天哭丧个脸,怎么啦?你的钱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就算你卖了木材,那也是你劳动所得,也是冒了风险的。”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郑喜打断她,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郑喜的坏心情是从搬家前一天开始的。那天晚上,他决定最后去盐池河洗个澡,小凤不愿去。“坐在石板上,屁股硌得生疼,我要去新家洗淋浴。”他只好独自扛着条毛巾去了。
   河里一个人都没有,郑喜来到自己常泡的位置,搓了一阵,猛地发现河中心露着一颗脑袋,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跟他一样下河泡澡,正准备过去跟他聊聊天,哪知水面一晃动,人立刻就没了。郑喜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的确,水面上光光的,啥子也没有,又往四周看了看,也没有。这天晚上没有风,月亮也很好,郑喜重新坐下来,以屁股为中轴,悄没声儿地旋转了两圈,还是啥子也没看到。
   刚才是看花了眼?还是水里藏着什么东西?恰在这时,水面上掠过一阵凉风,两岸的芭茅草刷啦啦响了起来,像有人在草中急速穿行,郑喜突然感到脊背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以他土生土长盐池人的经验,知道这时不能起身就走,得呆一会儿,待一切平复之后,再大声吐几口痰,骂骂咧咧地走掉才行。
   那风竟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正当他以为风轻了,消失了,马上就要站起来时,下一轮又开始了,长长的芭茅草在风中摇摇摆摆,有时竟朝郑喜面前直送过来,像一条条猝不及防的手臂,惹得他忙不迭地往后退。
   郑喜泡在水里,眼巴巴地望着丛丛芭茅,一心指望着在两阵风的间歇里伺机而逃,结果却变成了在风的间歇里期待着下一轮风的到来。他没完没了地跟风捉起了迷藏,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直到小凤大踏步走了过来,站在岸上厉声喊道:“郑喜你准备洗一夜吗?”
   小凤的声音凶狠中透着清脆,像天亮前的一声鸟鸣,又像拨开乌云的一缕阳光,郑喜只觉得浑身一松,刹那间,河面光亮了,平静了,月亮更亮了,芭茅草也不响了,郑喜哗的一声从水里站起来,问:“几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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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爱财是人的本性,二十万,对于一个贫困的农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而且,还是从天而降。然而这笔钱,却让郑喜胆战心惊,竟然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郑喜决定到重庆去找谭哥打探情况,却意外得知谭哥已死。原来这笔钱,是谭哥抢银行所得的。郑喜又惊又喜,内心又十分纠结,不知是等着归还给谭哥的家人,还是占为己有?经过思想斗争后,他决定拿出十万在城里买房,以满足老婆的虚荣心,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房子买好了,全家落户到了城里。可儿子却不争气,整天花钱如流水,在得不到满足时,竟然也因盗窃坐了牢狱。儿子坐牢后,剩余的钱也被老婆拿走了。郑喜只好无奈地与老婆离婚,回到了乡下,又变得一无所有。恰在此时,谭哥的女儿找上门来,郑喜却不知如何是好了。小说构思奇特,描写细腻,人物形象饱满,人物内心刻画细腻,挖掘了人性。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202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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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8-11-30 13:14:55
  耐人寻味的小说,感谢作者分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王能伟        2018-11-30 21:13:07
  刚才还在在品读姚鄂梅老师发表在《长江文艺》的《旧姑娘》,姚老师的小说精彩,挖掘人性,是我的榜样。
3 楼        文友:王能伟        2018-11-30 21:15:26
  这篇《鬼讨债》藏起来,慢慢品读,向姚老师学习。
4 楼        文友:风逝        2018-12-02 19:32:25
  精彩纷呈的小说,不管是郑喜还是谭哥,人物刻画无不立体鲜活真实,深刻反映出了人性的多面性。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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