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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讨债鬼(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714发表时间:2018-11-30 13:09:38


   “快凌晨三点了,我都睡了一觉醒了,你躲在河里干啥子嘛。”
   郑喜大吃一惊,接着就恍惚起来,他突然有点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天快亮时,郑喜做了个梦,他看见谭哥了,谭哥光着脑袋,胳膊底下夹着个包,急急地朝他家走了过来。他当时就站在院子里,正要迎上去跟谭哥打招呼,谭哥却看也没朝他看一眼,径直进了屋。他大声喊小凤,叫她赶紧给谭哥沏茶,小凤没应声,因为他才喊了一声就醒了。
   郑喜醒来后,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谭哥在梦里似乎很不高兴,完全不像上次他住在这里的样子。
   就像房子很快就变旧了一样,兴奋很快就过去了,生活迅速变得平凡起来,小凤还在酒楼打工,郑喜在家具城找了份送货的工作。一家人早出晚归,没多久,小凤陆陆续续发现郑喜的缺点,简直像老猫身上的虱子一样多。他一有空就盯着自家的水表电表,像老鼠在暗中盯着浑然不觉的猫,他总觉得它们走得不正常,走得太快。他一直看物业管理的人不顺眼,每次的费用单子一下来,他就像被狗咬了一口似的,心焦得在家里走来走去,“这怎么得了!不吃不喝,一个月就要开支几百。”他去买菜,回来必定骂人,“在盐池,这都是拿来喂猪的,现在却要买来给人吃。”买了米,更是心疼得直咧嘴,“这哪是吃饭?分明是在吃钱,一口一口吃得钱渣子直响。”买衣服更别提了,实在没衣服穿的时候,到了晚上,去一趟云集路的地摊,那里卖什么的都有,衣服,皮鞋,电饭锅,手机,有时连电脑都有,价格便宜得让人生疑。有一次,郑喜在那里买了件深蓝色的夹克,后来被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揪着袖口看,“这衣服好像是我的,这两个字母是我老婆绣上去的。”郑喜这点聪明气还是有的,他一甩手说:“看来我老婆跟你老婆爱好一样。”其实郑喜知道云集路的地摊是怎么回事,那多半是从各家各户偷来的。郑喜想,不管它来路如何,他是花钱买的,既然是买的,东西就成了他的,所以他穿地摊上的衣服鞋袜穿得理直气壮。刚开始小凤瞧不起这种行为,后来竟陪他挑起来了,“管他!总算是个牌子货。”但她自己从来不买。有一次,她在地摊上发现了一件采之迷的上衣,去店里买的话,至少要六百多,这里却只喊八十元,她拿起看了半天,最后还是丢下了,她总在心里提醒自己,她不再是农民工了,她在宜昌市有相对稳定的工作,有房子,她已经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宜昌市人了,丢下衣服的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尊心像钻天白杨一样从她头顶上钻了出来,回头再看身边正在专心打量一盏应急灯的郑喜,眼睛里竟有了夹带着庆幸的怜悯:“谁能想到这个土头土脑的粗汉子,竟也掏得出现钱来买宜昌市的房子。”
   在小凤看来,除了节约成癖,郑喜身上还有一桩古怪的地方,他像孩子一样害怕突然造访的生人,门铃一响,先是狗一样警觉地抬起头,倾听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问清楚是谁,才肯将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缝儿。有一次,儿子在外面敲门,他大声问谁啊,儿子偏不作声,只是敲,越敲越急,最后竟踢了起来。就因为儿子没有报上姓名,他硬是没给他开门,害得正在楼下溜旱冰的儿子不得不去了一里之外的公共厕所,为这事,父子俩狠狠地吵了一架,之后至少有五天没讲话。电话也是如此,他不惜花钱订了个来电显示,接电话之前当然要看清号码,晚上睡觉之前,还要再去从头至尾翻一遍,不看一眼睡不着觉似的。
   小凤问他究竟在怕谁,他根本不承认自己在怕,“这是怕?这是责任心,宜昌不比盐池,我们在这里,一无亲戚,二无朋友,凡事只有靠自己小心。”
   实际上,郑喜不得不跟自己承认,他的确是在害怕了。每当他躺到床上,他的心事就像小凤的瞌睡一样迅速涌了上来,常常弄得他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
   有一次,他摇醒小凤,给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甲到乙家借宿,临走时忘了自己的包袱,乙后来发现,甲的包袱里有钱,可是甲再也没有返回来拿他的包袱,因为他死于意外,乙后来用了甲包袱里的钱。他问小凤:“你说,乙的行为算不算偷窃?”
   “算啥子偷嘛,相当于白捡。”小凤想也没想,给了这样的回答。
   “可是,乙摆明了知道钱是甲的,就不应该装糊涂。”
   “甲不是死了吗?想还也没地方还嘛。”
   “甲是死了,可他还有家人,乙可以还到他家里去呀。”
   “告诉你,那钱就是属于乙的,肯定是甲欠了乙的来生账,不然不会转弯抹角地把包袱丢在乙家里。上辈子欠了人家的,这辈子就用这种方式还,同样,这辈子欠了人家的,就得下辈子还。”
   “你真的相信来生账的说法?”
   “当然,听我妈说,从前有个人,欠了人家一笔钱,死后竟变成了一只鸡,既不歇冬,也不歇夏,天天勤勤恳恳地下蛋,一直下到凑齐了那笔钱,突然两腿一伸,死了。”
   “胡说八道!”
   “怎么是胡说八道呢?你真的没听说过?告诉你,我就收到过人家还来的来生账。我在酒楼上班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很阔气的客人趁人不注意给我小费,一下子给了一千,事后他家里来找我要,我才知道,那人做生意把脑子做出毛病来了,就喜欢一天到晚装大款。”
   “那你把钱还给人家了吗?”
   “凭啥子要还?是他给我的,又不是我找他要的,再说,我根本就没承认,没有证据的事,我为啥子要承认呢?”
   “你厉害!那钱你拿它做啥子了?”
   “家里用了呗,儿子用了呗,还问做啥子!”
   郑喜想了想说:“这也不叫还来生账。”
   “不叫来生账叫啥子?我跟他素不相识,再说,那么多酒楼,那么多服务员,他为啥子单单选中了我们这家,又为啥子单单给了我而不给别人?”
   这语调郑喜觉得似曾相识,就不再继续往下问了。他望着前方,两眼鼓突,好像在跟某个不存在的人较劲。
   郑喜家的新房没有装修,现在的毛坯房即使不装修也可以住人,墙是白的,水电是通的,小凤说,干脆等孩子大点了再装修一次。她的意思是,房子的装修得把孩子的想法考虑进去。
   卫生间异常简陋,小凤有天下班,扛回一大块玻璃镜子,让郑喜想办法把它装在墙上。
   装上去的当天,郑喜冲完淋浴,正在擦身,无意中一抬头,只见镜子里冒出一个人来,脑子里叭地炸了一下,是谭哥!谭哥正在镜子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谭哥!”他失声喊到。可他刚一出声,镜子里的人就变了,真奇怪,刚才明明是谭哥,现在却变成了儿子郑重。
   郑重满脸不屑地看着他,“你刚才喊谁?”
   他死死盯着郑重,这两个人在长相上根本没有相似之处,他为啥子还是看错了呢?
   这天晚上,他第一次失眠了,他相信自己并没看错,镜子里出现的那张脸的确是谭哥。他听人说,人死了以后,在空中腾云驾雾,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么说,谭哥跟踪到这里来了,谭哥知道他用了他的钱了,虽然那钱来路不正,但他毕竟付出了代价的,他为它送了命。
   时间似一支箭,转眼郑重都上高中了。
   时间又似一摊黏性极强的泥巴,抹来抹去,抹得越久,郑喜心里的害怕就越淡,何况,郑喜再次想起了谭哥那句话:“有些男人,为了自己的子女,杀头的事都敢于。”他把心一横,他郑喜也是男人,也有子女,他郑喜也想让自己的子女过上好日子,于是在心里套用谭哥的话说:“不管那多了,有些男人,为了自己的子女,背信弃义的事都敢干。”
   这句话一说,心里好受多了。他这样想,这么长时间了,该来找他的人早就应该来了,看来一切早已落下帷幕,也许一开始就没有拉开跟他相关的帷幕,自己完全是白担了这么多年的心。
   盐池的房子他托给一个本家在帮他照看,他抽空回去过几次,问有没有外地人来家里找他,本家说:“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大人物吧?谁会来找你?找你有什么用?”
   那剩下的十万块钱他一直死死地藏着,好多次家里急需用钱,他都挺了过来。郑重生过一次病,他差一点就去银行取钱了,可最后关头,还是由小凤出面去找同事借了些。郑重上初中要交择校费,买房子让他们带转了宜昌市户口,但学校在城区,开发区那边虽然也有学校,小凤心里瞧不起,觉得不能让孩子去上那种半城半乡的学校。上高中又交了一次,这一次,他连怨言都没有,莫说他们是从盐池来的,就连宜昌市的学生家长们都是如此,很少有不交择校费的学生。外婆生病,小凤非要她到城里来住院,郑喜一再咬牙,正准备去银行取钱,外婆自己闹着要出院,说是看着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她的病不会轻,只会重。
   郑喜在家具城当送货工,拿的是日工资,他习惯在每天睡觉前,把当天的收入交到小凤的枕头底下,所以紧要关头拿不出钱来,小凤也不怪他,她知道他不会隐瞒收入,再说,买这房子他是出了大力的,有了这项功劳,她一辈子都不想再对他有任何抱怨。
   有一天,他这样分析他隐瞒那十万块钱的动机:万一哪天谭哥的家属找来了,他可以给他们十万现金,另外十万还有房子在那里。至于为什么要打开谭哥的包,他可以说是因为搬家,他全家要搬到宜昌去,谭哥又一去没有消息,不得已打开了他的包。以他的生活经验来看,似乎不大可能有这种万一了,但万一有那个万一呢?前面的事谁也说不准。
   尽管如此,郑喜还是得上了失眠的毛病,一到夜晚,屋里全都安静下来时,他就独自回到了盐池河边,他和谭哥在那里泡澡,谭哥说:“我们这是几辈子的缘分哪,实话告诉你,我有个弟弟,但我不相信他,我相信你。”说实话,想到这个场面时,郑喜心里隐隐约约有些难受,他必须想方设法消除这种难受,否则他真的会睁着眼睛到天亮。年深日久的琢磨,他渐渐为自己准备了这样一套辩驳之词。
   “谭哥之所以把你看作兄弟,那是在花言巧语利用你,内心深处并非真的视你如兄弟。”
   “换了任何人都经受不住这种诱惑,听说还有和尚因为一碗肉而毁了多年的修行呢。”
   “怪就怪谭哥没有把事情说穿,他走的时候,要是干脆跟你说穿,让你替他保管,再随便给你出点保管费,你可能就不会这么做了。拿人钱,忠人事,这点道理还不懂么?”
   “说起保管费,他有二十万,才肯出六十块保管费,他也太欺负人了。”
   “他还对你撒谎,他为什么不肯告诉你他真实的单位,说不定他每一句话都是谎言,对这种人,你跟他没什么客气好讲。”
   “小凤说得对,没准他真的是前世欠了你的,这辈子才莫名其妙直奔你的家,否则,你怎么解释他选中你家的动机?”
   “你还可以这样想,假设你并没有打开这个包,假设这包后来被小偷偷了,是的,真有这种可能,你家来了小偷,你的眼睛不行,看不出来包里有钱,小偷的眼睛可比你强多了,隔着十里地,都能猜出你包里有什么。不错,你是接受了谭哥六十块钱,可难道说,因为这六十块钱,你就应该睁着眼睛睡觉?应该二十四小时替他看着包?银行的金库倒是有电子眼睛在二十四小时盯着,不一样被盗过么?”
   睡不着的夜里,郑喜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这些辩驳之词,常常会被身边小凤的鼾声打断。这几年,小凤的睡姿不知不觉起了变化,原先她喜欢侧卧,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贴在他身边,现在他们之间总是隔着空空的一块,而且她不再侧卧了,她仰面朝天躺着,大功告成似的,从从容容理直气壮地打着鼾。她的脸颊有些松了,从脸上垮下来,在耳朵那里跟脖子接上了头,她的胸也松了,平躺下来,除了两粒话梅干似的东西,跟他的胸几乎没什么区别。她近两年添了胃病,白天有新鲜的食物和水压着,还不觉得,到了夜晚,鼾声里总是带出一股泔水的味道。她睡着了还有个怪毛病,一只手喜欢抓痒痒,抓着抓着,就抓到短裤里面去了。
   当小凤又开始抓痒痒的时候,郑喜突然扭过脸去。他有时会突然对她升起一丝恨意,的确,要不是她坚决要求把孩子弄到宜昌市来上学,他或许就不会做出那个决定,也就不会有这桩放不下的心事。她当时多么坚决呀,一副准备抛弃他这个无用的丈夫,跟孩子一起风雨同舟闯荡社会的样子,没准儿她是想给儿子找个后爹呢,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做出那种事来?
   孩子也慢慢成了他一块心病,不知为啥,这孩子跟他总是亲近不起来,有啥事,只愿跟他妈说。跟他这个当爹的说话,不是耷拉着眼皮,就是三句并作一句,在鼻子里含含糊糊嗯嗯了事。他向小凤反应这事,小凤却不以为然。
   “你知道个啥,人家进入青春期了,青春期的孩子都有点反常,我们这孩子还算乖的,听说有些孩子把家长急得死去活来。”
   回忆起来,这种状况是从他上初中就开始的,难道一个初中的孩子就已经在青春期里了?他记得有一次,小凤又在晚饭桌上贩卖同事间的聊天内容:“听说有专家计算过了,一个孩子从生下来开始算起,供他吃穿,供他上学,一直到他大学毕业,一共要花掉四十九万。”
   郑喜异常愤怒,“那些专家吃饱了没事干尽瞎说,普通家庭到哪里去挣四十九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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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爱财是人的本性,二十万,对于一个贫困的农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而且,还是从天而降。然而这笔钱,却让郑喜胆战心惊,竟然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郑喜决定到重庆去找谭哥打探情况,却意外得知谭哥已死。原来这笔钱,是谭哥抢银行所得的。郑喜又惊又喜,内心又十分纠结,不知是等着归还给谭哥的家人,还是占为己有?经过思想斗争后,他决定拿出十万在城里买房,以满足老婆的虚荣心,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房子买好了,全家落户到了城里。可儿子却不争气,整天花钱如流水,在得不到满足时,竟然也因盗窃坐了牢狱。儿子坐牢后,剩余的钱也被老婆拿走了。郑喜只好无奈地与老婆离婚,回到了乡下,又变得一无所有。恰在此时,谭哥的女儿找上门来,郑喜却不知如何是好了。小说构思奇特,描写细腻,人物形象饱满,人物内心刻画细腻,挖掘了人性。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202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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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8-11-30 13:14:55
  耐人寻味的小说,感谢作者分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王能伟        2018-11-30 21:13:07
  刚才还在在品读姚鄂梅老师发表在《长江文艺》的《旧姑娘》,姚老师的小说精彩,挖掘人性,是我的榜样。
3 楼        文友:王能伟        2018-11-30 21:15:26
  这篇《鬼讨债》藏起来,慢慢品读,向姚老师学习。
4 楼        文友:风逝        2018-12-02 19:32:25
  精彩纷呈的小说,不管是郑喜还是谭哥,人物刻画无不立体鲜活真实,深刻反映出了人性的多面性。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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