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军躲在半山崖的树叉中间，浑身已经僵硬，他不时地扭动着身体，寻找着相对舒适的体位，已经快两天了，他感觉自己会死在这里，喉咙干得粘在了一起，嘴唇的裂纹中流着鲜血，他用舌头把流出的鲜血又添了回去。这样下去不行，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从悬崖上下去，找到食物和水。再不能犹豫了，天黑了就更下不去了。他鼓足了勇气从悬崖边往下滑，滑落中他拼命地抓住一切能抓着的东西，减慢着下滑的速度，手臂被崖石擦得火辣辣地疼。他在向沟底坠落，就这样坠落下去吧，要么粉身碎骨，要么能寻到一条活路，比悬在半空饿死要痛快得多。
　　 他落地了，他仰面睡在地上，他的身下是实实在在的大地，悬在半空两天之后，才能感受到躺在地上是多么坚实可靠。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缓过神，他动了动双腿，腿能动有知觉，他又抬了抬胳膊，胳膊也能动，看来一时半会他死不了了。那么得去找水，再不喝水他一定得死。
　　 他顺着山沟走，乘着黄昏的余辉，他寻找着野草茂密的地方，这光秃秃的黄土地，要寻到一滴水真是太难了。天黑了，幸好有月亮，他在月光下继续行走，他像一头野兽，眼睛里发着饥渴的绿光，他的耳朵也是竖起来的，他捕捉着每一种声音。仿佛有了水滴的声音，他的整个身体都好象浸在了水中，他用这种意念支撑着前行，前行。在两块岩石的缝隙里，他终于找到水了，一滴一滴的甘露从石缝里滴落，他兴奋地跪在地上，用手一口一口地接着水滴，他承认水滴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这才是滋润万物养育生命的本源。他终于喝够了，他靠在石崖上闭上了眼睛，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迷迷糊糊中，文娟来到了他的身边。“建军，快回来，我要生了，陪我去医院。”父亲和母亲来了：“回来吧建军，你快回来。”平川也来了，他笑眯眯地朝他叫：“建军，快过来。”
　　 当他走向平川的时候，平川满脸是血，浑身还在不停地流着血，平川还在朝他笑着，叫着“过来过来”。
　　 李叔和李姨来了，他们扯着噪子叫骂着：“杀人犯，还我儿子，杀人偿命，肖建军拿命来！”李叔抡起了一把大刀，向他劈来，他看到了自己的人头已落地，他撑着没有头的身体在狂奔，……他“啊”地大叫了一声，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平川对不起！他抱着自己的头，蜷缩在了一起。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会杀了你呢？你是我最好最好的兄弟，怎么会成了这样，与其这样还不如你杀了我，我们俩换一下行吗？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呀！
　　 远处隐隐有狼叫的声音，还有其它奇奇怪怪的声音，他不再害怕，因为他现在和野兽无异，他还不如野兽，野兽多么自由，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任意驰骋，而他却是一只东躲西藏的丧家犬，他这时无比地羡慕野兽。如果能变成一只狼就好了。
　　 肚子饿得心发慌，他必须继续前行，去找到充饥的食物。茫茫的荒野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连一只老鼠都没有。他得走出这里，靠近田野才能找到食物。
　　 他找到食物了，山顶上谁家开挖了一块荒地，地里长着洋芋，他躲在角落，用手刨出了一堆洋芋，他脱掉了上衣，卷了一大包洋芋飞速离开，他又躲进了荒山，在一个大石缝里找到了一处安身的地方。
　　 太阳落了又起，起了又落，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肖建军已经没有了人的形状，他敢肯定再这样下去，他会忘记了自己是个人，人的各种习性都将在他的身上消失。不能这样下去，他得继续前行，朝西边走，去新疆，中学的地理老师讲过，新疆地大人稀，去那里一定不会被抓到。
　　 他白天躲起来睡觉，晚上赶路，大概过了两月了吧，他除了知道太阳落山的一边是西边外，其余的全然不知。他看到了火车，火车从他的眼前呼啸而过，他激动极了，他要去扒火车，让火车带着他逃离。
　　 电影里的大英雄可以从山顶上一跃，就稳稳地落在了火车顶了。他不敢，他逃命是为了活命，他不能摔死在这荒山野岭。他顺着铁路寻找着站点，人少的小站是可以溜进去，在那里寻找机会。
　　 他找到了一处进站的缺口，从几米高的崖上跳下去，钻进铁丝网，就是一个小站台。他等待着天黑，天黑后不会被人发现。
　　 夜色如墨，跳就跳吧，他是野兽他怕什么。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求生的欲望。
　　 他爬上了一辆临时靠站的煤车，两节车厢中间的夹缝是他藏身的地方。等火车出站他再爬上车顶，那里会更安全些。
　　 他爬在煤堆里，和煤是一个颜色。只有两个明晃晃转动的眼球能证明他是一个活着的人。火车穿行在一望无边的大漠戈壁里，他看不到前方，但两侧的荒凉和广阔是他从未见过的，他喜欢这样的空旷，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容得下他罪恶的身体。他得在这里重新开始，肖建军的名字不能用了，再起个什么名子呢？心锁，对，从今以后把自己的心锁起来，姓李吧，跟着平川姓，他不能够忘了他，他欠平川的不知今生有没有偿还的机会。从今天起肖建军死了，世上多了一个李心锁。
　　 两天两夜后，好象有了人烟，他不能再跟着火车走了，他得跳下去，他瞅稳了地形，向着火车行走的方向纵身跳下，他在一片沼泽地里连着打了几个滚，他的腿摔伤了，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铁路边，无目标地胡乱走着。先走到有人家的地方讨点吃的。
　　 他看到了一群骆驼，有骆驼一定有人，他跟着骆驼走，前面有一只最大的骆驼在领路，其它骆驼都跟着它走，他也跟着走，果真看到了一户人家，一位大娘在门口等着她的驼队，她一定不是汉族，从长相到穿着打伴都与他见过的人不同。她牵住领头骆驼，抚摸着它的头。他走到她面前，她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大娘，能给点吃的吗？”他的舌根发硬，他已经好久没说过话了。
　　 大娘愣愣地看着他，好象没听懂他说的话。他指了指他的嘴又摸了摸肚子。大妈明白了，点了点头，进屋去了。一会儿一手端着瓷缸，一手拿着一个干饼出来了，她叽哩咕噜地说了些话，他一句都听不懂，他接过她递给他的瓷缸，是一杯清水，他一口气灌了进去，差点噎得没喘过气。然后又接过了大妈手中的干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都记不起上次吃食物是什么时候了。一口气一个大饼吃完了。他无法表示他的感激，他跪下给大娘磕头，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大娘呆呆地看着他，说了好多话他都没听懂。他对大娘说能不能让他留下来，帮她干活。他边说边比划，大妈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把他带到了一条小河边，让他把自己洗干净。他这会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煤球一样的野人，他跳进了水里，先洗干净了自己的脸。大妈看着他的脸露出了本来的颜色，开心地笑了。然后转身走了。
　　 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把那身抹布一样的衣服也洗了，晾晒在草地上。他只穿着裤衩躺倒在草地上，蓝盈盈的天空盖在了他的身上，这蓝色像深邃的大海，无垠，干净、透亮、美丽。他被这蓝色包裹，吞没，牵引，他睡了过去，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他被身边的大娘推醒了，大娘给他拿了一身衣服，是他们当地人的服装，他连声说着谢谢大娘，然后穿上了那身衣服。他跟着大娘回到了她的家。家里的大叔说着生硬的汉语问他从那里来，来这里干什么。他说他从青海来的，家里遭了一场大火，一贫如洗了，出来想谋一条生路。大叔说这里留不了他，让他住一晚上明早离开，这里离呼和浩特不远了，去那里能找到活干。他这会才明白是到了内蒙，他感激这一家人暂时收留了他，他说明天一早离开。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身离开了，大娘追出来又给了他三个大饼，他再次给大妈磕了个头，然后朝着他们指给他的方向走去。
　　 到了呼和浩特，他在火车站找到了一份装卸工的活，这里的人来自各处，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他终于安稳了下来，像个人一样过上了打工生活。
　　
　　 四
　　 黄源，西山乡三岔沟村，王文娟背着背篓，背篓里是给羊割的草，手上牵着两岁的盼盼，在村边的小路上往回去。盼盼走得跌跌撞撞，文娟吃力地拽着她，没走几步盼盼就不走了，要妈妈抱她，文娟蹲下来抱着盼盼，使了好大的劲才站了起来。这两年她的日子是熬过来的，派出所的隔三岔五会来盘问，肖建军一点音信都没有。她一个人照顾着家里的两老一小，所有农活都得她干，建军的两个哥哥从出事起就和他们不再来往，他们说不会和杀人犯再有联系，父母他们也不管了，全都撇给了她一人。全村人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们，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前几天回娘家，听说姐姐病了，她得把喂羊的草存够，然后去趟姐姐家。
　　 她从李平川家院子边上走过，这条路她怕走，但每天都要走几趟，她从来不敢去看李老汉的眼睛。平川娘没有熬过心里的那道坎，跟着平川去了。自从老伴死后，李老汉的眼睛里就开始向外喷火，她和盼盼迟早会被这火烧焦，她每次经过这里时由不得加快脚步，快速离开。
　　 她把家里安顿了一下，告诉公婆姐姐生病了，她要去大柳树乡的大坝村姐姐家住几天，然后抱着盼盼向姐姐家走去。
　　 离开了三岔沟村，天地广阔而开朗，她感觉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起来，村子里太压抑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发现自己从心底里渴望着从那里走出来，而她又能去哪里呢？她顶着杀人犯妻子的帽子，托着杀人犯的孩子，除了娘家人再没有人愿意搭理她们。她对肖建军的爱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满满的恨，不知上辈子欠了他多少，这辈子要让她如此偿还。
　　 姐姐家离她家有四十多里地，她舍不得钱坐车，硬是抱着盼盼步行着走来了。姐姐病歪歪地躺在炕上，姐夫说文娟你来就好了，帮我照顾着你姐和两个孩子，我得去工地上干活，已经几天没去了，再不去没得活干了。文娟说姐夫你去吧，家里交给我。
　　 她和姐姐拉起了家长，她由不得鼻子发酸，向姐姐吐着苦水。姐姐说：“娟子你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的难场，这天杀的害人精肖建军也没有个音信，有合适的了再走一步吧。”“姐姐我也想再走一步，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谁敢要我呢？”“怎么会没人要呢？我们家娟子可是个大美女啊，只是缘分还没到。”
　　 姐姐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们村上的董占魁，他现在还单着，一直没找到媳妇。要不要把娟子介绍给他？她心里思量着，董占魁长得有模有样，就是有点吊儿郎当，感觉不是个能靠得住的人。还是算了吧，再想想有没有更合适的。
　　 文娟这事在姐姐文惠的心里悬了起来，让她晚上睡不着。她在炕上翻着饼子，想着想着瞌睡全无，她坐了起来，老公海全也跟着起来了。
　　 “怎么不睡啊，这大晚上的。”“睡不着，你说这娟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沉默了一会，文惠又说，“你说把董占魁介绍给娟子怎么样？”“不怎么样，那是个浪荡子，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如果是个过日子的还能单身到现在？说了好多亲事都黄了。就是人家对方嫌他这些毛病。”海全说道。
　　 “哎，说的是，可是各方面没挑的人去哪儿找啊？再说人家也会嫌弃娟子的，肖建军的事就是悬在她头了的一把刀，谁还会娶她？”“那这样吧，我明天问问占魁，看他愿不愿意，如果他们两个有缘这事就能成，如果没缘就没戏。”“那行，问问再说。睡吧，有了主意我心里就踏实了。”
　　 海全真的和董占魁说这事了，他们在一个工地上干活，上工收工都走在一起。董占魁听说给他介绍对象，一下来了精神，急忙问介绍的是谁。海全说是自己的小姨子，董占魁见过王文娟，她可是个真正的大美女，但肖建军的事他还是在意的，他不由得问道：“那肖建军回来了怎么办？搞不好再被他给杀了。”“不会的，他回不来了，回来都是死刑犯，公安局饶不了他。”“那个孩子呢？”“孩子当然得跟着娘，她还那么小，没娘不行的。”“也是哦，那这一结婚就得给人当后爹了，替杀人犯养孩子？这事让我想想。”“你慢慢想，这事急不得，怎么都得你自己想通了才行，想好了回个话。”海全对这事很慎重，毕竟是自己的小姨子，怎么着这一步都得走稳了。
　　 董占魁一天天地往海全家里跑，有事没事喜欢往文娟跟前凑，文娟的美貌和温柔吸引着他，他不去计较她的身世了，他愿意帮她一起养大盼盼，单身的生活他过够了，他要和文娟一起过。
　　 文娟一门心思想离开三岔沟，她不想再回到那个被人戳脊梁骨的地方去了，她要让盼盼远离杀人犯的阴影，在新的环境中成长。而目前只有跟了董占魁才能迅速地离开那里，她无路可选，就这样和后半生赌一把，结果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叫呢？
　　 王文娟和董占魁一起生活了，她再也没回过三岔沟。肖老汉和老伴知道文娟迟早会离开的，这不怪她，怪只怪自己作孽的儿子，是建军毁了所有人的生活。在世人的声讨唾弃中，只有他们二老还在时时刻刻挂念着这个孽障，盼望着他能有个音信。
　　 肖建军在内蒙胆小慎微地打着零工，他紧张的神经慢慢地松驰下来，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历史，他叫李心锁。他健康有力的身体足够他养活自己，但他的心又从恐惧转成了空荡，他是一株空心的草，有根却回不到泥土中的草。对父母妻儿的牵挂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不知道家里成了什么样子？自己就这样逃跑了，丢下烂摊子谁来收拾？老娘会不会已经被气死？文娟怎么样了？孩子怎么样了？还不知道她生的是男是女，自己已经是做了爸爸的人了，而这责任如何去尽？他突然急切地想回去看看，那怕偷偷看一眼也行，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灭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