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辞掉了装卸工的工作，凭着在火车站工作的经验，他这次找了个比趴煤堆舒服一些的货车车皮，他假装装货时溜进了车厢，给自己找了一个安稳的地方藏了起来，他还是没有勇气买张票人模人样地坐车，他怕所有的警察，包括火车上的乘警。还是躲起来比较安心。
　　 快到黄源站的时候，他从火车上跳了下来，然后迅速躲起来，等待着夜深人静。
　　 当夜幕拉下来，包裹住了一切，他像个幽灵一样开始活动了。他风一般地朝着三岔沟的方向走去，他能听到自己的心敲打胸膛的声音，那咚咚咚的声音好象要把胸膛击穿，心比他的皮囊更急切，想跳出来看看周围的一切。皮囊又何尝不是呢？
　　 多么亲切的小路，多么慈祥的荒山，他感觉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家乡的大地是多么宽厚，她无比宽容地接纳了他，而他却正在用罪恶的身体玷污着她。不，他只是回来看看，他知道这里已经容不下他了，看看就走，不能有一丝的留恋。
　　 到家了，家里是那么安静，四周一片漆黑，他摸着家里的木门，却没有勇气敲响，他静静地聆听着，他听到了父亲的酣声，又听到了母亲的咳嗽声，他再也忍不住了，轻轻敲响了木门。等待着里面的回音。
　　 酣声和咳嗽声同时停止。肖大年老汉一骨碌坐了起来，建军娘也跟着坐了起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里闪动着亮光：建军回来了，一定是他！快去开门。他们没敢拉亮灯，只是摸到了手电，建军娘打着手电微弱的光，肖老汉快速打开了门。天啊，真的是建军，建军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一把把他拉了进来，然后快速关上了门。娘已经在炕上泣不成声了：“建军，建军啊，你活着就好，快过来上炕。”
　　 建军上了炕，和娘抱在一起哭了起来。肖老汉说别出声，不能让人听见。
　　 激动过后，建军用眼睛瞅着隔壁的屋子，娘知道他在找文娟。“别找了，文娟带着孩子改嫁了。她给你生了个女孩，叫盼盼。”肖建军感觉一块东西堵在了喉咙，喘不上气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这种情绪，文娟走了是对的，他清楚自己回不来了，文娟还那么年轻，她应该重新选择自己的道路。而他终究感到无比的失落和愧疚。盼盼，他多想看一眼自己的女儿，但这太奢侈了，他办不到。
　　 他向父母简单说了自己这两年的生活，说他天亮前还得离开，法律是饶不过他的。他从兜里掏出了几百块钱，这都是他一分一厘攒起来的，现在能到了父母手上，他的心安然了好多。娘拉着建军的手不放，她知道他必须走，但她就是放不开手啊。肖老汉的眼眶也是湿润的，他说：“放开吧他娘，让孩子去，好歹活着就行。别再回来了建军，我们就是死了你都不能回来，我们只想让你活着，别掂记我们，我们这把老骨头也活够了，只等着老天爷来把命拿了去，也免得再在世上受罪了。”
　　 肖建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他又在夜色中消失了。
　　
　　 五
　　 李心锁坐在大卡车的车厢里，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他朝着黄源的东边而去。这次他没有再去扒火车，他改成扒汽车了。在内蒙的时候他就听说了东边的青山县大量出产铅锌矿，好多人都去那里打工了，他要去那里看看，看能不能站得住脚。
　　 从家里出来，他有一种重新活过的感觉，他终于见到了父母，父母也知道他还活着，这样心里就都踏实了。文娟改嫁了也好，他从此再不牵挂，他只祈求女儿盼盼能够平安地长大。如果有缘，他们能相逢的。唯有心里愧疚难安的是平川的父亲李叔成了孤零零一个人，娘已经告诉他李姨死了，是平川死后她一口气没缓过来，去找平川了。他欠下了李家两条命债，这偷来的余生只能活在被平川的冤魂日夜折磨，还有那张巨大的法律之网，挥之不去的阴影下，他无数次地从恶梦中惊醒，愿世上能有真正的魔法师，能剪切时光，删除记忆。
　　 李心锁来到了铅锌矿区，这是一条生机勃勃的山沟，整座山被轰鸣的机器和川流的人群包围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都在这里开发宝藏，人人做着发财的梦。钻探到矿石的人一夜暴富，成了周围人羡慕和效仿的对象，使更多的人加入了地下探宝的队伍。没有找到矿石的人将白花花的现钱扔了个精光，债台高筑后扔掉半途而废的矿洞，去寻找其它的活路。这里成了财富的竞技场，上演着一幕幕成功和失败的人生转折戏。
　　 唯有李心锁和别人不同，他没有资格怀惴梦想，他的梦已经从两年前就终止了，他只是一个背着厚重的壳的蜗牛，不，是屎壳郎，一只自己都无法正视自己的屎壳郎，只想躲起来苟言惨喘，找一份工作填饱肚子。天南地北的人谁也不认识谁，他很快找到了工作，跟着一群矿井队打矿洞。窝在地下的黑洞里，一尺一尺地向前行进着。这活干起来很好，他习惯了窝在黑暗里，只有黑暗才能放松他的神经，他注定要和黑暗打一辈子交道，就这样吧。
　　 打矿洞的日子在漆黑的地下一天天地延伸，洞子从刚开始的几米深打到了几百米深，他和工友们轮流上班，进入地下的他们就像一群地老鼠，不停地挖撅运土，向着有可能出矿的岩层探进。李心锁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他是这个队伍中干得最多说得最少的人，两年多来他一再缩紧自己的躯体，让自己低微到尘土中，他学会了如何夹紧尾巴做人。他总是进洞最早，出洞最迟的那个人。工友们都叫他闷葫芦，他知道自己是谁，用心地干好活吧。
　　 今天的打洞工作和以前无异，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洞子里是铁器碰撞石块、铁锹铲动石土、兜兜车出出进进的吱呀声，混杂着工友们低沉的说话声。有一种声音在洞子里轰鸣了起来，古怪而奇特，是风声吗是潮水声吗，工友们愣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是什么声音，继续干活。李心锁坚起耳朵听了两秒钟，他大叫一声：“不好，要透水了，快撤离！”
　　 反应过来的人转身朝着洞口往出跑，工友们乱成了一团，狭小的洞子只能一个一个地撤离，李心锁大声让大家别乱，一个挨一个走。他夹在人群中朝外移动，身边一个工友突然瘫坐在了地上，他一把提起他，问他怎么了，工友说两腿发软不得劲，是太紧张吓着了，李心锁背起工友继续朝着洞口移动。
　　 身后传来了塌方的声音，所有人疯了一样没命地跑，李心锁的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促使他飞快地迈动着双腿，恨不得一步跨出洞子。刚出洞口，洞子在身后轰然倒塌，一股汹涌的水流从洞里溢了出来。人群一片惊叫声，惊魂未定中继续朝着安全的地方撤离。李心锁背着工友，没命地朝高处奔跑，工友说快放下我，我能走了，他放下工友，拉着他一起没命地跑。
　　 这起事故造成了五人死亡，二十多人受伤。矿老板所有的投资都打了水漂。政府立即发出公告，全面停止了矿山开采。有人说是疯狂的开采惊扰了山神，山神给了人们一记响亮的耳光，所有人都得卷铺盖走人。满山的人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里将要恢复大山原本应有的安宁。李心锁心里犯起了愁，他将又去哪里流浪呢？他坐在山顶上一个人发愣，身边放着他的铺盖卷。
　　 一个人来到了他的身边，是被他背出矿洞的工友王长河。王长河对李心锁已经千恩万谢过了，说如果没有李心锁他非死不可，他肯定是被埋在洞里的第六个人。这份救命之恩他不知道怎么报答。他看到李心锁心事重重，不像其它人那样急匆匆地往回走，就跟了过来，他想问问自己的恩人是什么打算。
　　 “兄弟，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怎么办呢？”“我无家可归，从小就没了父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接下来再找个地方继续流浪。”李心锁在王长河面前放松了好多警惕，说得话多了点，他平时和人说话没有超过三句的。他看得出王长河是想报答他，他不可能有害他之心的。
　　 “你平时话少，从来和你没聊过，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情况，那先跟我去我家吧，我是当地人，家离得不远，先住几天再慢慢做打算。”“那算了，你回吧，太麻烦你了。”他对所有人都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兄弟，我的命是你给的，你就给我一次报恩的机会吧，你如果不想在家里住，那去认认门也行，以后我们就是亲兄弟，以后有什么事情也能互相照应一下。”王长河诚恳地劝说着。
　　 再三的劝说让李心锁有了一些心动，是啊，这世上的人唯有独人最难活，他这几年深深地尝到了孤苦的滋味，在这个离老家一千多公里的地方，他是否可以放松一下神经，交一半个朋友呢？有个朋友在身边的确就不会太苦闷了。就跟王长河走一趟吧，边走边找后面的路。
　　 他跟着王长河走了，班车在山路上爬行了几个小时，在一条大河边的村庄下了车，王长河说那是犀牛江，江水穿过峡谷流入嘉陵江，翻过眼前的那座山梁就是陕西四川甘肃三省的交界线。
　　 李心锁跟着王长河沿着弯曲的小道步行上山。他的心情一路变得越来越轻松，江水环绕的大山给了他厚实的着陆感，他有一种想长吼一声的冲动，如果不是王长河在身边，他一定会歇斯底里地大喊，喊曾经的美妻王文娟，喊未见过面的女儿盼盼，喊那个日夜折磨他的平川，还有日夜为他揪着心的爹娘。他不可否认地喜欢上了这里，滚滚奔流的江水似乎要冲刷掉他满身的污浊，绵延博大的群山向他张开了宽厚的胸怀，这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是否可以容纳他罪恶的身躯。
　　 王长河一路热情地给他介绍着这里的一切，包括他家里的成员。在闲聊中一个念头从他的脑子里窜了出来，王长河想到了离他家不远的姑妈家，姑妈有三个女儿，两个大的都出嫁了，想把最小的女儿留在家里，招个上门女婿。农村人的观念旧，自家日子稍微能过的人都不愿意去当上门女婿，所以表妹满慧一直找不到个合适的对象，她的婚事成了姑姑和姑父的一桩心事。眼前的李心锁不是最好的人选吗？人长得魁梧排场不说，关键是心眼好，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不顾自己的安危帮助别人，这样的人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好人，姑妈家能招个这样的女婿那是多好的一桩美事。他心里一阵兴奋之后，向李心锁说出了他的想法。
　　 “兄弟，我想给你介绍个人家，在我们这里上门怎么样？你这样长年流浪也不是个事。”
　　 李心锁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还能有这样的一种选择，这无疑是目前的他最好的出路。爱妻王文娟已经改嫁，老家他是永远回不去了，能在这大山深处重新安个家，那的确是老天对他最大的垂怜。
　　 他按耐住心中的欣喜，小心地回答：“我这样一个啥都没有的流浪汉，谁愿意招我上门呢？”“只要有你这么攒劲的人，下家是现成的，就看你答应不答应了。”“只要人家能看得上我，我愿意在这里安家。”他不想再掩饰自己，说出了心里真实的想法。
　　 “那太好了，这事保准能成。先到我家歇两天，然后我带你去相亲。”王长河心想姑妈和表妹满慧一定会满意眼前这个一表人材的女婿的。
　　 李心锁在王长河家住了两天，王长河从隔壁村子叫来了姑妈和表妹满慧。这好象就是上天的安排，年轻朴实的满慧一眼就相中了李心锁，李心锁英俊的外表，不善言谈的性格，还有眼神中偶然流出来的忧郁，让她对他有了浓厚的兴趣。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使她有了想走近他，了解他的愿望。
　　 李心锁从满慧的眼神中看到了希望，一种能让他获得新生的希望。他渴望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女子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人，他从胆劫中挣扎了出来，鼓足了勇气迎着满慧火热的眼神表达出了自己的心意。
　　 李心锁和高满慧的爱情迅速地溢满了旷野峡谷。李心锁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名逃犯，他压抑太久了，高满慧的柔情像和风细雨，滋润着他忧伤惊慌的心。李平川你快去投胎超生吧，饶了我吧，别再折磨我了，我要在这里开始新的人生。他狠了狠心，不再纠结，不再退缩，活一天就痛快一天吧，不再去想被人发现，被公安逮住等等让内心得不到安宁的事情。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过好眼前的每一天，反正这都是早就该死的他额外赚来的。
　　 高满慧彻底坠入了情网，她只在乎眼前的这个人，这人是实实在在的，她将牢牢地抓住他，李心锁就是自己幸福的未来，她绝不能轻易让幸福从身边溜走。他的出身，他的来历，他的过去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只要他愿意在这里和她安家，一起过日子，她什么都不去计较。他想说的时候她会静静地去听，不想说的时候她绝不刨根问底。
　　 他们结婚了，李心锁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一切似乎都已过去，岁月成了烫平一切的法器。随着两个儿子的降生，李心锁的人生有了新的意义，他用一个男人的脊梁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来自肖建军的困扰慢慢淡出了他的生活。群山巍峨，江水涛涛，日子就这样静静地流淌着，貌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六
　　 黄源县大柳树乡大坝村，正午的太阳烤得地里的玉米苗打蔫。也烤得在玉米地里锄地的王文娟娘儿四个口干舌燥。王文娟用背儿袋背着一岁的儿子凡凡，吃力地锄着玉米苗，六岁的二女儿乐乐提着篮子，跟在她身后拾锄倒的草，那得拿回家喂羊。十岁的大女儿盼盼跟在她身边锄地，身高还不及锄头一半的盼盼，拼命地轮着锄头，在烈日下挣得小脸通红。
　　 王文娟的日子过成了一团乱麻。和董占魁一起生活已经八年了。原本想逃出三岔沟村就摆脱了肖建军带给她的阴影，她会过上一种新的能抬起头的日子。然而这日子过得还不如从前，董占魁的自私懒惰都不必说了，好赌成性的他已经让家里债台高筑，她拼命地在家里劳累着、支撑着，但换不来他对她的一丝疼惜，她对他没有过高的要求，只希望他能平心静气地对待她们娘儿四人，但这点可怜的要求他从来不会满足她。她和大女儿盼盼是他输钱和醉酒后撒气的对象，她已经习惯了忍受，但她心疼盼盼，无论盼盼多么乖巧地讨好董占魁，董占魁都不会用正眼去瞧她，孩子的性格越来越胆小内向，真盼望她能快些长大，逃出这个乱麻一样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