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儿说，街上没得房子，并不代表将来没有房子，光祖他身体强壮有力，肯出力就能挣钱，我和他先在街上租房子。
　　 阿娘说，法子倒是个好法子，可租房子还是要花钱。
　　 柳叶儿，阿娘，这个你就甭管了。
　　 俺坐在一旁，只是个听众。
　　 俺和柳叶儿在街上郊区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挺划算，也就俺出工的一天工钱。可没几天，犯愁的事儿又来了。
　　 俺和婆娘商讨着办证的问题，老丈人不给户口本，这让俺犯难了。
　　 柳叶儿说，我爸是个市井小侩，算盘精着呢，干脆，我俩也不要那张证了，都睡到了一张床上。
　　 俺说，这可不中，法律上不承认，将来俺在街上买了房，到底是你的还是俺的？说不清楚，得办证，买房的证上得写俺俩的名字。这是俺和婆娘出沟的头天晚上阿娘反复交待的问题。
　　 柳叶儿说，哪咋办？我爸是个守财奴，没得十万、八万不会松口的。
　　 俺说，明儿个俺俩买点水礼去你家套套近乎，探探口气。
　　 柳叶儿，中，但你别抱着多大希望。
　　
　　 二
　　 这是一个有着四合院的房屋，坐落在街上中心，院内是瓦房，却有着飞檐翘壁，显然是一户大户人家。
　　 俺站在门口思忖着，这样的人家，与俺沟里的房屋门不当、户不对，阿娘的日子不好过。
　　 婆娘猜出了俺的心思，说，光祖，别多想，我答应做你的婆娘，他们不能把你咋样，有些话，我来说，你只在一旁听着就是了。
　　 俺这时就想好了，以后俺的这个家，大半的主都让婆娘给当了。
　　 老丈人板着脸，水礼拿回去，我家不缺这点东西。不知他说给俺听，还是说给婆娘听。
　　 显然是瞧不上这点礼物，更瞧不上俺这个沟里人。
　　 柳叶儿说，爸，我们明人不做暗事儿，我愿意跟光祖生活在一起，望你成全。
　　 老丈人说，我阻止你俩了吗？你俩不是睡在了一张床上吗？你和那陈世美好了那么长时间，还不算丢人？如今，又给我带回了一个穷山沟的人回来，我们老刘家的脸让你给丢尽了。
　　 柳叶儿毫不相让，我愿意跟谁好、嫁给谁，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老丈人说，我是管不着，也不想管，那你回来干啥？现在就走，眼不见心不烦，别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柳叶儿说，那你把户口本给我，我跟光祖办证要用。
　　 老丈人说，户口本给你可以，我认钱不认人，十万块钱，拿来交换。他的话不讲一点情面，很现实。
　　 柳叶儿说，爸，你也太过分了，我要是死了，你还会有十万块钱吗？
　　 老丈人的脸拉得更长了，说，关键是你跳潭没死，死了，我愿意出棺材板钱，眼前少一分就甭想拿走户口本。这话更绝情。
　　 柳叶儿气得脸色铁青，把刚拎的水礼举过头顶，啪地一声扔在地上，两瓶白云边咕噜咕噜地流，溢出醇香。
　　 老丈人起身走了，扭头丢了一句，不送。若无其事地走了。
　　 俺始终没说一句话，看来，没得十万票子，这证是办不成的。回来的路上，俺说，婆娘，人争一口气，神争一炉香，讨得婆娘花得起钱，这钱，俺借都要借到。
　　 柳叶儿抬眼看俺，眼里尽是惊诧的表情，光祖，你真的要给十万，就为了那张纸。俺点了点头。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别样的目光。
　　 俺说，婆娘，你看你爸那狗子咬铁丝梆梆硬的样子，俺不给行吗？
　　 柳叶儿一反常态，说，我爸不硬行吗？他要钱也有他的道理。
　　 俺感到有点儿纳闷，刚才在老丈人家，婆娘还站在俺这边儿替俺说话，怎么翻脸就不认人？替她老爸说起话来了。
　　 俺有些反感，说，你爸有个球道理，说句不中听的，他就是把你卖给俺了。
　　 柳叶儿说，家里养头猪，每年也能卖个几千块，我爸卖我也理所当然。她这话说得很理直气壮。
　　 俺倒是一语咽，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答不上话了。过了片刻，俺终于明白了，胳膊肘朝内拐的道理。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但哪比得上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俺心释然。
　　 俺说，这卖你的钱非得给。
　　 柳叶儿也不生俺的气，说，这得看你，你是男人，得有主见，我已是你的婆娘，一边是我爹妈，一边是我同床共枕的男人，这件事儿，我不做主。
　　 俺反讥了一句，一头猪一年卖得三四千，人消费得更高，少说也得万把，老丈人养你十八年，那也得几十万吧。俺话中有话，明显不满，这卖个人的价格也忒高了，十万呀。
　　 柳叶儿不是怂人，听话听音，反应极快，说，光祖，我也不跟你贫嘴，今儿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没得法子，如今像你们那沟里讨个婆娘谁不得个一、二十万？你还算幸运，捡了个大漏，别捡了便宜还卖乖，我爸也是没得办法，两个哥哥要娶媳妇，不拿你垫背拿谁垫背？这是换手抓背的事儿，你懂的，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你不该不让我跳潭，不让我去死。
　　 俺说，婆娘，你的话太刻薄，自古至今，救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俺思忖着，你老爸能否再少点儿。
　　 柳叶儿说，我也想少，你家有多少家底我心里清楚，不过，今个儿的酒瓶摔得对，至少可以摔去两万。
　　 俺听了，喜出望外，当时，俺为那几百元的白云边感到可惜，却没想到起了大作用。
　　 柳叶儿，我老爸的脾气我最清楚，他硬你得更硬，那摔碎的白云边就是硬道理。
　　 俺说，婆娘，多亏你了，那你哥讨婆娘票子不够咋办？俺还是有些担心。
　　 柳叶儿说，光祖，你吃萝卜操淡心，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别管他，我只能做到这点儿，要办证得八万，你看着办。她的语气有所缓和。
　　 俺调侃道，婆娘，这两百元的白云边也太值钱，摔碎了也值两万。
　　 柳叶儿眼睛一瞪，脸拉长，说，别给你脸不要脸，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女，你再贫嘴图嘴巴快活，我就不再管这档子烂事儿。
　　 俺陪了个笑脸，说，婆娘，俺只是开个玩笑，不说不笑不热闹，赶明儿俺与你一块回沟里跟阿娘商量着办。
　　 柳叶儿说，这是你们老王家的事儿，沟里路难走，我走不习惯，你一个人回去得了。这话说得好听，实则嫌沟里穷。自打这以后，她确实没有回过沟里一次。
　　 俺听出了其中的道道，路难走是借口，关键是为了钱的事儿，沟里男婚女嫁都是靠媒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皮子，调价讲价，亲家之间是羞于开口的，还有就是暗示俺，俺俩虽上了床，但老丈人那儿该花的票子还必须得花。
　　 次日，俺披月戴月地往沟里走，不对，此时是早晨，应该沐浴朝露、迎着朝阳，唱着欢快的歌儿向沟里挺进，可是，俺没有这份心情，阿娘含辛茹苦地把俺哥俩长大，岁月早已剥夺了她那青春的容颜，如古树皮般饱经沧桑，没享受过一天福，眼前，又要跟阿娘商量此事儿，无疑让阿娘本就消瘦的身躯更加消瘦，俺的眼眶有些湿润，像揉进了只虫子，俺使劲地揉了揉。
　　 在沟口，俺意外地遇到了发小狗子。嗨，你个狗日的狗子，一大早的，跑到这干么事？
　　 狗子脸皮厚，嘿嘿一笑，老二，俺叫狗子，不是狗日的还会是谁日的。
　　 俺说，狗子，你也太缺德了，连你阿爹也背在背上骂。
　　 狗子拉长脸，说，俺就是要骂，谁让老狗子不给俺讨婆娘的，哪像你饱汉不知饿汉饥，夜夜床上翻烤饼，睡不着呗。
　　 俺说，讨婆娘得慢慢来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急婆娘嫁不了好男人。
　　 狗子说，老二，俺是男人，俺就要找那种急婆娘，快刀斩乱麻。
　　 俺打破沙锅问到底，狗子，讨婆娘与这么早来沟口有联系吗？
　　 狗子说，老二，你在潭底捡了如花似玉的婆娘，俺看看这样的好事儿能否降到俺的身上。
　　 狗子的话让俺哭笑不得，狗子，这种事儿可遇而不可求，牛郎巧遇织女，也是几千万年遇一回，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狗子有些沮丧，老二，你说，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什么好事儿都让你给赶上了。
　　 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狗子猛然问，老二，你现在也是名符其实的街上人，这么早回沟里干啥？街上人是没有这么早下沟里的。
　　 俺说，别提了，狗子，你以为俺真捡了个婆娘？
　　 狗子疑惑，沟里人都说你白捡了个婆娘，就在这潭底捡的，难道还有假？
　　 俺说，狗子，天上没有白掉下的馅饼，世上也没有免费的午饭，还是省省力气，睡个懒觉。俺拍了拍他的肩膀。
　　 狗子还是不解，关键是俺的火力太足，没处发泄，睡不着呗。
　　 俺笑着说，狗子，睡不着就上山砍柴、下地挖地。
　　 狗子贫嘴，老二，你现在真是有柴可砍，有地可种。
　　 俺知道狗子话中的暗语，这家伙从小就不正经，夏天戳窗户偷窥婆娘洗澡，冬天蹲在吊楼子茅坑偷看婆娘尿尿，比俺懂得多。哎，懂得再多，有个屌用，你那不成器的阿爹老狗，成天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嘴里念叨父债子还，他能操心你的婆娘吗？俺说，狗子，你的日子也蛮好过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像俺。俺叹了口气，没说出下面的话。
　　 狗子说，老二，你婆娘向你要钱了，现在的婆娘得拿金元宝换，一块不够，可能还得两块。
　　 俺说，狗子，你可一口啃到狗屎上了，没错，俺那婆娘不是白捡的，婆娘没开口要钱，也跟俺睡到了一张床上，可老丈人不是东西，卡户口本，非要十万不可。俺比划了一下手指。
　　 狗子睁大了眼睛，十万？哎，一双破鞋还要十万？
　　 他的声音很小，俺装作没听见。俺转换话题，狗子，要不，你给俺十万？俺把俺那婆娘让给你。
　　 狗子的脑袋摇得像个波浪鼓，说，不中，俺还是不要婆娘的好，哎，老二，你这次回来是向婶子要钱的，婶子的命真苦呀。
　　 他的话让俺听得极不舒服，心里翻着五味瓶，老丈人索要票子，俺又不会造，阿爹阿娘给儿子讨婆娘是义务和责任，俺有个球办法，谁让如今的婆娘都是个香饽饽。
　　 狗子幸灾乐祸地跑了，俺满怀心事儿地向老家走去。
　　 已过了深秋，初冬来临，漫山的枫叶红遍，街上是没有此般景象，同时，冬季的萧条也伴随而来。俺的老家在半山腰间，距离沟底还有段距离。俺在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俺的阿娘肩背佝偻，仍在为俺和大哥这两个不孝儿日夜操劳。俺的眼睛有些红润，俺在沟里就听到阿娘吆喝声，那吆喝声是唤着一圈的猪崽、母猪吃食，那吆喝声经历几十年的磨练，已成为这沟里的天籁，无与伦比，猪圈里的猪崽相互争食的哼哼声，俺也听了几十年，交融着阿娘的吆喝声，就是一首美妙的乐曲。
　　 沟里俗话：富要栽树，穷不离猪。自从阿爹撒手人寰，阿娘就以喂猪为生，沟里人时叫她猪娘，这名字带有恶作剧的味道，实则把俺、老大卷入其中，俺和老大就是猪了。阿娘公猪、母猪、阉割猪都喂，不得不佩服她是喂猪的一把好手，母猪啥时翻圈，公猪啥时发情，猪崽吃爆黄豆面长得肥壮。这些年，沟里人见了俺娘都竖大拇指，猪娘哪是婆娘，简直就是个壮汉。公猪不仅给自家的母猪配种，而且还给沟里、沟外的母猪配种。圈里的猪不仅卖沟里，也卖给沟外。阿娘一年到头没少挣钱，至于箱底到底有多少票子，阿娘没说过，俺和大哥也没问过。俺和大哥除了干地里活，还帮阿娘干寻猪草这种女娃干的活儿，没法子，阿爹不在了，不能再没有阿娘。阿娘还有一门绝活，就是会劁猪，没得法子，买猪崽的沟里、沟外人都要买阉割过的猪崽，以免后期劁出了“跑花猪”。所谓“跑花猪”就是劁猪佬阉割的时候一不留神，没劁干净，伢猪的睾丸没剜完，草猪的卵巢有残留，导致后期发情、翻圈。阿娘的这一绝活没得师傅，她把红旗牌自行车上的钢圈条截下几根，放入炭火煅烧、捶打，再在磨刀石上磨制，锃亮的劁刀制作完毕，就用自家猪圈里的猪崽做试验，为了练就真本领，她足足丧了十只猪崽的性命。哎，自古劁猪佬都是男人，哪有婆娘？
　　 老二回来了，阿娘远远见了俺，就招呼着俺。
　　 噢，阿娘，俺回来了，老大呢？俺说。大哥正月出生，俺腊月出生，大哥比俺没大到一年，生得瘦弱，没俺牛高马大，兄弟俩在一起，连沟里人都把俺当老大，如此，俺就没把大哥叫大哥，直呼老大，为此没少挨打，但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刚去地里挖红薯去了，过冬了，猪以红薯为主食长得快。阿娘说。坐到阿娘身边，让娘看看瘦没瘦？边说边让出半边板凳。
　　 俺没说一句话，坐在了阿娘身边，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是张口要钱的事儿，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儿，况且俺已经成家立业了。
　　 怎么没见你婆娘？吵架呢？阿娘问。
　　 没吵架，俺俩过得好好的。俺说。
　　 你俩的证领了吗？阿娘说的是结婚证。人上年纪了，对这个看的重，沟里的虎子年年从沟外带回婆娘，一年一年换一个，结果没一个过年的，到现在还是光棍。她认为虎子就是没跟婆娘领证，婆娘就把他家当成了菜园，来去自由。
　　 没有。俺嗫嚅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咋还没呢？你俩从沟里走的时候说得好好的，到了街上，就去公家领证，该不会你婆娘骗了你？阿娘地问。
　　 不是，阿娘，俺和婆娘还睡在一张床上，可就是——就是——俺有点结巴，后面的话没结出来。
　　 就是什么呀？你这娃儿，急着老娘了。阿娘担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