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吾兄登文(散文)
三十年前上初三,正是为了改变命运发奋拼搏的时候,那是一段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光阴。学习特别紧张,用四哥国庆的话来说,需要“补充补充营养”。这个“营养”说来可笑,就是吃一碗面条!而在当时,确确实实是件奢侈的事。一个人吃面条多没意思,于是我们七个要好的同学,每人凑两毛钱,去小饭店吃面条。这一顿面条,就如同刘关张在桃园举起了酒碗,虽没磕头,但叙了长幼,我最小,上面六位兄长。三哥就是登文。
亲如手足的兄弟情谊,给紧张的学习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我们的村庄相距都不远,远的也就三五里路,节假日有时就相邀一聚。有一次几个兄弟约好,一齐到六哥庆华家玩耍。热情好客的伯母炒了一桌子菜,并且宽容到让我们兴奋得简直要跳起来——伯父居然给我们提了一捆啤酒!这是我第一次在长辈面前享受到成人般的待遇。我们把酒瓶盖在桌边上一磕,开怀畅饮。登文哥讨厌这种开启瓶盖的方式,拿过来一瓶酒,用牙齿一咬瓶盖,咔一下开了。我们在惊艳登文哥牙齿之硬的同时,又劝登文哥不要咬,登文哥不听,只有提醒小心点。转眼咬开了几瓶,登文哥又拿过来一瓶继续咬。正说笑间,突听咔嚓一声!扭头一看,只见登文哥满嘴鲜血淋漓,手中啤酒瓶口咬得粉碎!一群兄弟喜洋洋而来,凄惨惨而去。
后来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至今想来犹有余悸。
夏夜闷热,我和登文二鹏两个哥哥,吃过晚饭之后,睡不成觉,三个人一合计,干脆,骑上自行车,西下东明,去看黄河和黄河大桥。三个人说说笑笑,明月当头,凉风习习,蛙声一路相伴,好不得意。不知不觉,过了一条路灯昏黄的大街,继续往前赶,总觉得不对,抬头一看路牌:离兰考还有几十里地。三人吓了一跳,这才回想起来,刚才路过那个冷清的大街应该就是东明。从菏泽到兰考有二百多里,三人也不累也不渴,没感觉就快到了兰考!我们掉转车头,返回东明。
到东明街头,见一指向标,指向东明黄河大桥。三个人一路寻来,一座大桥就隐隐约约出现在前面。三人齐声欢呼,弃车登桥。引桥和高高的铁路连在一起。三个人摸黑往前走,刚开始脚下还是实地,后来走着走着,脚下全成了水泥垫板,一步一咯噔,一步一咯噔,扶住栏杆往下看,黑乎乎的看不到地面,走得人心惊胆颤。三个人于是亮起嗓子唱歌,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路旁的一个尖尖的岗楼里传来阵阵鼾声。三个人热血沸腾地唱着,不知道走了多远,模模糊糊看见脚下一条白带,摞个石子下去叮咚作响,肯定是黄河!正激动不已,忽然前面的信号灯变了颜色,又变了颜色,不知何意。惊疑不定间,登文哥一声惊呼:“火车要来了!”天啊,从铁轨到旁边栏杆宽有一米,火车来了往哪儿躲!我们扭头沿来路狂奔,有时脚下垫板被踩得翻个个儿,一只脚掉下去,幸亏掉不下人去,瘆得人头皮发麻。这样一路咣咣作响地不知跑了多久,一身臭汗,气喘吁吁。隐约听到了火车汽笛声。刚跑到岗楼前,里面一声断喝:“干什么的!”接着钻出一个人,黑暗中手里好像握着东西。二鹏哥头也不回:“修铁路的!”那人噢了一声,转身又钻进了岗楼。三个人刚跑了几步,身后又是一声大喝:“站住!再跑开枪了!”而且好像真有拉枪栓的声音,三个人不敢再跑。那人腾腾腾地赶过来,刺目的手电筒在脸上一晃,只觉得双眼一下失明了。几秒钟后,眼睛才渐渐缓过劲儿来,见眼前一个彪悍武警,左手果然提把冲锋枪,右手一支又长又黑的手电筒,对着我们扫来扫去:“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还修路的!”被那武警好一番教训,终于放行。
三个人走了不远,还能听得见那武警在岗楼里打电话的声音,忽然,听到那武警又在身后晃着手电筒大叫:“回来!”三个人站下来。那武警气喘吁吁跑过来:“你们不能走,等一下!”正在此刻,远远一声汽笛,一列火车铿锵而来。那武警把我们往旁边一领,这才发现铁路栏杆往外突出去一个方台。几个人往里一挤,火车风驰电掣从身边驰过,叮咣叮咣,整座大桥都在颤抖,旋起的风把头发刮得根根炸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风声响声一下全没了,睁开眼,直觉得脸上麻酥酥的,连拍几下都没感觉。
天已麻麻亮,就见一队武警列队跑来,领头一个和那站岗的武警交待几句,叫跟他们走。三个人跟着武警下了铁路,到了一所洁净的大院里,应该是武警驻地。一位年长武警慢条斯理地教育:“你们凌晨四点,夜闯东蒲大桥,胆子也够大,要写检查。”写就写,三个人铺好纸张抓耳挠腮写。正写着,那年长武警说:“留下两人,一个回去取学生证以及学校证明。”那语气虽然不紧不慢但绝无回旋的余地。登文哥自告奋勇,骑自行车回菏泽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二鹏哥戳坏了两个钢笔尖,终于写完了,两人长出一口气。往窗外一看,另外四个哥哥进了武警大院。老武警看完一应证件,终于放行。
六个人蹲在东明街头等车,酷热难当。此时摸遍全身,除了车票钱,再无余钱买东西吃,饿得头昏眼花,腿脚发软。迷迷瞪瞪中一丝念头闪过:从东明铁路桥到菏泽有七十多里路,同样身无分文饥饿难当、烈日当头,登文哥又是怎样回去的呢?
灾难来临之前似乎总有预兆。高二下半学期开学,我的两个眼皮开始狂跳,上课时跳,下课时跳,吃饭时跳,只有睡着了就不知道还跳不跳了。一觉醒来睁开眼,眼皮继续跳,两手按住还跳。眼皮持续跳了一个多月,本村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人站在教室的窗户外,带给我一个和他脸色一样阴沉的消息。我最不敢面对的结果成了事实:正上大学的大哥退学回来了。
翻看此后的照片,张张写满乖戾之气,和初入菏泽一中时的满脸灿烂憧憬,判若两人。每逢节假日,兄弟们结伴找我玩耍,科永哥把节省下来的粮票塞给我,二鹏哥经常弄瓶酒来,灌下去之后,在雾蒙蒙的城市街道上,一起高歌“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一天,有同学捎话,说有人找我,赶快来到校门口,登文哥正在外面站着。登文哥见我出来,迎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卷东西,塞到我手里。我低头一看,是一卷整整齐齐的钱和粮票。我知道登文哥也不容易,赶紧伸出手去还给他。登文哥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冲我挥手,让我回去。直到不见了登文哥身影,我转身返校,背人处眼泪流下来。我数了一下,有三十多斤粮票、四十多块钱,够我一两个月的饭钱。登文哥家境也不富裕,兄弟四个,他是老大。登文哥上的是菏泽师范,每个月有点补助,给我的这些钱和粮票,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口里省肚里俭,硬从那点少得可怜的补助里攒下这么多钱粮,又从西关的师范跑到北关的一中,来来回回近二十里路……我的哥哥!即便是现在,写到此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下来。
这一份沉甸甸、热得烫手的手足情,温暖着我那段艰涩阴晦的求学路。大学毕业后,我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难得一聚,但兄弟手足之情,从来不因山水隔离而有丝毫衰减,反而因时间的沉淀而更加馨香,因岁月的窖藏而愈发浓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