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二道菜(小说)
巧百嘴文化程度不高,但洼里、洼外地跑,走南闯北,过的桥比花儿走的路还要多,阅历深,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可惜花新哥离我而去了。花儿叹了口气。
人死如灯灭,也不能复生,花新在那边也希望你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巧百嘴说。说着,她的眼睛瞟向了花儿的小肚子。
婶子,花新哥虽然离我而去,但我怀了他的娃儿,能让他的香火延续下去。花儿脸上带着忧伤,却又夹杂着幸福。
花儿,女人哪,一个字,难。我问你,你这辈子准备守活寡呢?还是打算再找一个男人?巧百嘴终于进入了主题。
花儿从未考虑这个问题,她只想把肚里的小宝贝生下来,让他快快乐乐、健康地成长。她一时无语,怔在那儿。
寡妇的日子,很难,婶子跑过很多地方,她们既当娘又当爹,关键是没钱,苦,花儿,眼前的寡妇不好寻婆家,特别是拖儿带母的,没得哪个光棍汉愿意去捡个负担,白白给人家养儿、养女、养老人。哎!花儿,你肚里的娃儿出生了,再去寻个汉子可就难哟。
花儿又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肚子,她的衣服比较宽大,不明白的人根本看不出她怀上了。她说,婶子,你说我咋办?
花儿,你肚子里的娃儿是花新的,肯定不愿打掉,趁现在还没凸起来,在外人的眼里,你还是个美丽、大方的黄花大闺女,得赶紧再寻一个,这样,你阿爹阿娘也有了着落,你也有个靠山,若错过了这个时机,就难了,再说了,男人上床的时候猴急猴急,灯下黑,到时候你悄悄地在床单上滴些胭脂红或红墨水,男人就会相信你还是个处女。
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花儿现在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她一个弱女子能挑得动这副重担吗?显然是不可能。
婶子,你看我咋办呢?花儿有些焦急,她的肚子不等人。
俗话说,急婆娘嫁不了好汉,现在是你急,你得找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样的话,生活单纯,磕磕绊绊的事儿就会少许多,猛然间找这样的小伙子还真难。
婶子,你的话真有道理,洼外就算了,阿爹、阿娘在洼里,去洼外不现实,这洼里也就花办一个小伙子,和我是发小,虽然长相有点儿差,人还诚实,以前也追求过我,知根知底的。
花儿,你要不说,我还真把花办这小子给忘了,花办诚实、厚道,与花新又是隔房兄弟,按洼里的老说法,叫小叔子转茬儿,花新在那边也不会怪罪的,而且你肚子里的娃儿都姓李,将来就叫蔡李,或是李蔡,多好呀,他也不会怀疑的。
婶子,你这也想得太远了,八字还没一撇呢。花儿嗔道。
这事儿,我得抓紧去说,就不相信花办那头闷驴不答应。不答应,他就打一辈子光棍。你回去,我这就去花办家说说看。
花儿满怀信心地往回走,婶子说的没错,她急需要一个男人来支撑她这个家,花办哥一定会答应,尽管那次有人戏谑他,但那只是调侃话,玩笑而异,不必当真,再说了,她从没有戏谑过他,他应该对她没有意见,安心回去休息,这样的事儿,还得百嘴婶子去说,她直接说出来就没意思,洼里自古以来没得那个女人主动去求一个男人的。
巧百嘴屁癫屁癫地往洼南的花办家奔去,这桩婚事儿简单一个字,在此之前,她曾揣摸过,就怕花儿不同意,花儿心气高着,花办那个闷驴她肯定看不上眼,如今落难了,落水的凤凰不如鸡,身价当然就一落千丈,花办呢,讨了花儿也不亏,就他那笨脑子,像只生锈的轮子,拨一下转一下,不拨就是个苕儿,打心底里想,花儿还亏着,要不是花儿心系阿爹、阿娘,不怕找不着好的。她边想边走,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花办家。
哎哟,我的大贵人,今个儿风真好,把你给吹到我们家了。花办娘正在喂猪,忙招呼着。
老嫂子,你这猪崽长得壮实,年底又是三百来斤重。
不喂不行,张嘴都要吃的,花办老大不小了,得讨个婆娘了,我也得预备着。
花办真是命好,遇上你这个勤快的阿娘,我今个儿还真为这事儿来的。
坐下慢慢说,百嘴,前些天,我还与花办爹商议着去请你,看有没有合适的给花办讨一个,我和他爹的要求不高,能生娃,把老李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就行。
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嫂子,花办呢?
说曹操曹操到。花办从里屋里出来,惺忪着眼睛,打着哈欠,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花办,快给百嘴婶子倒茶。
花办沏了杯绿绿的茶水,递到了巧百嘴的手里,转身想离去。
别走呀,花办,婶子跟你说说事儿。
啥事儿?花办迷惑着眼睛。
给你讨个婆娘。
谁?说来听听。
你以前的梦中情人花儿。
什么?花儿,那个“二道菜”,不行!花办斩钉截铁地说,态度非常坚决。
花办,你看,花儿和你是发小,是有感情基础的,先前你也追求过她,花儿那姑娘可好,懂事儿、明理儿,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什么“二道菜”?说得那么难听,就跟花新困了一个晚上,洞房之夜,花新喝碎了,还不知道行房事儿没有?说不定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你和她走到一起是再好不过了,乡里乡亲、洼南洼北、知根知底的,多好。
别人吃过的菜就是二道菜,没味儿,花新困过的女人就是“二道菜”,我一个处子,去讨那个二道菜,丢死人了,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二道菜了,吃了别人的二道菜,还不让洼里人笑掉大门牙?花办态度依然坚决,一口一口地“二道菜”叫着。
你个二百五,逆子,没用、没出息的臭狗屎。你这是要气死你爹娘呀?花办娘听了花办的话,气得翻白眼,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要娶你去娶,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要“二道菜”,你看看,沟里的小伙子谁个讨了“二道菜”?
花办娘气得顺手抄起了搅食棍,撵着抽打花办。
花办也不躲避,大声吼道,有本事儿,今个儿你把我给抽死。
看样子是铁了心了。
花办娘毫无办法,浑身颤抖,号啕大哭起来。
本来是好事儿,却成了坏事儿。巧百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只好说,老嫂子,我看这事儿得慢慢来,你也不要心急,花办一时转不来弯儿,过些时日,等他脑子开窍了,我再给你们去花儿那说说也不迟,哎哟,光忙着你们这档子事儿,我家的猪肯定把猪槽给拱了个底朝天,得马上回去。说着,不管花办娘搭不搭讪,扭头灰溜溜地逃了。
身后传来了花办的骂声,一个不值钱的“二道菜”,就是别人屙下的屎,臭货,贱货,我不稀罕!要娶你娶去。
巧百嘴头也不回地跑走了。跑远了,听不到骂声了,她忽然又在思索着一个问题,难道如今“二道菜”真不值钱吗?既然花办有这样的想法,那么洼里、洼外的小伙子都有这个想法,同时,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为啥“二道菜”的男人,女人不嫌弃?而“二道菜”的女人,男人却如此嫌弃?想不通,真想不通,哎,做女人难,“二道菜”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难道花办的憎骂不是一个很典型的代表吗?
在路口上,一条是去往花儿家的,一条是去往自己家的,她问自己,还有必要去花儿家吗?难道去了把刚才听到的、见到的再向花儿复述一遍?思忖片刻,她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家走去,让花办的那些话永远烂在肚子里,花儿还是不知道为好。
风吹过洼北的那片坡地,满坡的野菊花开得正旺,巧百嘴一点儿也没有嗅到它的清香。
九
俗话说:人背运,盐坛子生蛆。
这话不假,洼里也不知道哪些爱嚼舌根的人,不嚼几下舌根子,舌头会痒痒的?舌头长在人家嘴巴子里,你也管不着,爱说就说的,说够了看他还说不说?
那天,花儿回到家,百嘴婶子的话一直在她耳旁回荡,做女人难,守活寡更难。若婶子能把这桩婚姻说成,是最好不过了,家里的一切急需一个男人来支撑,阿爹、阿娘年迈,自从花新走后,他俩受到的打击很大,本来人一老,身上各部分老器官千疮百孔,昨晚阿爹咳嗽了一夜,阿娘的胃痛得哼了一宿,她真担心阿爹、阿娘熬不过这一劫,阿爹、阿娘是为她着急呀,若她能寻个称心如意的,这个家就算完整了,阿爹、阿娘也会好起来的。
花儿站在望夫树下,焦急地等呀、盼呀,从小晌午等到正午,再从正午等到太阳落山,还是没有等到百嘴婶子给她带回好消息,那个焦急劲,使得她管不住自己的双脚,向洼底走去。
瞧,那个狐狸精儿,颧骨高,把男人给克死在花烛夜,命硬呗。
呸!一个没人吃的“二道菜”,还想着花办这个小伙子,真是不要脸。
小声点,别让人家给听见了,人家也是可怜人,我们都积点儿口德儿行不行?
“二道菜”来了,不光花办不吃“二道菜”,就我这个过来人也不会吃“二道菜”,那阴沟里有别人的脏东西,想着心里就不舒畅……
有几个屁小娃儿也跟着她的身后,二道菜二道菜大声地叫着。
花儿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流成了雨线子,不住点儿。她终于明白百嘴婶子没去她家的原因,这就是她一天下来站在望夫树下苦苦等待的结果。自此以后,花儿的乳名不存在了,蔡菊花的大名也不复存在了,替而代之的就是“二道菜”。
换个名字也好,这样,她会永远记住心中的伤痛。那晚,她伫立在望夫树下一夜未眠,望着洼口的方向,花新哥,你怎么那么狠心呀,扔下我一个人不管了呢?你叫我怎么活呀?难道真是我把你克了?我干脆跟你去吧。她找了根麻绳系上了望夫树,下面的凳子已放好,正当她把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时候,小腹蠕动了一下。她的耳旁响起了花新哥的声音:花儿,你不要死呀,你死了,我们的儿子咋办?你不要死呀……花新哥哭得很伤心。她这一去可是两条鲜活的生命呀,猛然间,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她不能死,死是逃避,是懦弱的表现。“二道菜”就二道菜,她要活出个人样,让李花办及洼底的人看看,“二道菜”难道不是人吗?她又从凳子上走下来,向后抚了抚散乱的头发,昂了昂头,谁家有录音机在这深更半夜还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了头……
她听着,声音像是花新哥的,又不是。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篾匠与李桃低着头、避着人,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去地头儿干活,被一群娃儿追着撵着且喊着,二道菜的爹、娘来了——二道菜的爹、娘来了——开始,老俩口并没有在意,也不知道在叫谁?老俩口抬起头四周瞧瞧,没有外人。
李桃抓住一个娃儿问,你们在叫谁?
那一群娃儿哇哇地叫道,叫你俩,二道菜的爹、娘。叫着,嬉笑着,又一哄而散。李桃的肚子汹涌澎湃,豆粒大的汗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篾匠咳嗽得厉害,似乎要把肺给咳出来,肺倒没咳出来,倒咳出了一口又一口的鲜血,也扑通一声倒在了路上。倒下了,从此就没有再起来。
二道菜——二道菜——二道菜——村长急匆匆跑到二道菜的家门前,也不知道村长受何人感染,也叫起了二道菜,洼里人都这么叫了,他也就随口了。
二道菜正在洗漱。
这是一个阴沉沉的天气,她急忙奔到洼底的路边,阿爹、阿娘手握着手,早已停止了呼吸。一年之中,一家人相继走了三个,洼里有比这更伤心的事情吗?她晕了,巧百嘴婶子扶住了她,把她扶到家里,现在只有这个婶子疼她了。
村长在提留款里抽取点了经费,组织洼里人把李桃、篾匠埋在花新的坟边,去了那边,他们还是个伴儿。
花蕊也常常来看她。花蕊已经是三个娃儿的母亲了,事儿多,住在洼南,一来一回挺不方便。
那些个日子,要不是巧百嘴婶子陪着二道菜,她才不管什么责任、逃避、懦弱,早随花新、阿爹、阿娘们去了。
习惯了,时间一长,百嘴婶子也叫起了“二道菜”。她也遗忘了她的小名和大名。
故乡永远是游子心中的月亮。
花香突然回到洼里,这使得蔡家洼又热闹了一阵子。
二十几年了,花香还记得这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洼里认识她的又有几人?她已完全变了一个样儿,戴着墨镜,身上全部都是披金戴银的,很阔气。她早已把店铺由一个酱水鱼儿小吃店发展成了一个大酒店,她现在是酒店的老总,男人李得胜跑其它生意去了。她开着小车子在洼里逶迤的山径上盘旋的时候,惊得她全身冒了一身冷汗,在落魂崖处,她只得下车,不敢再往前开了,这次回洼里,主要就是把阿爹、阿娘接到城里享福。顺便看看儿时的姐妹花蕊、花儿。
车子开不进去了,花香只得把车子靠边,步行向洼里走去。一路上遇到几个调皮的娃儿,她从包里取出了一包糖分发给娃儿们,喂,小朋友们,你们认识我吗?
几个娃儿摇了摇头,不认识。
你们洼里的花儿呢?她在家吗?
几个娃儿说,我们洼里没有人叫花儿。
这就让花香奇怪了,想当年,花儿可真是洼里方圆几十里的一枝花,咋就没有了呢?正问着,碰巧遇上了闲逛的巧百嘴。她认出巧百嘴,忙亲热地叫着,百嘴婶子。
巧百嘴打量了她半天,还是没认出来,你是谁呀?我咋就不认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