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潇洒，有男人样儿，无非吃喝嫖赌抽。男人的天性就是永远达不到欲望，上了这座山还要上另一座更高的山，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呼风唤雨，春风满面，这才是活得洒脱的男人。试问？潇洒的男人，有钱有权的男人，古时有三妻四妾，而今，二奶、小三，怎么没有三男四男的，或是二男、小男的？我不能潇洒，因为我没得资本。我还是一个为了生计而疲于奔波的男人。我得把我这个家经营得顺顺当当，让娃儿健康成长。所以，我不赌不嫖不抽，在沟里口碑极好，哎，一个平民百姓，要啥口碑？口碑是为有权人设的，我咋想到了口碑一词，显然有些滑稽、可笑。要说吃喝嘛，不吃不喝，我是铁人吗？不吃不喝了，还有生命吗？酒是个好东西，可以解乏、烧愁，更可以活血，有益于健康，我说的是少量，几杯酒而异，醉生梦死不在其范畴。饭还是吃，粗茶淡饭，当然不是山珍海味、海吃海喝，吃成了大熊猫的那种，我的身体很健壮，得益于沟里的粗茶淡饭。
　　 男人好色，而我与色无缘，有色心也没有色胆，即使沟里的婆娘主动投怀送抱，我也是望而生畏，家里有头母老虎，再野的花我闻也不香了。况且，我无钱无权，会有漂亮、娇媚的婆娘主动投怀送抱吗？除非是痴女，痴女没得情调，还跟不上我婆娘，自讨没趣。
　　 是男人，得有一爱好，我的爱好就是喝茶。绿绿的毛尖茶不是买来的，每个月那几个毛渣钱，能够买得起上千元一斤的毛尖茶？说出来鬼都不相信。我的毛尖茶是我自己亲手采摘的。我们沟里的后山上有一块废弃的茶林，是知识青年下乡时种下的，开始生产队管着，后来又有私人承包，包着包着，连本钱都赚不回来，甚至倒贴皮，没人承包了，就废弃了，废弃了倒成了我的香饽饽。每年春、秋两季，我总是按时采撷毛尖自己亲自翻炒，虽没有现代机器烘烤得均匀，但自己的劳动成果自己喝着格外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再者，就是抽烟，这应该不算爱好，在家的时候基本不抽，婆娘监督着，我抽烟，她抽二手烟损害健康更大，一个月也就两包，就是散步的时候抽抽，去烦忧。
　　 今天唠叨个啥？闷驴儿的我咋成了个婆娘嘴巴了，唠叨个不停，外人见着，还以为我犯神经了，还好，我散步的小径是沟里一条废弃的渠道，很少有人往来的。哎，还不是心里憋着那团死气儿，没处喘呀，透透气，对山川、大地、河流说说，尽管它们不懂，但还是缓解了胸口处的那团气儿。
　　 我一直认为，雾霾过后，总是晴空万里，一首诗写得好：
　　 当你不开心的时候
　　 不要灰心不要气馁
　　 相信吧
　　 灰色的天空过后
　　 一定会是蓝蓝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
　　 ……
　　
　　 二
　　 刘彪，我的舅官儿，刘家铺人。我也是刘家铺人，无奈，我不姓刘，姓王，叫王智文，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就字面看，文人的名字，我算得上文人吗？婆娘早就唠叨过，沟里、沟外大学生满天飞，你最多不算文盲罢了。婆娘倒是扁担大个“一”字不识，沟里人叫“睁眼瞎”，要那么多文化干啥用？还不是种个球鸡巴地，也没干上捏笔杆的活儿，时间一长，荒废了。婆娘不知是贬作我呢，还是有意抬高她自己，没文化照样管住有文化的男人，有文化的男人带回的票子，我一张不少地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婆娘的老弟刘彪虽上小学三年级文化，写的字如蚯蚓在蠕动，只有他自己认得，反正我是认不得。他自己还吹捧自己，荞麦地里开白花，别人不夸自己夸，他那是书法，哦，叫隶书。呸，我的娘亲，小学三年级文化，还懂得书法，就你那书法拿去给人家擦屁股，也会弄脏了人家的屁股。还叫刘彪呢，地地道道的一个流氓，书法也是你这等残渣侮辱的，就我这等高中生，在校得到全校硬笔书法一等奖，还徘徊在书法艺术殿堂之外，是个门外汉。我不想跟他理论这些，秀才遇上兵，有理说得清吗？我是秀才，他不是兵，但比兵还不要脸，脸跟猪屁股般厚实，咋说呢？就是一地头蛇，强龙难压地头蛇，况且我不是强龙，连文龙都不是，能算得上强龙吗？去你娘的，要地头蛇，在外人面前逞能去，少在自家人跟前逞能，他逞能竟逞到我面前来了。他比婆娘大一岁，比我少三岁，小时候，我不穿叉裆裤的时候，你还精光着屁股，充老大充到我跟前来了，还叫刘彪，我给你改个名，叫流彪，流氓的彪子。他听了，笑得本来不算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是贼眉鼠眼，我就流氓了，咋了？小瘪三，叫彪哥。我不服气，比你大，我才是哥。哥你个头，他真拿着锃亮的镰刀要割（哥）我的头，再胡说八道，我把你头割下来当夜壶。我才不怕他那狐假虎威的怂模样，空手赤拳地拉开了架式。他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厉声呵斥，我妹子是你婆娘，我妹子把我叫哥，你难不成把我也叫弟吗？我一下怕了，怂了，成了软蛋，这是沟里的礼俗，他妹子是我婆娘，理所当然他也是我哥，我再糊涂，也不能与沟里千百年定下的规矩相抗衡，那是要遭天遣的，五雷轰顶，轰个四面开花，这么好的日子，我可不想脑袋四面开花。我不是怕他手中锃亮的镰刀，而是怕五雷轰顶，那就惨了，死了也没个全尸。我咳嗽了几下，彪哥，声音虽然很小，似炎炎烈日树荫下的长腿蚊的哼声。但他听到了，嘴角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难怪叫彪子，“彪”字带虎呀，虎的嘴巴里当然有虎牙。第一次没弄赢，就没有第二次，像第一次打婆娘没打赢一样，就得俯首称臣。我在他面前也只有放闷臭屁的份儿，他就成了我的彪哥了。
　　 刘家铺还有几户他姓，跟我一样，是堡内的少数民族。人多好干活儿，人少好吃馍。在刘家铺，刘氏家族压倒了其它几个家族，这不是干活儿、吃馍的事儿，倒是拿棒子上战场打架的事情，发生过几次，其中最大的一次是为放秧苗水的事儿。烈日酷暑，绿绿的秧苗低下了头，秧田起裂纹。刘氏家族的秧苗在下游，水流是自上而下，自古至今没有自下而上的道理，放秧苗水也是自上而下，近水楼台先得月，谁让你的楼台离水远呀？望着干裂的秧田，刘氏家族急红了眼，聚集商议，好处不能让上游的“少数民族”全捡了去，得公平，渠水可以自上而下，也可以自下而上，更可以先中间后两边。规矩是人订的，难道一个大活人能让尿憋死？刘氏家族的男女老少都拿起了棒子来到渠道上，大声嚷着，自上而下、先中间后两边、自下而上的规则轮流转放秧田水。上游的“少数民族”势单力薄，各自为阵，不团结，面对来势汹汹的强敌，鸡蛋能碰石头吗？不服气，你就碰吧，不把你的鼻子碰瘪塌才怪？作鸟兽状散了，散了就表明服输，默认了新定的规矩。嘿，新定的规矩竟管了很多很多年，至今沿用。也正是人少力量少的缘故，“少数民族”就采取了联姻的法子。历史联姻的法子少吗？很多很多，不一一枚举。就把“少数民族”的闺女嫁给了刘氏家族，甚至不择手段地实施“交换亲”。我的婆娘就是阿爹用我姐换来的“交换亲”，阿姐王柳叶貌若天仙，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交换的不是把阿姐嫁给婆娘的彪哥，阿姐大上彪子哥七八岁，男大三不为大，女大三老妈妈，彪子总不能讨个妈妈回去当婆娘吧？刘氏家族把阿姐交换给了彪子的堂兄刘疙瘩，真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木讷至极，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哎，谁让我们家族是“少数民族”呢？没得法，委屈就委屈吧。就是这家族的观念害得我受婆娘、彪哥的窝囊气，人家家旺族，你只得忍着。不过，好在这联姻使得刘家铺再无“战事”，无战事好呀，村民们才可以过上安稳太平的日子。
　　 我最不愿意提到婆娘的名字，老丈人是老好人，家里人都叫刘老实，寡言少语，脸上常挂着和蔼的笑容，不与人争吵，用四个字形容，平易近人，任何人都可以接近，我与婆娘娘家人发生隔阂、摩擦，大都是老丈人出面调和的，我还真感激他，要是上跪天、下跪爹娘，我还心甘情愿地给他下跪，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并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个好人，咋就给婆娘取了个聒耳的名字：刘碧。什么刘碧？是牛B吧？哎，好笑，小时候在一起光着屁股摸鱼的时候，我就发笑，还刘碧呢，就是牛B，牛B个鸡巴，高没有我高，粗没有我粗，满脸的雀斑，蛮横麻子肉。为这几句话，牛B趁我不注意，顺手捡了块鹅卵石奋力砸在我的头上。我练过铁头功，阿爹让我练的，常在屋墙下倒栽桩，一栽就是几个小时。鹅卵石砸过来，正砸在后脑勺上，没出血，这得益倒栽桩的结果，但却砸出了鹅卵石一般大的血包，害得阿爹给我揉了十来天的白酒，疼得我哇哇大声。哎，我打小就没有打赢过牛B。去她的娘，真是冤家路窄，打死我也不要这种母老虎做我的婆娘。阿爹让我跪下，我只得跪，我读过书，知书达理，更知道棒子出孝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大道理。阿爹的棒子在敲打，阿娘的哭诉直刺我的心，智文呀，你不要刘碧，你要讨不到婆娘了，我们穷呀，人穷志短，你爹好不容易用“交换亲”换来的婆娘，你就答应吧，不答应，你就是光棍条子，我和你爹死不暝目呀。哭诉声如怨如诉，我瞥了阿娘一眼，阿娘的脸上流着两条大河。我不怕阿爹的棒子，尽管我是个秀才，但我怕阿娘那流成两条长河的眼泪。母子连心呗，阿爹阿娘软硬兼使，我才下了套，上了牛B的贼船，就得说贼话，管你牛B还是羊B？反正成了我的婆娘，灯下黑，你再牛B，还不是我的一道菜？
　　 舅官儿彪子是在他妹子嫁给我之后出的远门，老丈母着急上火地给他寻了个我堂妹王牡丹。牡丹胖乎乎，还真像臃肿富贵的牡丹花，红红的脸蛋，咋形容呢？哦，对了，像个可爱、天真、无邪、永远长不大的布娃娃。身材高大，胸凸起，肥臀髋大，老丈母左瞧右瞅，把牡丹全身瞅了遍，这种身材好，坐墩子，保生男娃儿，有可能的话，双胞胎，龙胎、凤胎，最好龙凤胎，反正老丈母很满意，满意得天天往牡丹家里跑，仿佛那是她的家。我曾戏谑，走错门儿了。老丈母厚着脸皮嬉笑着，咋会走错门儿？再胡乱说错，我磕掉你的大门牙。我说，那是我堂妹儿，要想这门亲事儿顺当，你还得巴结巴结我这个瓢把子。老丈母脸皮一拉，胀成猪肝脸，你个傻啦吧叽的怂货，敢说一句坏话，我让我闺女回去，你就当光棍条子。吓得我真还不敢说一句话，见了牡丹还得避着走，避嫌呗，免得无中生有，丢了婆娘。老丈母可谓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家养女百家求，公平竞争呗，巴结我叔、婶子，更重要的还得巴结牡丹，包办婚姻已成为历史，自由恋爱已成为时尚，叔、婶子同意，若牡丹拒绝，就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空手而归，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吃奶的劲儿使完了，叔、婶子答应，牡丹也点头了。让她没料到的是彪子不同意，吊儿郎当惯的彪哥留着鸡冠头，染着猪棕毛，冬天从不穿毛衣，这叫风度翩翩、前卫，他说，让我讨一个村姑，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河水开始倒流了。气得老丈母胸口闷，打是不起任何作用，彪哥的劲儿比你大，个头儿比你高，打急了就如狗急跳墙，可能还手，那不成了笑话？砍竹子遇节头儿，哪来儿子打老娘？老丈母睡了一个星期，她是心疼她的票子，为了这桩婚事儿，今个儿上街买点儿水果给牡丹送去，明个儿买件衣服给送去，喂肥了、喂饱了，儿子不愿意，这不是搬起石头儿砸自己的脚，活该。
　　 彪哥还真够出息，不像我，窝在沟里就爱上了山沟，哪儿也不去了，生我养我的故乡，也是我扎根的地方。他甩了甩他的鸡冠头，唱了句流行的歌，只不过他改了歌词：哥哥你大胆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一条通天的大路……唱得很高亢，唱出黄土高原的那种粗犷。说走咱就走，他直走到了天涯，去了沿城市，至于哪个城市？工资咋样？生活习惯吗……儿行千里母担忧，老丈母反倒不担忧，败家子，担忧个球，死在外面倒好了。当然，我也不会问，问了也不会告诉，嫌我嘴多。倒是婆娘跑到村上的电话室打了个有线电话，喂，彪哥，过年的时候，记得带个洋婆娘回来。这话彪哥爱听，说到他心口上了，婆娘真会揣测人的心思，她把彪哥的心思揣摸透了，仿佛她就是他肚里的蛔虫。彪哥笑着回答，很豪爽，放心吧，碧妹子，哥过年回来不仅带个洋婆娘，还带个洋玩意回来，把家里的红旗牌送给秀才。他说的秀才当然是指我了，婆娘听了，嘴咧得老大，彪哥晓得心疼妹子、妹夫。我心里也有了一丝安慰，那红旗牌毕竟是我一年的血汗钱呀。
　　 上街不要下街抢。我那堂妹儿在彪哥出走的第二天就许配给了沟外，条件比老丈母家好得多。
　　 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转，风水轮流转。哎，这风水还真转到彪哥家。大年三十的头一天，彪哥风尘仆仆从城市奔回了刘家铺，带回了一个一头黄毛的洋女人，说话嗲声嗲气的，穿着高根鞋，一步三扭，铺里的男人最爱看她扭动的屁股。彪哥很大方，要看就看吧，反正也蚀不了一块肉，没啥大不了的。老丈母则不高兴，手拿着锃亮的弯刀，再看一眼，我把你的色眼剜下来喂猫。吓得那些好色的男人连滚带爬、屁滚尿流，惹得洋婆娘格格地笑。洋婆娘叫朱娜娜，猪啦啦，谐音，有点儿意思，第一次见面，我把第四声专门念成第一声，猪啦啦。洋婆娘连声哎地答应，我只得扭过头去，因我笑得眼泪水快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