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大忙人啦！咋能麻烦你呢？”胡常顺说着用轻蔑的眼神扫一下程闵德，然后才回身走出办公室。
　　 乡政府办公楼是今年春季才建成的，除了书记副书记、乡长副乡长、党委委员、武装部长搬进来以外，其余七所八站的头头们还在原处办公。
　　 “咦--,胡秘书怎么来了？今天没跟王书记一块儿下乡？”正在玩手机的张玲见胡常顺进来，忙站起来，故作惊讶地问。
　　 “演的不错，你应该报考中央艺术学院才对，人也漂亮，演技又好，当乡长屈才呀！”胡常顺说着把计生处罚单放张玲面前的办公桌上接着说：“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来你的性子还是有点急呀！”
　　 “哦，你是说你违反计划生育这件事呀。”张玲拿起处罚单看了看：“我呢，刚来不久，有些情况还不太熟悉，这是党委会集体研究的。这样吧，你去问问主管计生工作的李委员，他清楚。不好意思啊，我马上还要和杜书记一起下乡，就不陪你了。”张玲说着把罚款单递给胡常顺，准备关门。
　　 桃园街双日子逢集，今天29，月小，29算30儿，是混集，但赶集的人还是不少。胡常顺穿过人流，来到自家门口时，发现门上了锁，就到隔壁卖土产杂货店前，大声问：“大妈，你知道秀霞哪去了吗？”
　　 戴大妈一边接过顾客买铁锹的钱一边回应说：“到卫生院去了，豆豆嘴摔破了皮儿，止不住血，说是一会儿就回来。”“爸爸！”这时圆圆从店里面跑出来，拉着爸爸的手说：“小叔自己跑，跑，跑摔着了，我没有推他。”“哦，圆圆是个好孩子。走，回家。”胡常顺牵着儿子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小声对儿子说：“说，谢谢奶奶。”“谢谢奶奶！”圆圆回头举起小手：“奶奶再见！”戴大妈笑着回应说：“圆圆乖！”
　　 胡常顺刚开门进屋，陈秀霞就抱着豆豆回来了。“怎么回事？来我看看。”胡常顺接过豆豆，轻轻摸摸他嘴角上的纱布：“中午啃鸡腿，你这嘴不服从领导咋办？”“没事，你瞧。”豆豆张张嘴说。
　　 “十二点多了，走，到对面孙叔餐馆里吃点算了。”胡常顺看着陈秀霞说。
　　 陈秀霞点了一盘白菜水豆腐，一盘青椒炒瘦肉，一盆米饭。
　　 “呃—，鸡腿呢？”豆豆问。
　　 “大丈夫一言九鼎，可是呢，现在是女人当家。”胡常顺摸着豆豆的头说。
　　 “孙叔，有炖鸡吗？”陈秀霞问。
　　 “有、有，稍等一小会儿。”孙祖旺说着端来一盘白菜豆腐。
　　 “常顺儿，梁医生说，他怀疑豆豆得了血友病，建议我们把豆豆带县院检查一下；后天星期天，我想把他带去看看，确诊一下，你有空儿吗？”陈秀霞边吃边说。
　　 “血友病？我怎么没听说呀。严重吗？”胡常顺看着妻子问。
　　 “梁医生说，这种病最大特点就是血的凝固力差，一般人哪里碰破一块皮儿，只要按住伤口血很快就会自动凝结，有这个病的人会流血不止；他还说，这种病是女性遗传造成的。当时我就怀疑，妈生豆豆时大出血，那个血量大，止不住，后来就......你看豆豆这个嘴，就破这大一小块皮儿，按住了，手一松血又冒出来了。不过，梁医生说，女孩子经期风险最大，稍不在意就会送命，男孩子要好些，好是好些，也要注意，譬如牙龈炎，刷牙出血，不注意也危险。”陈秀霞摸着豆豆的头说。
　　 “炖鸡来啰！”孙祖旺把盆放小桌中间。
　　 “我也要鸡腿。”圆圆说着把筷子伸进盆里。
　　 “别急，都有。”陈秀霞给两个孩子一人夹一只。
　　 “后天星期天，人家医生也休息呀；不如放下周三，周三我没课。”
　　 “也行，反正也不是什么急病。”陈秀霞说着从兜里掏出两瓶药递给丈夫：“这是刚从梁医生那里买的。”
　　 胡常顺接过来看看：“哦，这是止血敏，这是凝血酶。梁医生那人不错哈。好，就这么说，下周三。”
　　 “我也去。”圆圆看着妈妈说。
　　 “我们去替你小叔体检，你去干什么？”陈秀霞亲一下儿子说。
　　 “去就去吧，我们组成一个家庭旅游团，搞一次冬游。”胡常顺看着儿子说。
　　 星期二头两节是一班和二班的语文课，好在是同头课，只需写一份教案，胡常顺刚准备到学校去，电话铃响了，他顺手拿起话筒：“喂，哪位？”
　　 话筒音：“胡老师，你的罚款怎么还不交啊！”
　　 胡常顺：“我一个月才八百多，一下交八千，还没凑齐呀！”
　　 话筒音：“有多少先交多少！马上送来！再不交我们就去搬东西了！”
　　 胡常顺：“我上午有课，下午再说吧。”说完放下话筒，匆匆往学校赶去。
　　 冬天的太阳没有什么温度。胡常顺走了还不到一个小时，一辆带斗小货车就停在秀霞小超市门前，车上跳下来四个年轻人，一进门就开始搬东西：成件的酒，五粮春、五粮液、剑南春、郎酒等；成条的烟：帝豪、黄鹤楼、芙蓉王……
　　 陈秀霞刚给两个孩子穿好衣服，走到一楼转向台上，突然发现几个人正把货往门外搬，几步跑到门口拦着他们，大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为首的矮个子放下手中的一件酒，直起腰说：“计生罚款单给你们几天了，你们无动于衷！以为我们是软柿子是吧？搬！”矮个子说着把头一甩，对几个停下来人下令道。
　　 “不许搬！不许搬！”豆豆和圆圆跑下来，趴在矮个子面前的纸箱上喊。
　　 “去！”矮个字用双手推一下俩孩子，搬起箱子就走。
　　 “嘭！”豆豆的头撞在门框上，顿时，鲜血外溢。
　　 “豆豆！”陈秀霞大喊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豆豆就跑。幸亏今天是冷集，街面上的人流和车辆不多。她几乎飞了起来，一辆辆同向正常行驶的自行车很快被她抛在后面，一辆同向中速摩托也被她甩在后面。
　　 卫生院的梁医生正在给一位老太太量血压，见陈秀霞抱着孩子跑进来，对老太太说声“等等”，立即取下听诊器放桌上，他把豆豆的头拧一下，见右耳上部的头发被血染红好大一块：“跟你说了，小心摔着，你也太大意了。”一边说一边采取紧急止血措施，完了才拨打120。
　　 “要去县医院吗？”陈秀霞看着梁医生问。
　　 “出血过多，需要输血；我这里没血源。现在没事，等会儿急救车就来了，你先坐会儿。”梁医生搬张椅子放陈秀霞身边。
　　 陈秀霞说声“谢谢”就坐了下来，看看怀里有气无力的豆豆，在他脸上亲一下问：“疼吗？”豆说“不疼”。“嗯，豆豆是男子汉，豆豆很坚强。”陈秀霞说着又在豆豆脸上亲一下。“坚强是什么？”问。“坚强啊，坚强就是什么都不怕。”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救护车来了。陈秀霞抱着豆豆匆忙上了车。
　　
　　 三、不是母亲胜过亲娘，开除公职又上讲坛
　　
　　 胡常顺下了课就匆匆往家赶。一路上他在想，计划生育问题，领导是甲方，就象相声出字谜一样，“一竖一边一点”，乙方怎么答都错。他准备将银行的一点存款取出来，再看秀霞手上有多少，凑个三、四千先交上去，财去人安，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可是，当他进门一看时，傻眼了：货架上的物品凌乱无序，地面上的各种包装盒、废纸、破酒瓶杂乱不堪，一片狼藉。他喊了几声“秀霞”，也没人答应。
　　 “大妈，出什么事了吗？看见秀霞了吗？”胡常顺来到戴大妈杂货店门前问。
　　 “哎哟常顺儿，你不知道啊，土匪呀！都是土匪呀！……”
　　 “爸爸！”戴大妈的情况还没介绍完，圆圆从里面跑出来，抱着爸爸的腿大哭起来。
　　 胡常顺牵着儿子往家里走，连让儿子跟奶奶说再见都没有。进门后，他开始整理货架，打扫地面卫生，同时推测秀霞和豆豆现在的具体位置。根据戴大妈的描述，豆豆的头流血，秀霞抱着就跑，他估计他们现在应该在县医院。他准备带上圆圆去县里，但转念又想，秀霞是个很有能耐的女人，办事让人放心，再说，自己去了也帮不上忙。所以，清理完门面，就开始做饭。
　　 胡常顺推测的没错。在县医院手术室门口，一个医生开门往外走。“怎么样，医生？”陈秀霞急切地上前询问情况。“你这个母亲当得是合格的，不是你提供这孩子血友病的病情，肯定会延误抢救时间，那风险就大了，对血友病人来说，时间就是生命。现在没事，手术很成功，马上输点血就好了。”医生脱下口罩微笑着说。
　　 护士推着豆豆出来了，陈秀霞弯腰随车而行。“豆豆，豆豆。”她轻轻地呼喊。
　　 “大嫂。”豆豆向她投来惨淡的笑容。
　　 “大嫂？”护士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陈秀霞，轻声重复着豆豆的话。
　　 3号病房3号床位，血浆早就准备好了，护士熟练地将针头插入豆豆手背上的大动脉上，血液，从吊瓶里一滴一滴往下滴。
　　 陈秀霞坐在床沿上，看着豆豆耳根以上剃去头发用白纱布粘贴的地方，她不知道里面有多长的口子，也不知道缝合了几针，她很想轻轻地抚摸一下，但没有这样做；她把心疼和焦虑藏了起来，把慈祥的目光移到豆豆惨白的脸上，用手捏着豆豆没有负担的这只小手，用大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抚摸着。
　　 吊瓶里的血液在继续滴，豆豆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豆豆！豆豆！”圆圆喊着跑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别吵，爸爸呢？”陈秀霞拉住儿子小声问。
　　 “爸爸来了。”胡常顺说着走了进来，弯腰抚摸着豆豆的小脸蛋儿：“怎么样，小伙子？”
　　 “我坚强。”豆豆瞪大眼睛说。
　　 “呵，是条汉子。”胡常顺笑着说。
　　 “你还晓得来呀！”陈秀霞笑着说。
　　 “嗯，开始判断有点失误，后来想，你要吃饭，你要解手，出院没带医疗费，这才纠正错误。”胡常顺直起腰说。
　　 “豆豆，你想吃什么？嫂子跟你买去。”
　　 “我想吃奶。”
　　 “好，嫂子这就去买。”
　　 “我想吃你奶。”
　　 “又轻狂是不？你都两岁多了，奶里哪还有水呀，豆豆乖，啊。”陈秀霞在豆豆脸上抚摸一下，才站起来往外走。
　　 1号、2号病床上的病号和他们的亲属都把目光投向陈秀霞，窃窃私语道：
　　 “这个豆豆是吃嫂子的奶长大的哈。”
　　 “骄生惯养啊！”
　　 “好人，真是好人啦！”
　　 陈秀霞一家是坐班车回家的，到家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草草弄点饭吃；饭后陈秀霞让丈夫与圆圆睡小房间，自己与豆豆睡大间。她知道，豆豆头部右侧是不能蹭的，万一蹭破伤口，问题就麻烦了。她没脱上衣，把背靠在床头上，让豆豆躺在自己怀里，然后拉好被子盖在豆豆身上，这才微闭双眼打盹。
　　 胡常顺安顿圆圆睡下后，开始写教案，准备明天下午的两节作文课。可是，写着写着，计划生育问题总是干扰他的思路。他把蘸水笔插入墨水瓶，然后把身子向后仰一下，把背靠在椅靠上，微闭双眼想：豆豆这事，如果一再忍让，他们会得寸近尺，不向上级领导反映，别人还真以为自己超生了。但向哪一级反映，向谁反映？就自己在县委办工作一年多的经验，很多上访信转一圈又回到原地，对上访人不仅没好处，反而带来更严厉的打击报复。想来想去，最后决定直接给国家计生委写封信：
　　 尊敬的领导：
　　 我叫胡常顺，是一位普通教师。现向您反映我的所谓违反计划生育问题：我们夫妇就一个男孩，名圆圆；我们家还有一个男孩，名豆豆。据此，乡计生办就认定我们违反计划生育了。其实，豆豆为我母亲所生，她在生豆豆时因大出血不治身亡，豆豆是剖腹产而出生的；现已查明，母亲得的是血友病，最近，医院还查出豆豆也得了血友病，这种只有女性遗传的疾病足以证明，豆豆是我弟弟。但是，乡领导却说我父母违反了计划生育，同样也应受到处罚，他们明明知道我父亲在豆豆出生半年前，盖房时不慎坠落身亡，却把父母的责任转嫁到我的头上，怎么能这样株连九族，蛮不讲理呢？
　　 有好心人劝我们说，把豆豆送孤儿院去。但我们不能这样做，一则亲情割舍不下，再则我们养着，也为国家、社会减轻负担，有什么不好呢？
　　 我拥护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但有些基层干部打着计划生育的牌子，敲诈人民，勒索钱财，搞得民怨沸腾，这不仅激化了干群矛盾，也影响了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希望能加以纠正。
　　 此致敬礼！
　　 胡常顺
　　 X年X月X日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胡常顺的信已寄出两个多月了，至今犹如石沉大海，渺无信息，他估计，信领导应该能收到，因为用的是挂号；就象春花、小草期盼阳光一样，他耐心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星期四上午，胡常顺夹着教材和教案匆匆往学校赶，刚进大门就被李校长叫到校长办公室。“来来来，坐坐。”李校长非常客气地顺一下椅子，胡常顺坐下后才接着说：“胡老师是我们学校的教学骨干，顶梁柱啊！唉！事不由人啦！计划生育现在正在风头儿上。”李校长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次和你一起受处分的5个人都是教育界的，你看，教育局的副局长王煜被免除职务、开除公职，严啦！”
　　 胡常顺接过文件一看，在王煜姓名的下面赫然写着：胡常顺，开除公职。他的大脑顿时变成一盆浆糊；文件开头的“经县计生委党组集体研究决定”和后面几个人的姓名、受何种处分，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