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以的。”
　　 “接着！”话音未落，打火机高高抛起，严明急忙双手接过，虔诚地捧在手上，好像捧着未来的命运。听苏蓝朵说过，她爸爸是飞行员，此刻相见，才知道是位将军。
　　 “孩子，我们边走边说。”
　　 “好的。”
　　 少将的彬彬有礼，蓝朵的面如死灰，沉甸甸的打火机，如同一个绞刑架矗立在前方，令严明不寒而栗，只能如履薄冰地跟着走。
　　 少将一边走，一边用回忆的口吻说了一个蓝朵两周岁时发生的故事。
　　
　　 八
　　 那一年，苏少将不到三十岁，是空军试飞大队的一名飞行员，每一次试飞前，战友们都会说一句话，他们心里都明白，假如一去不归，这句话就是临终遗言。
　　 苏蓝朵爸爸每次起飞前说的是：“兄弟，照顾好你的女儿！”
　　 这句话是对他最要好的一位飞行员说的，而这位飞行员起飞前也会对苏蓝朵爸爸说：“兄弟，照顾好你的女婿。”
　　 苏蓝朵过两岁生日，两家人聚在一起，蓝朵的妈妈用疑惑的语气问：“每次上机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战友笑而不语，在妻子的耳边低语，妻子噗嗤一笑，对苏蓝朵的妈妈说：“咱姐妹的心思怎么让他俩知道了。”
　　 姐妹的心思就是“指腹为婚”。
　　 苏蓝朵妈妈取笑说：“这种事只有我们女人喜欢做，你们大老爷们怎么也能动这个心思？”
　　 战友说：“那我说了，你们可不许生气。”
　　 “不气，不气，说吧。”两位年轻的母亲异口同声。
　　 “我们是与死神打交道的人，每一次上去都意味着消失。上机前，什么都放得下，唯独孩子。你们想，一个人临死前能知道孩子的未来，这是多么大的慰藉。”
　　 这就是苏蓝朵爸妈听女儿说恋爱了来校的原因。
　　 “孩子，如果我的战友还活着，即便与他绝交，我也不会违背女儿的心愿。可是，战友为国捐躯了，我怎么可以让他遗恨九泉！你我都是军人，当你的战友为国家命都不要了，我们这些活着的军人还有什么理由与他们争夺！你看着天空，看着，我的战友也在看着你！”
　　 严明昂头看着夜空，仿佛看见一架战机在夜空解体，散发着震撼心灵的光芒，情不自禁地说：“前辈，我懂。”
　　 就这样，严明与苏蓝朵分手了，这一别整整十六年。
　　 严明本科毕业留校读研，苏蓝朵离开了，去了空军医院。他知道，她是担心爱情会打败父辈们的约定。
　　 分别是爱情肥沃的土壤。
　　 思念是爱情高耸的城墙。
　　 十六年来，有多少天生丽质的女子叩响严明爱情城堡的大门，都被他拒之门外。
　　 今天是严明与苏蓝朵分别十六年的纪念日，像往年一样，他拎着一瓶高度酒，装上一包烟，沿着八一大道向尽头走去。
　　 尽管他不喝酒，但是这一天总想与那棵红枫树同醉。
　　 尽管他不抽烟，但这一天总想用英烈打火机点上一支烟，让一股浓浓的烟雾在他肺腑间弥漫，带着血脉中的思念、忧伤直上夜空，让英烈感受到他的后代军人所具有的奉献、隐忍的品质。
　　 来到路的尽头，刚走了几步，严明忽然发现属于他的那棵红枫下站立了一个女兵的身影。
　　 管她是谁，都要请她离开。
　　 灯影下，严明没看清面容，却看见肩章闪烁着大校军衔。他是学院的教授，虽然没授军衔，按照级别不比大校低。
　　 “同志，请您行个方便，我的约会在这棵树下。”
　　 “严明啊——”一声哽咽的呼唤。
　　
　　 九
　　 严明吓了一跳，曾经有多少次，他醉卧在树下胡思乱想，想着她的婚姻不幸福，多少次，他想对她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预感，你会走出那个无爱的婚姻。这才是我守候十六年的支点。”
　　 严明摇了一下头，确认不是幻觉，灵魂已经扑了过去，紧紧拥抱着那个身体，但肢体失去了控制，只能在原地瞪着泪汪汪的眼睛，百感交集地打量着摇曳的树枝下的苏蓝朵。
　　 “十六年了，你好吗？”她也站在原地，隔着一枝挂满花苞的树枝说。
　　 严明昂头看着夜空，凌霄深处再次出现一个时隐时现的幽灵。
　　 “该我们牺牲的都牺牲了，该我们得到的也请你原谅啊！”他如释重负地说，
　　 “严明，你在和谁说话呀？”
　　 瞬间，苏蓝朵明白了，见严明走近了，急忙后退几步：“听我说，你听我说啊！”
　　 严明停在了红枫树下，苏蓝朵的声音颤抖，这是一种被误解的恐慌，她的恐慌让严明嘴唇掠过一阵寒战，心仿佛停止了跳动，闷着一口气等着一个可怕的解释。
　　 “我来……来，就是想折一枝红枫送给你……”话音未落，她默然转过身体，举起一只手在脸上抹着泪水。
　　 苏蓝朵的话如晴天霹雳，让严明感到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地举起手，紧紧抓住横在眼前的，也是当年苏蓝朵亲吻过的，如今已经长成满把粗壮的树枝，他感觉心在流血。明白了，你来就是想把属于我们的这一枝红枫折断，暗示在你的爱情树上没有多余的枝叶！
　　 苏蓝朵，为何对我如此残忍？为什么！
　　 严明在心里吼着。
　　 苏蓝朵转过身来，走近了，伸出颤抖的双手，抚摸着粗壮的枝干：“感谢母校，一直留着这棵红枫，只是当年的树枝粗壮了，让我无力折下，只能从它枝干上折一枝送给你了。”
　　 严明愤然地拍了一下树干，冷漠地说：“不必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苏蓝朵的手好像长在了树枝上，仰面望着满树的花苞，泪水成串地落下。
　　 “其实，我已经把这里忘记了，真的。”他自欺欺人地维护已经荡然无存的尊严，心里一直响着一声哀求，蓝朵，你折断一枝红枫不是为了收回初恋，而是随口一说。见她的脸沉静地像雕塑，严明的自尊被彻底摧垮。
　　 “蓝朵，我不相信你忍心把属于我们的那一枝红枫折断，是吗？”
　　 她仿佛没有听见，严明时刻准备着，只要她点头，他会不顾一切拥抱着她，然后一起面对明天的惊涛骇浪。
　　 “不。我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折一枝红枫送给你。”她的声音平静，不容置疑。
　　 严明闭上眼睛，祈求这是酒醉后的一场恶魔。可是，当他睁开眼睛时，人走地空，而且空间不断放大，让他觉得自己的力量扩展到了天边。
　　 短暂的懵懂后，他想把苏蓝朵追回来，向她道歉，然后听她诉说这十六年的生活。走到八一大道上，一条空荡荡的水泥路横在惨白的月光下。
　　 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十六年守候所付出的一切，刹那间化成莫名的愤怒，衣兜里的酒瓶发出落地的撞击声。他掏出酒瓶，用力摔在地上，接着摸索着掏出另一个衣兜里的香烟，一阵撕扯后，用苏蓝朵爸爸赠送的打火机，点燃地上的烟酒。
　　 水泥地面发出一层淡蓝色的烟火。
　　
　　 十
　　 严明病倒了。请了假，一个人躺在宿舍里不吃不喝。不是自虐，实在吃不下去。
　　 第三天，门被轻轻叩响。
　　 严明是博士生导师，以为又是他的学生，隔着门不悦：“说了不要来打扰，怎么又来了！”
　　 “严教授，我从空军医院来的。”一个哭泣女声隔着门传来。
　　 严明纵身跳下床，脑子极度膨胀，开门的瞬间，面前站立两名泪痕斑斑，身着空军制服的女兵。
　　 严明的样子把两位女兵吓着了，其中一个胆怯地问：“你知道了啊？”
　　 “什么？我知道什么？”
　　 呜呜……两个女兵忍声哭泣。
　　 严明一手扯着一个，粗暴地把她们拖进房间，一口气憋着出不来，恐惧的眼睛里喷出一连串的追问：“说，说话啊！”
　　 “我们……我们的院长走了。”
　　 严明终于吐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问：“你们院长是谁？”
　　 “苏蓝朵……”
　　 “胡说！三天前的晚上，我们还在一起！”话没说完，他的心剧烈抽动，一阵绞痛让他无法站立。他弯下腰，一只手撑着沙发扶手，眼前一片黢黑，嘴唇发出模糊的声音：“出，出什么事了，都好好的吗？”
　　 一个哭声在耳边划过：“院长得了胰腺癌，前天凌晨，她用静脉注射的方式离开了……”
　　 女兵后面还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见了。脑子如同闯进千万个恶魔，一路猖狂地横扫。两个女兵把他扶坐在沙发上，他无奈无助地看着她们，祈求她们刚才说的不是真的。
　　 “严教授，”一个女兵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说：“这是三天前晚上十点多钟，我去火车站接院长，临下车时她给了我一个U盘，让我一个星期后寄给你。”
　　 严明喷出一声哭泣，双手接过U盘紧紧贴在胸口，低垂着头，喃喃地说：“让我一个人，让我一个人。”
　　 两位女兵洒泪离开。
　　 严明跪在地上，原以为会恸哭，意识在这一瞬间却被扭曲，从心底发出一阵怪异的笑。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在笑，而是魔鬼。
　　 我的苏蓝朵被病魔掠去了生命，而我也被怪魔掠去了灵魂。
　　 想着，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浑身抽动着，喉咙里发出似笑似哭，似喊似说的声音：“来吧，来吧，都来吧，蓝朵，有我呢，什么也不要怕。”
　　 打开电脑。
　　 打开U盘。
　　 打开音频。
　　 熟悉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严明，当你打开这个U盘，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没什么的，岁月流转，生死轮回，我只不过先走一步而已。被确诊胰腺癌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不是因为曾经有过的爱恋，而是，你是这个学科的权威学者。这种疾病，能活下来的患者屈指可数。站在生死的临界点上，我可以选择治疗，结果呢，无论是单位还是家人，都会强制地把我送到你那里。知道你能有限地延长我生命，可是，在这有限的时间内，病魔会以看不见的方式侵入我所有亲人、同学的心灵，在那里肆虐、攻击。这样的代价是巨大的，我不会允许。还有更让我担心的是，在治愈我的过程中，病魔会击垮你的自信、意志，导致你从此一蹶不振。你说，我怎么能允许你被打败！有句话犹豫再三，不该说的，可我实在不愿带走。做出结束生命的决定后，我最想见的人就是你！我知道的啊——你守候了十六年！这成了我此生唯一的痛。对你，我无以回报，能做的就是折一枝红枫送给你！因为，那棵红枫上生长着一段纯真、不变的爱，长着我一颗无法摘取的心，遗憾的是，这个心愿只能带到另一个世界了！
　　 我知道说出来你会难过，甚至误解，但我不能不说。我从三十八年的人生中感悟出一个与传统爱情观相悖的体会，那就是，不是所有的幸福婚姻必须经过真挚的爱情，必须是纯洁得没有一丝杂念。我是那么地爱着你，当我成为别人的新娘后，丈夫的关爱，婆婆视我为掌上明珠，这让我感到了婚姻的幸福，使我明白，一桩幸福的婚姻是可以包容曾经有过的爱情，只要把这种爱深埋婚姻之树的泥土中，她就会成为幸福生活的营养。严明啊，我走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我锥心泣泪哀求你，不要让我在地下牵肠挂肚啊！成家吧！假如有来生，我还会站在红枫下等你……”
　　 声音戛然而止。
　　 严明的理智不知何时打败了闯心灵的怪魔，身子一直，连同椅子一起倒在地上，他想哭却发不出声音，泪水一波一波地涌出来。在地上躺了一个多小时，他挣扎着站起，打开门，发现两位女兵还没走。
　　 “走，帮我给你们院长带一件东西。”
　　 两位女兵哀婉地点头，跟着他离开宿舍。
　　 三个人来到几天前苏蓝朵站立的红枫下，严明伸手折断苏蓝朵没能折下树枝，刚要递在女兵的手上，他的心一下撕裂般地疼痛，不由得把红枫揽在怀中，低头在心里说，蓝朵，我会把这枝红枫永远放在我的寝室，永远陪伴我。
　　 “怎么啦？”一个女兵问。
　　 “我想留着它，请你们给我在苏蓝朵墓前带句话，就说，我不会被打败！绝不会的。等在天堂相聚的那一天，我会带着一面胜利的旗帜，让她知道，胰腺肿瘤再也不会在人间肆虐！”
　　
　　 尾声
　　 又是红枫叶缱绻的季节。四军大校园红枫林，三三两两女生嬉闹。
　　 一棵粗大的红枫树下，一个人站立，他抬头仰望着红枫叶，似若有所思。
　　 严教授好！女生们与他打着招呼。
　　 这枫叶，真美，像什么？你看，你看。哦，有点像相思豆。
　　 不对不对，那花苞不更像红通通的心吗？
　　 树下的人转过头来，一张苍峻的面庞现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