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8年元旦的前两天，天气更冷了，天空阴沉沉的。邱丽担心儿子赵鹏程在学校被冻着，她起了个大早，提着刚买的加厚羽绒服，坐上前往省城的大巴车，天空就飞起了毛毛小雪。大巴车行驶在高速路上，一路上雪不断地飘着。大巴车所到之处的树木、山川、原野，白茫茫一片。大巴车比平时车速慢了四十分钟，才到了省城汽车南站。
　　 邱丽下了大巴车，街边积雪有些明亮得刺眼睛。街边绿色植物被雪覆盖起来，像白蘑菇一样错落有致。邱丽转了地铁，又换了两趟公交车，才赶到儿子的大学门口。
　　 在门口等赵鹏程出来，邱丽跺着脚活动着，半个小时过去了，赵鹏程没出来。邱丽又拨了一次赵鹏程的电话，儿子恨恨地说：“你不要等了，我不会出来见你。”
　　 邱丽脸色开始难看起来，她不相信儿子真的不见她。邱丽浑上下积满雪，成了一个雪人。她的浑身冻透了，手指有些僵硬了。她缓缓地把儿子的羽绒服放在窗台上，双手的手指缓缓伸开、握紧，再伸开、握紧，活动了几下，互相搓着……门卫室的老保安，抬眼瞅了一瞅邱丽，打开玻璃活页窗，好意说：“大妹子，要不你进来坐着等。”
　　 邱丽走进门卫室，在离门口不远的椅子上坐下来，对老保安道谢：“谢谢师傅！”
　　 门卫室也没有暖气，但没有风，邱丽感觉不到透心凉地那么冷了。路面的积雪又添了白白的一层。
　　 老保安感叹似地：“唉，不用谢！现在的孩子，很难管。除了要钱，你就找不见人。”
　　 邱丽看着老保安微微一笑：“我儿子是和我赌气。”老保安起身倒了一杯水，问了一句：“你有杯子吗？喝水自己倒。”说完裹紧了棉衣外边的军用大衣，再次坐下来。邱丽摇了摇头，不明白她的意思是不喝水，还是自己没带杯子。老保安又恢复那种漠然的状态，眼睛定定地盯着门口。
　　 黄昏时分，气温又降低了些，邱丽身上的羽绒服，显得有些单薄了。她感觉额头有些发热，喉咙干涩发痒，“咳咳”地咳嗽起来。邱丽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她不得已拨通了大姐邱珊的手机。
　　 邱珊就在省城工作、小家也在省城。邱珊很快就开着她那辆别克君威来了。邱丽把儿子的羽绒服托管给老保安，然后电话告诉了赵鹏程，上邱珊的车走了。邱丽上车就昏昏沉沉地歪在座椅上，邱珊伸手摸摸邱丽的额头，烫手了。邱珊知道邱丽中午就来等着见儿子赵鹏程，赵鹏程一直就不见邱丽。邱珊气愤地骂：“那是个白眼狼，你还等着看他干啥？”邱珊带邱丽看了医生，开了药。
　　 第二天，邱丽不再发烧了，随邱珊去餐馆吃饭，邱珊气不过邱丽被赵家如此对待。邱丽的女儿赵琪琪，在西安结婚时，邱丽丈夫赵祥利一个人就全权代表了，居然瞒着邱丽。现在儿子赵鹏程又拒绝见邱丽，赵家做事绝啊。一点儿都不尊重邱丽这个母亲的权力！
　　 邱丽气愤地拨通赵祥利的电话：“赵祥利，你是个什么东西？就这样把女子嫁了？你是不是人？你和我之间有天大的愤恨，你能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力吗？谁给你的胆量……”邱丽痛快淋漓地骂了赵祥利。
　　 赵祥利一气之下，扬言：“我要去法院告你。”
　　 邱丽气得咒骂：“你赶紧告。你不告我，我就要告你了！”
　　 赵祥利和邱丽，这是一对闹腾了半辈子的怨偶。赵祥利骨子里也不想这样的，但怎么就这样了？他沉思起来。
　　 几天后，赵祥利的电话打到邱丽手机上：“你动不动就狠狠地骂我一顿，我都五十岁了。我准备起诉你，咱们离婚吧。”
　　 邱丽愤恨地回答：“女儿结婚，你私自做主，给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说一声，天下奇闻啊！我不骂你？哼！赶紧离婚。”
　　 邱丽和赵祥利别着劲过了这些年，忽然决定要分道扬镳了。心里的失落，让她有一种人生若梦的感觉。邱丽想起年轻时的往事，曾经的感情、痛苦、为难，隐忍大半辈子，到头却还是一场空……
　　
　　 二
　　 邱丽医专毕业的第三年春天，在县人民医院老干病房上班。这星期邱丽轮休，她轻快地蹬着自行车过市东郊的桥，河岸的芦苇青油油地绿着，芦苇看起来有半人高了。她想起张弛和她在芦苇丛里穿梭的时光，手拉手，眉目含情，世界美得仿佛在她心里静止了。
　　 邱丽回到家，在院里撑好自行车。妈妈李云彩在厨房忙着蒸米皮。邱丽伸头在厨房看了一眼，觉得厨房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就去客厅沙发上歪着，打开电视，正在播放福利彩票摇奖。邱丽拿过遥控器，按着按钮换台。她妈妈过来，递给邱丽一个铲铲，说：“回家了，就干点活。去屋后地里给我剜一把菠菜，我要焯了做底垫子（调米皮的配菜）。”邱丽接过铲铲嘟囔：“剜菠菜倒是什么值当干的事情吗？”
　　 邱丽和母亲正较着劲，上个月李云彩认真提醒邱丽说：“你和张弛的交往是没有未来的，赶紧终止吧。我看赵祥利这小伙不错，对你很上心。”
　　 “妈，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的事。现在是九十年代，妇女解放都半个世纪了。你这样是越俎代庖，懂不懂？”
　　 “你不要煮熟的鸭子嘴硬。你一个自费大专生，连个城市户口都没有。张弛他们家能愿意你？即使张弛他们家愿意，你以后吃什么？”
　　 “我自己种粮食吃。”邱丽说着就狠狠地跺跺脚，仿佛一跺脚，城市户口问题就解决了一样。
　　 李云彩看着邱丽这么任性也来了气，顺手拿起鸡毛掸子甩过来，邱丽赶紧向侧面一躲，鸡毛掸子就落在了邱丽的腰上，邱丽瞪了李云彩一眼，扔了铲铲跑进卧室，“嘭”地一声关上门，再不理李云彩。
　　 李云彩看了看关着的门，嘟囔一句：“你个死丫头，看你能犟到何时？”说完自己拾起铲铲，去到屋后的菠菜地，选择大朵大朵的菠菜剜了一大把，进厨房继续忙。
　　 邱丽吃完饭，背着包包，就走了。她乘19路公交车，过了大桥，行驶了二十里地，就到了市里。之前张驰带邱丽来过他家的家属院，邱丽匆匆赶到张弛家楼下时，已经汗流浃背。看着一位大姐上楼，邱丽赶紧拉住人家：“大姐，我叫邱丽，是张弛的同学。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叫一下张弛？”
　　 大姐转过头，打量邱丽是个读书人，就应了：“好，我上去就叫他，你等一会儿。”邱丽就顺着墙根站着等张弛。一会儿张弛匆忙出来，他穿一身藏蓝色的运动服，身高一米七五、身材匀称，相貌英俊，显得玉树临风。张弛出了单元楼口，就看见邱丽贴墙站立着，赶紧过来拉住邱丽的手。又退后几步，抬头看看他家的阳台上没人，就悄悄地带着邱丽一前一后出了家属院。走到路边偏僻之处，停住说：“你咋找到这里来了？我爸，我妈就不同意我们的交往。你不怕我妈碰见你，说话伤你？”
　　 “我知道，他们就是嫌弃我没有城市户口。户口问题没有办法解决，我们的交往就存在障碍。那我们继续交往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就是来和你坦然面对这个户口问题的。”张弛没有辩驳，索性沉默着。一时两人都不说话。天空“咔嚓”一个惊雷过后，大滴大滴的雨点滚落下来，在路面上砸起一个一个的灰泡儿，张弛把邱丽往单元洞口里边拉了一拉。邱丽转脸看着张弛，想到母亲的劝诫。邱丽开始明白：她和张弛真的没有未来。张弛和她一起去面对他父母亲的勇气都没有，她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邱丽忽然生气起来，她生的什么气呢？她的户口问题，对张弛来说是个无能为力的事情。邱丽感到无比委屈，四年了，张弛至今模棱两可的态度……她一下甩开张弛的手，大声说：“要不，咱们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互相耽误。也不要再浪费时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张驰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一时呆愣着。邱丽说完看看张驰，就往雨帘中冲去。张驰立即伸手拉住邱丽，一抱抱住邱丽。城市户口困顿着这一对恋人，残酷的现实，为难着两个年轻人。邱丽扬起脖子，流着泪，掰开张弛的手，奋力跑进了大雨中。张驰跟着邱丽跑出去。
　　 邱丽踉跄地跑到路口，恰好一辆出租车过来，邱丽拦住车坐上走了。张驰追到街边，车已经开走了。张弛看着邱丽越来越远，他的心如坠冰窖。
　　 邱丽一坐上出租车，眼泪就唰唰流着。四年的青春，四年的陪伴，四年的感情，四年的甜言蜜语，忽然生生从生命里剥离出去。痛，皮肉剥离、筋骨剥离、甚至青春剥离。虽然邱丽自己手里握着这把剥离的刀，可谁能告诉她，她不剥离，又能怎么办？她是能从小再重新读书一次？哪怕不吃不睡，也要门门功课优秀，考出去，有了城市户口？还是一开始就不要和张弛认识？即使认识了，也能及时意识到邱丽没有城市户口这个现实问题，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要两情相悦。车窗外的雨噼噼啪啪地打在车顶上，邱丽觉得自己像是被遗弃的“孤儿”，茫然四顾，举止无措。四周都是瓢泼的雨，噼里啪啦地打着车身。
　　 邱丽在母亲的安排下，见到赵祥利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一下有些发凉。尽管她事先听了母亲的提醒，有了赵祥利长得不好的思想准备。但真正见到时，还是被吓到了。赵祥利个子低，眯眯眼，窝窝嘴。邱丽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和赵祥利交往。她悲哀地闭上眼睛，自己没有城市户口，在医院是个临时工。自己有学历，干得最多，工资最少，休假也最少，却比那些没有学历，接班进来的护士拿的工资少那么一大截。邱丽纠结着，犹豫着，生活残酷地打压着这个二十郎当岁的女子。她都不能随心地选择恋人，也不能像城市女孩一样轻松生活。她有时候就想：如果没有自费读这个医专，像二姐一样在农村的男青年里，挑选结婚对象。凭邱丽的长相和脑力，在农村，那都是头梢子。现在的自己成了农村搁不下，城里容不下的尴尬身份。这是邱丽在听从父亲的安排，去医专学习之初没有预料到的。邱丽父母亲觉得赵祥利能解决她的户口问题，赵祥利在父母的眼里就变得哪哪都好。邱丽觉到青春好苦涩，生活很渺茫。
　　 邱丽开始强迫自己降低对恋人的“要求”，也不拿赵祥利和张弛的外在形象进行比较。安慰自己，如果赵祥利家能解决自己的户口问题，成为正式职工，那就嫁。夫妻如果能相敬如宾，也是一种人生。怎么都是过日子。父、母亲把解决自己的城市户口问题，已经绑定在赵祥利身上了。邱丽悲哀地想：城市户口，真是个豺狼猛兽，要押上自己的一生，值得吗？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没有人能代替她回答。
　　
　　 三
　　 赵祥利的父亲赵国栋，在赵家是个当家理事的。邱丽是赵国栋选定的儿媳妇。赵国栋早年家境贫寒，个人很勤奋上进。一米八的身高，相貌英俊，娶了家境殷实，相貌丑陋的妻子，依靠妻子娘家的富有，奠定基础，赵国栋居然在官场经营了一个大好前程。可惜的是，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丑，个子还低，都随了妻子的基因。这是赵国栋苦不堪言的。他迫切希望找到个子高，貌美如花的儿媳妇，来改变这个遗传基因。大儿媳妇是大儿子自己选的，长相一般，身高倒是一米六，生了两个孙女。赵国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小儿媳妇身上。他对这个小儿媳妇的人选，就格外看重。不允许别人染指。
　　 之前介绍人先后拿了几个姑娘的照片给赵国栋看，赵国栋都不满意。当赵国栋看到邱丽的照片，问了邱丽的身高，一眼就看中了邱丽。立即留下了邱丽的照片。赵祥利看了邱丽的照片，高兴得心花怒放。赵国栋把邱丽的照片，别在偏厅的奖状侧面，那是赵国栋在单位的表彰奖励，更是他引以为豪的荣耀。如果，邱丽做他小儿媳妇，这也是他的荣耀啊。他给来家里的朋友看邱丽的照片，介绍邱丽的身高，学历，引来的夸耀声，赵国栋就暗暗得意。他明白，邱丽这样条件的姑娘，他家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才能打动邱丽和她父母。好在他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他果断告诉介绍人：“你告诉邱丽她父母，婚事说成，邱丽的户口问题、工作问题，一并解决。”
　　 邱丽嫁人这一天，穿着大红的嫁衣，安静地坐在闺阁的床上，忐忑地等着赵祥利来娶她。她甜蜜地憧憬着，心想自己会幸福的，她要和赵祥利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好好过日子。
　　 赵家给了邱丽足够的诚意和面子。赵家给了邱丽家丰厚的聘礼，还给赵祥利买了一辆崭新的跨骑摩托车。给邱丽转了城市户口，办了邱丽的正式职工手续。邱丽不用再看科室那几个同事的白眼了。邱丽拥有了“城市资格证”，感觉自己一下子“高出”一截子，连呼吸都顺畅多了。
　　 新婚第二天，邱丽在婚房里的大床上醒来，这房子是公公出面从单位“借来”的单元房，邱丽想着其他女人要奋斗多少年，才能住上的房子，自己结婚就住上了。她还是暗暗庆幸的，也有小小得意。她甜蜜地笑一下，再次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她是被“咚咚”地敲门声惊醒的，赵祥利边往身上套衣服，边大喊一声：“谁呀？”
　　 门外传来母亲李成琴的声音：“你妈。快开门。”
　　 赵祥利一脸不乐意地开了门：“妈，你这么早过来？有事？”
　　 李成琴进了房间，到厨房狐疑地看了一圈。厨房没有一丝热乎气，也不见邱丽的身影。她就想进儿子婚房教训儿媳妇，可儿子赵祥利一把拦住她：“没事。你该回去了。我和邱丽昨晚说话太晚，她还没睡醒。”李成琴瞪了儿子一眼，有些生气。她本来就是来给邱丽立规矩来的。这下好了，拳头打在了棉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