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琴瞅了一眼客厅的电子钟，指针差三十分钟十二点。李成琴对着卧室喊一句：“都快十二点了，你爸叫你们回去吃早饭。”
　　 赵祥利不耐烦地回复：“你和我爸先吃吧。我和邱丽晚些时间再回去吃。”
　　 李成琴指着赵祥利，嘟囔：“惯吧。有你吃苦头的时候。”然后气冲冲地走了。
　　 早在李成琴咚咚敲门的时候，邱丽就醒了。她有些生婆婆的气，哪有这样的婆婆？儿子新婚第二天，就来敲儿子媳妇的门？吃个早饭，你们先吃就行了。值得自己亲自跑一趟吗？
　　
　　 四
　　 邱丽蜜月就怀了孕，孕吐有些厉害。吃得少瞌睡多，人就不精神。赵祥利每天下班，骑上那辆锃光瓦亮的摩托车，赶去医院接邱丽回家。
　　 张弛在邱丽和他分手后，自我消沉一段时间，大病了一场。病中张驰忽然想明白，邱丽对他意味着什么？那是刻进他骨子里的人，更是他人生的幸福。当张弛决定要娶邱丽的这一刻，他果敢地宣告给父母：“我非邱丽不娶。你们同意，我就立即和她结婚。”
　　 张弛父母亲看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也做了让步。
　　 张弛看到父母不再反对自己和邱丽的婚事，赶紧到县人民医院找到邱丽，告诉她：“邱丽，我想好了。我不能没有你，咱们结婚吧。我父母也不再反对。让那个城市户口见鬼去吧。”
　　 邱丽的心，“突突突”地快速狂跳，晚了！晚了！邱丽愣住了，呆了一刻，才开口：“张弛，我已经结婚了。”
　　 张弛惊呆了：“不可能。你和谁结婚了？”
　　 “赵祥利呀。你不认识，钢铁厂的。”
　　 “你结婚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张弛，我去找过你，一起面对你的父母，你不敢面对。我们当时就分手了。分手后你也没来找我，刚好有人介绍赵祥利，说结婚就解决我的户口问题，工作问题。我得图一头吧？”
　　 “你结婚了。我怎么办？”
　　 “张弛，我们没有缘分。我已经结婚了。现在这情形，给我转了城市户口，我也成了医院的正式职工。再也不当‘二等公民’了。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呀！咱们都忘记过去吧，往前看。好姑娘有得是，你去开始你新的生活。”
　　 邱丽说这些的时候，眼里含了泪，却保持着一脸平静。生活的为难，早已经让邱丽心灰意冷。邱丽说的一连串信息，打击得张弛猝不及防。他忽然体会到那个雨天，邱丽找他时的痛苦。他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没有当机立断，也恨邱丽没有等他……张驰体会到邱丽的心境时，已经晚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从此真的天涯陌路。张驰下意识拥邱丽入怀，不舍地紧紧抱着邱丽，相处了四年的恋人相拥在一起的一瞬，所有的感觉全都回来了。两个人忘记了是在医院门口，也没注意到不远处一双喷火的眼睛。
　　 邱丽意识到不合适的时候，赶紧推开张弛，匆匆往公交站赶去。张弛明白他和邱丽之间结束了。失魂落魄地走了。人生就是这样滑稽。容不得犹豫。容不得左顾右盼。甚至容不得生一场病的时间来磨叽。
　　 邱丽回到家，赵祥利正坐在沙发上，吃着从门口买的卤肉，喝着酒。赵祥利听见开门声，他抬眼看了邱丽一眼，就埋头继续喝酒。邱丽进来，看见赵祥利本来想问：“你今天咋没去接我？”她看见赵祥利生气的神情，猩红的眼睛，邱丽什么也没说，放下包，转身就去洗手间洗漱，就去卧室睡了。
　　 赵祥利本来以为邱丽会积极主动向他坦白，今天谁找她来了？他俩什么关系？咦？邱丽倒好，跟个没事人一样，直接睡去了。赵祥利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气愤着。他像一个极度害怕死亡的溺水者，惊慌失措，他想拼命自救。一下不知道如何自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狠狠地揍邱丽一顿，让邱丽再也不敢见那个男的。他模仿着挥起拳头，又落下。心里不停琢磨：这一拳头会打在邱丽哪里？会不会把邱丽打坏了？邱丽会不会向他求饶？只要邱丽向他求饶，他就立即抱住她，疼她，爱她……几次模仿之后，赵祥利踉跄着走向卧室，眼前不停晃动着邱丽伏在那个男人肩头陶醉的样子。赵祥利愤怒着，他举起了拳头，停顿在半空中就没落下去。他心里很明白邱丽怀孕了，打不得。赵祥利刚准备放下高举的拳头，邱丽忽然转过头，看见了赵祥利的动作，她蔑视地看了他一眼。邱丽“忽”一下撩过被子，转过身又睡了。
　　 赵祥利的怒火被撩拨得劈啪乱响。他毫不犹豫掀开了邱丽的被子，对着邱丽的臂膀，狠狠地一拳打下去，他没听见邱丽的哭声，也没听见邱丽的求饶声。他接着又是一拳，再是一拳……他不记得到底打了几拳，他看见邱丽眼里浮上了冰霜，赵祥利感觉有些震颤，有些恐慌……最后，赵祥利自己嚎啕大哭，他睡到了客房。
　　 邱丽眼里的寒气，自此再也没有散去。邱丽经常一个人出来进去，对赵祥利不理不睬。赵祥利痛苦一段时间之后，又想尽办法讨好邱丽，不是下厨房表现花样百出；就是玫瑰花送到邱丽单位；或者下班站在街边死等邱丽的苦肉计。直到邱丽消了气，不再和赵祥利计较，日子又安静下来。
　　
　　 五
　　 几个月后，邱丽生了一个女孩。月子里，婆婆李成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对邱丽怨言很多。赵家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娶邱丽，是要邱丽生孙子的。邱丽偏偏生了个丫头。但赵国栋倒是很高兴，安慰老太太说：“你真不开眼。邱丽能生女儿，就能生儿子。你还怕没孙子？”李成琴也不敢表现得太过分。李成琴每日早早地起来给一家子做早饭，顺便给邱丽做了饭，再给邱丽送过去。尽心尽力照顾邱丽。赵国栋给孙女取名赵琪琪。
　　 琪琪两岁的时候，邱丽又怀了二胎。到了四个多月，在市里四维检查时，找熟人问了一下，是个女孩，赵国栋的脸立即阴沉得能刮下冰来。赵祥利当晚就探听邱丽的意思：“邱丽，咱们这一胎又是女儿，生下来就是两个女儿。”
　　 邱丽回复：“女儿好啊，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
　　 “有一个小棉袄就好了。我父亲三代单传，到了我们这一代，两个儿子。生四个小棉袄，还不把我爸热出痱子来？”赵祥利嬉皮笑脸地回复。
　　 邱丽心里很明白，这家里必须得生一个儿子。这生儿子的重担就落在她的身上了。她是生育工具吗？邱丽的脸色也阴沉得能凝出霜花。
　　 星期天赵国栋一家在餐厅吃过午饭，赵国栋一脸舒坦地看看老婆，对着邱丽努下嘴、问询老婆。老婆对他挤挤眼，又对他点点头。赵国栋便起身往客厅走，边随口招呼一声：“邱丽，你来。爸和你说点事。”
　　 邱丽一脸不解地看向赵祥利。赵祥利耸耸肩，摊开双手，一脸的莫名其妙。赵祥利转脸看向母亲，母亲抬起下颚，往客厅方向噘噘嘴。赵祥利明白：父亲这是亲自出面找邱丽谈生男孩的事呀。
　　 赵祥利对着邱丽说：“你去看看，我也不知道我爸找你干嘛。”
　　 邱丽犹豫着起身，往客厅走。赵国栋坐在单人沙发里，邱丽自然向另一只单人沙发走过去，刚坐下来，赵国栋的声音就传过来：“邱丽，听说你四维检查，这一胎还是个女孩。”
　　 邱丽点了点头，回复：“是的，爸。”她扫眼向厨房看过去，赵祥利和婆婆都不在餐桌跟前了。她嘴角抽了一下苦笑，又看着赵国栋。
　　 赵国栋端出一家之长的架势，直入主题：“邱丽，你这一胎不能要。咱家必须得生一个男孩。你看，咱家就他们兄弟俩，你大嫂生了两个女儿，这生男孩的重任就落在你的身上。爸知道，这有些为难你，你也要受些罪，但赶到这一块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邱丽担忧地问：“我这都四个多月了，引产很危险，搞不好有生命危险的。”
　　 “别担心。别担心。爸在省城医院找熟人，咱去省城手术，他们见多识广，安全系数大。”
　　 邱丽心里一阵凄苦，但面上倒很镇静。她不想引产，也无所谓生男孩，生女孩，同龄的姐妹，都是独生子女，有谁生二胎？还非生个男孩？邱丽知道引产手术伤害身体，可自己的城市户口、自己的工作。都是赵家给她办的，她欠赵家的。得还！她只有委屈自己，去引产。邱丽很快被安排去省城医院做引产手术。瓜熟蒂落那是自然。人工半路强行摘除胎儿，遭的那个罪。催产素打了三天，没动静。第四天才打下胎儿。邱丽对赵家人的恨就这样萌芽了。手术后，邱丽住了一个星期才出院回家。回家一个月，邱丽的腰都直不起来。三个月才彻底恢复正常。
　　 邱丽怀上第三胎的次月，又被勉强，劝服她去省城的医院做羊水穿刺，那是针在肚皮上穿刺进子宫，提取羊水，进行化验。邱丽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她做得了主吗？她被勉强着，又遭了一次罪，好在确认是个男孩，安安稳稳地养胎十月，生了个男孩。赵国栋对小儿子一家就格外照顾。邱丽的心里却凉凉的，感觉什么都没有意思了。
　　 赵国栋在孙子两岁生日过后，就出资帮助赵祥利在单位买了一套二手毛坯房，小三室。李成琴没有工作，就负责孙女，孙子去幼儿园的接送工作。邱丽，赵祥利各自上班。一家子和和睦睦的，过着祥和的日子。
　　
　　 六
　　 张弛听取母亲的意思，娶了媳妇张英，生了儿子张帅帅。小日子表面看着风平浪静的。张弛悲哀地发现，无论他如何努力，他和张英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大吵过后，两人都会想到离婚。张驰感觉人生悲苦。
　　 在2013年的夏天，张弛儿子十七岁，考上了政法大学。张英和张弛离了婚。张英要求离，她自己净身出户，儿子归了张弛。
　　 离婚后张驰约邱丽见面，坐在心愿咖啡屋临窗的桌子，张弛想起这些年生活的不易。伤感地对邱丽说：“邱丽，我离婚了。不是因为你。我和她凑合不在一起，我们吵得心灰意冷。现在儿子也考上了大学，她不想再忍耐，我们也都厌倦了这种生活。离了婚，也解脱了彼此。我想对你说，你如果生活幸福，就好好过你的日子；你如果不幸福，就离婚。我们谁也不嫌弃谁。”说完张弛就伸出手去拉邱丽的手，邱丽缩回手，躲开了。邱丽听完张驰的话，心里有激动、有担忧，更多是为难。张弛是想回到二十年前的原点，可生活早已经面目全非。邱丽也无法忘记，自己是农村户口时，张弛的模棱两可……况且现在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舍不得两个孩子、割舍不下自己的家。凄然地开口拒绝：“张弛，你离婚了，就去寻找新的幸福。生活不是你想重新来过，就能重新来过。错过了就回不去了。我生活得很幸福。祝福你吧。”赵国栋和李成琴在商场买东西出来，赵国栋看着咖啡屋里邱丽和张弛两人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了。他故意挡住李成琴的视线，拉着李成琴匆匆走过去。
　　 2014年春天，邱丽父亲得病去世，丧礼时，邱丽一家四口去参加了。一家四口戴着“孝”章回到婆婆家，邱丽急着进卫生间，出来就看见婆婆李成琴把几个红色的符角，正拴在孙子、孙女的裤腰上，口里说着：“我专门去庙里求的，辟邪。”并把两孩子袖子上的“孝”章取下来，扔进垃圾桶。
　　 邱丽质问李成琴：“我爸不在了。琪琪和鹏鹏是外孙女，外孙，不该戴孝吗？你摘下孝章扔垃圾桶里，是什么意思？”李成琴头都不抬，又过去摘下儿子赵祥利袖子上的孝章，一并扔了。回复邱丽：“晦气！”
　　 邱丽一脚踢开脚边的一个小凳子，生气走了。
　　 一直以来，都是邱丽父亲和赵家联络，维护邱家的利益和主张邱丽的权力。邱丽父亲的去世，李成琴变得放肆起来。赵祥利带着两个孩子，默默地跟着邱丽回家了。赵国栋从卧室出来，问了一句：“都走了？”
　　 李成琴回复：“走了。”
　　 赵祥利带着孩子回家，邱丽就和赵祥利闹起来，非要说个子丑寅卯。赵祥利过来过去就重复一句话：“我妈也是为了琪琪和鹏鹏好嘛，你就不能理解一下吗？”最后两人闹得筋疲力尽才睡下。邱丽自此到婆婆那边去得就少了。婆媳两人之间的隔阂更深了。
　　 这年秋天，赵国栋检查出肝癌，检查结果出来，惊呆了家里所有人。赵国栋可是赵家的天，赵祥利急忙把赵国栋送入省医院。癌细胞的转移程度，神医都已经无力回天。赵国栋住院后，赵祥利大哥的腿出了问题，两口子无法抽身来照顾赵国栋。赵祥利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让邱丽请假去陪护一段时间，邱丽念着老爷子以前对她的恩情，向医院请了一个月的假，到省医院去照顾赵国栋，每天除了照顾赵国栋吃饭、喝水外，邱丽看到癌细胞转移到赵国栋腰椎骨的黑影，想着赵国栋整日躺在床上，就一日三次给赵国栋定时按摩腿部，有时邱丽的胳膊和手掌揉搓得又酸又疼，为了赵国栋能感觉舒服点，也咬牙坚持着。过了一段时间，省医院的床位紧张，主治大夫建议赵祥利回家休养，给赵国栋开了后续的针剂带上。赵国栋回到家，每天的配药、注射、按摩，都由邱丽主管。赵祥利负责家里的采买，李成琴负责一日三餐，一家人配合默契，大难之后，出现了暂时的祥和局面。有太阳的时候，赵祥利还把赵国栋推出去，晒晒太阳。
　　 打破这种祥和的，是赵祥利的侄女赵安安。她医专毕业实习回来，赵国栋就不让邱丽给他配药、注射、按摩了。这些事务全部交由孙女赵安安来做。赵国栋和赵安安时常窃窃私语，赵国栋对邱丽俨然一副嫌弃邱丽的表情。邱丽看着赵安安做着以前由自己来做的事情，倍感委屈。她不明白赵国栋为什么这样对她？自己做错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