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思颖和我们的故事(小说)
二十多人旋即发傻了,地下室只有十几个平方米,没有床没有被单,也没有厕所,有尿骚味从墙角那飘过来,说明他们不是第一批。大家靠墙坐下,臀下的水泥地面冰冰凉。大林心痛思颖,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等到最后一只乌鸦归了巢,看不见了太阳,地下室的门打开了,南斯拉夫壮汉带来了一整塑料袋面包,还有几瓶浑黄的令人怀疑的矿泉水。大家像饿极了的野猪扑了过去,三下两下吃完了,还没开始打饱嗝,壮汉说:“马上走!”他手里拿着一根粗粗实实的木棍,叫人畏惧。
一路上壮汉老是催,挥舞着棍子,像赶着偷懒的驴,“啪啦”一声,便有人“哎哟喂”,黑咕隆冬的看不清,不知是栽了一跤还是挨了棍子,有人开骂:“你妈的X,老子要拉屎呀!”
翻过了几个山包,顺着一条公路走,四周死静死静的。欧洲的夏天夜短,走了几个小时便听到了鸡叫,知道有了人家,大家既高兴又紧张。思颖拉着大林的手,看着东方的曙光,曙光里有个黑乎乎的大草垛,壮汉手里的粗棍一指,大家又顺溜溜地钻了进去。
思颖紧偎着大林,大林掏出来一块面包,悄声对思颖说:“吃了吧。”思颖亲了大林的脸一下。
突然听到一个姑娘大声叫唤:“你怎么摸我的奶子呀?”昨晚那个拉屎的后生仔一双手伸进姑娘的衬衣里上摸着,那个叫艳红的姑娘羞得脸色躁红,狠命地去推他,嘴里大声骂着。大家就这么看着,半天没反应。一个压低了嗓音说:“你嚷什么,嚷来了警察,抓我们呀?”艳红姑娘马上消了声,她小声痛苦地抽泣着。
天黑时南斯拉夫壮汉回来了,又是一袋面包和矿泉水,大家狼吞虎咽起来。
“马上赶路!”南斯拉夫壮汉吼了一声,一个个乖顺地走了出来。巴尔干的夜晚如中国的黄昏,斯内奇尼克大山像一个安详熟睡的老人。一行人就是一个长排的队伍,黑影幢幢的像过皮影戏。走到天要亮时,眼前有一座必须翻过的大山梁,南斯拉夫壮汉便开始结巴了,意思是翻过去就到了。
人一个一个过去了,壮汉往后面看去,缺一个呀,大林说:“他在后面拉屎呢!”有人说:“又拉呀,屎精!”
走着走着,有点不对头,壮汉扭头看后面,屎精呢?
南斯拉夫壮汉对着地一笃棍子,大家一惊,棍子把地面笃了一个洞,洞的边上是座坟,大理石墓盖,初起的太阳斜斜地照着那墓碑,像是轻轻落下的鲜亮,透着深深的温柔。墓碑上刻着六个人的名字,只有为首的那人刻着死的日期,剩下的估计还要假以时日,有人说:“新坟!”有人说:“大坟啦!”
壮汉又是一笃,大家又是一惊,他一结巴:“睡觉。”每个人都开始面面相觑。壮汉举起了粗棍,捡个头大的人点,点了七八个,也点了大林,又是一努嘴,跟着二努嘴、三努嘴,总算把大家努明白了。阎王爷啊,是叫把墓盖移开干什么呀?一种可怕的疑问轰然升起,没人敢动,壮汉就蹦,粗棍子对地笃笃笃,又对太阳指指指。大林说:“搬吧,没事的。”一路上他乐于助人,大伙都喜欢听他的,壮汉对大林伸出了大拇指。于是大伙一道用劲,那墓盖被移开了一个窟窿眼儿,刚好一个人的身子大小,壮汉满意地不笃了。大家再次顺溜溜的一个一个地钻进了坟墓里,南斯拉夫壮汉杵着棍子站在一边,像杵着日本指挥刀。
这是一座精致了不起的坟墓,十三步台阶到墓底,两米多高,十几个平方,墓壁都是大理石块嵌上,对等的墙上各有三块花岗岩的搁板,像商店里的货架,在这儿是放棺材的。二十多人挤进来像是填空,腌咸菜一样。这墓的主人就是那口棺材,躺在最高的搁板上,估摸它今天不会感到孤单了。大家坐着挤着,看着坟墓上的那个窟窿,阳光穿过了它,落在棺材上亮亮的,好像要活过来。
每个人都不知道他们到哪儿了,只知道快了,都在做梦,这个梦从家乡带到这儿,翻越千山万水。他们想的是到了欧洲,钱好挣了,可以在家乡盖栋好房,娶个好妹子,父母的脸上就有光了。
坟墓上面有了动静,抬头一看,霎时一片死寂。几个当兵的站在洞口,给了他们一个叫人绝望的微笑。一个弯下腰叽哩哇啦一通叫唤,又不停地向下勾手要他们出来,此时底下的都成了坚强的傻蛋,誓死不动,好像要与坟墓共存亡。毫无疑问事情败露了,大家脑袋都是一片空白。南斯拉夫壮汉突然把脑袋瓜子伸进了洞口,对着他们又是点头又是苦笑。天老爷,蛇头都被抓了,偷渡行动算是完了蛋,完蛋在了这坟墓里。
两个当兵的走了下来,背着AK四七冲锋枪,没有带铐子,也没有带绳子,把人一个个地往上面推。出了洞口,队伍成了一长溜。
有个年轻人实实在在地哭了起来,他是独子,老爸老妈卖掉了祖屋凑足了一半钱让他偷渡,他怕死,他死了老爸老妈也不会活,他不死,被送回去了,怎么开口喊双亲,钱呢?屋呢?
这个独子又狠命一嚎,于是全体一致呜啦开来,南斯拉夫壮汉哈哈大笑,粗大的棍子一举,一声断喝,队伍立即悄无声息,人人都把脑袋抬了起来,看看前头。
山下淡黄砾石铺成的路,弯悠悠地飘忽到山脚下。两排长长的红屋顶的房子座落在那里,黑丝带似的一条公路和这房子擦身而过,依着湖边伸向远远的大山脚。
这是边防军的军营,南斯拉夫壮汉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壮汉走了出来,又是一大袋子面包,还有一个桶,他把手里的粗棍子对着桶一敲一结巴:“喝……汤。”大家踮起脚看看,什么汤啊,在中国就是喂猪的潲水。
可肚子饿得慌,再差也得喝。等到吃完喝光,壮汉拍了拍一辆灰色的军车,又指了指很远处的一片灰蒙蒙的山峦,结巴着说:“今天晚……晚上去意大利。”
像是一声闷雷,惊呆了大家,有人骂了起来:“兵匪一家一伙呀!狗日的!”
三、大家和壮汉
等到天色再次变得灰蒙蒙的,军车上了路,两盏大灯把前路照得一片光明。它驮着一车人的希望、一车人的梦想,在壮汉的眼里,这些人都是一垛一垛的钱。
半夜时光,好像是来到了一个大堡垒,大家下了车,又是顺溜溜地进去。
头顶上有盏灯摇晃着,灯光忽悠忽悠地晃荡过壮汉的脸,那脸色捉摸不定,也忽悠忽悠地在每个偷渡客的脸上扫描着,此时的大家不知是激动还是高兴或者是害怕?那脸色也是捉摸不定。几个光膀子的军人个个人高马大,似乎一伸手就会把这些偷渡的家伙们提小鸡般拎起来。
壮汉开始打电话,他的中文开始变得很流利,他是在和家乡的蛇头沟通呢,有人听见了,好像是村长。
壮汉打一次叫一次人名,被叫的人就赶紧出列。
“你家里的钱已经交齐,可以走啦,出了门看见好多灯光的就是意大利,走吧。”
像听到了一声召唤,那人哧溜就出了门。
第二个就是屎精,听到唤他,他一机灵,喊了一声“到”。
“你别走啦,你家里不交钱。”
“那我怎么办?”屎精急了。
“我们会让你的爸爸妈妈交钱,你站着别动。”
屎精看看敞开的大门,又看看会提小鸡的光膀大汉,绝望了,像被吊在了树上。
喊到了大林,思颖紧紧地扯着他,壮汉努了下嘴说:“你可以走了。”
大林一动不动,壮汉一脸的诧异。
“我说了,你可以走了。”
“不走。”
“为什么?”
“我要和我的女朋友一道走!”大林把思颖紧紧地抱在怀里。
壮汉的眼神在大林和思颖的脸上定定地看了会儿,说了一声“好吧。”便把眼睛笃笃地固定在屎精脑袋上。
壮汉干事很利索,不和屎精废话,一个眼神便又进来两个当兵的,两个更壮的壮汉,一边一个,一顿手脚,屎精脸朝下趴在了地上。他的两条腿一伸一缩的,像在水里蛙泳。
“你的儿子就在这儿,你交不交钱?听听!”壮汉手里握着电话,电话那头就是屎精的二老双亲。屎精料不到有这一手,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壮汉努嘴了,于是一板子落下,他一声惨叫,电话那头便嚎啕大哭起来。又努嘴了,二板子落下,此时他只能一边惨叫一边蛙泳。跟着就是三板子四板子,他的屁股开始和他的脑袋一样,黑黑的,无限痛苦地抖颤着、扭着。壮汉毫无表情,只是听电话等反馈。屎精被打得直喘气,用剩下的力气骂道:“我操你妈!”他嘴巴里操了N多遍,伴着的就是板子,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听到“扑哧”一声,他的屎被打了出来,满裤子是血和屎混合着,渐渐地他不骂了,只剩下哼的份儿。
大伙儿被吓得一声不吭,思颖把头埋在大林的胸前不愿看下去,她在发抖,她在担心,她害怕电话的那头是自己的父母。
小地堡里充满了屎精胯裆下的氨气味儿,有人开始呕吐,南斯拉夫壮汉看看抖抖索索的人群,又努嘴了,“下一个!”
下一个是艳红,她颤抖着说了一声“到”从人群里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嘴角在哆嗦。她像一个幼儿园的孩子,怯怯地看着壮汉。
“你不行,不能走!”艳红扑通一声跪下了。
“行行好吧,我爸爸妈妈没有钱,村支书要娶我,他老婆死了,他五十多岁了,他儿子比我还大,他自小就没鼻子,被狗啃了,就像七十岁,看见他就看见了一座坟啊!”
壮汉认真在听,带着一种关心、一种同情,甚至一种父亲般的慈爱,还有巴尔干人的微笑。他饿了,吧了吧嘴,他要吃肉。
“好的,你可以走,不过……”壮汉一脸的奸笑。
“什么?什么?你说……”艳红满怀希望。
“你好漂亮哟!”艳红低下了头,心里飘过一道阴影。
“睡觉,我们要和你睡觉,和你做爱,然后你就可以去意大利了。”
艳红一言不发,立起了右腿,又支起了左腿,慢慢地站了起来,大家的目光都对着她,她不看任何人,眼光扫了一下那出去的门。
她流着泪低声说:“好,我答应……”
南斯拉夫壮汉一声长长的“嗯”,对士兵们一努嘴,隔壁就是一间小屋子,艳红走了进去,几个士兵笑着开始解裤带。
听到里面艳红的哭泣声,屎精发了疯地喊叫:“总有一天中国人占了你们,老子奸死你们祖宗八代,杀光你们!”
半个小时后小屋里没了动静,几个士兵出来了,满意地往上拉着裤子,壮汉那淫淫的笑脸又对着思颖。
这帮偷渡的伙计们还没反应过来,大林操起了那根橡木棍子,就这么一棍子,壮汉扑通一下倒地,他的脑袋绝不比墓碑硬,士兵们犯了傻,大林一声长啸:“动手啊,冲出这个门就是自由!”
大家像一群嗷嗷叫的草原灰狼扑向士兵,一脚一脚地对着胯下踢,都是取人性命的,几个家伙立马卷缩在地。
大林一个箭步冲向隔壁,扶着艳红,拉着思颖,指挥着大家夺门而出。
身后传来了枪响,大家发狂地往前奔,一个一个越过了边界。
“屎精不在啊!”有人这么叫了两声,大家回头看了看,那边是死寂和黑暗。
……
“他们是怎么从意大利来到英国?大林因为什么坐牢?”
她说:“以后告诉你。”我赶紧递上了我的电话号码。等她上了火车,我目送着她的远去。
我回到了餐馆,主厨早就备了几个好菜,我发了话,他胆子也够大的,把海参都拿出来了。此时几个伙计饿得像鬣狗一样,点头哈腰吱吱哼哼的。可我的思绪还在思颖的故事里,上下打量着主厨,也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
四、主厨的事
不知什么缘故我想起了思颖,竟然会连带起了主厨。
两年前的一天他敲我的门,面部蜡黄,浑身微微颤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老板,有工作吗?”
“没有。”
“我是一个好大厨,我有证书!”
“我已经有了。”
“我只要有住,有口饭吃,不要工钱。”
“……”
“老板,都是中国人,就帮个忙吧!”
我心情复杂地转过身,试图去遗忘那张脸。他低着头摇晃着身子向外走出,口中喃喃着:“不如都死了,剩下我干嘛……”
这让我冷不丁一个寒颤,一个星期前从法国卡莱尔至英国多佛的卡车上发现了五十八具中国偷渡客的尸体,他们在密封的车厢里和西红柿争夺氧气的过程中被活活地憋死了。
莫非他和这有什么关联?
突然,妻子大声叫喊道:“他倒下啦,快!快!”
我冲了出去,他倚墙坐在地上,吃力地说:“扶我起来就行了,别叫人,警察会找麻烦的,我没有居留身份证。”
突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喷在了墙上,如印象派画布上的腥红顺着墙流下。
妻子赶忙扶他站起来,说:“兄弟,别走,进来。”又冲着我大叫:“你是死人啊?快呀!”我赶紧搀扶着他进了屋子,他坐下来喘着气,妻子偷偷地抹着眼泪去倒水。
他无力地挂起了一丝笑容,他说:“这是叫N国的边防军打的,下手特别狠。我们十来个人经巴尔干偷渡来欧洲,身上仅有的一点美金被他们抢走了,我命大,逃了。”他继续苦笑着说:“我逃不了国内的债,偷渡是要花钱的,老家的蛇头一条龙的优质服务,也是一条龙的狠命要钱。”
我开始动摇了,像我当初一样被别人收留?像汤姆叔叔的小屋里那位议员博德?在英国每收留一个非法移民,被罚款四万英镑,一次犯罪记录啊!
说老实话,我自己有时很惶恐,无才的东西拿出来,底气是鼓不起来的,像小学生呈上手工制作,低着头不敢看老师。回过头坐下,眼神又是巴巴的,心里渴望着老师的赞许鼓励,还希望得到掌声,此时的心悬着,就怕掉下来。
这里,编辑就是老师,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都是这么在乎,洋洋洒洒两万字,你要叫读者有兴趣地看完,编辑还得逐字逐句认认真真寻找校对修改,作者自己头皮都硬了,看看老师,却总是微笑,总是托着你,你能不感动、惭愧和致谢?!
我们大家都想着自己的东西、自己的孩子,想想编辑们吧,他们要照看每个人的东西,留心每个人的孩子,不容易,可敬!
荷塘的编辑都是很尊重每篇作品的,这是尊重一个思想,一个主题,一个人。我很迟钝,似乎是刚刚看出来,也希望大家都来荷塘走一走,欣赏这儿的月色,和荷塘的编辑、读者打个招呼,一同沉醉不知归路。
再谢阿巧老师,谢谢您的辛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