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就你有能耐，行了吧？”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边走边闲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
　　 陈大壮两口子刚到，就有几个人围了上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吵吵着：“叶大姐，您总算来了，我们还担心您今天不来了呢。要是您不来给我们当领队，咱们这活动就没意思了……”
　　 “我是想早点来，可是老头子不让啊，说早到了人又没齐，只能待在一旁干巴巴地傻等着，还不如去晚点，让他们多等等。”陈大壮老伴漫不经心地说罢，使劲踩了他一脚，脸上堆满了得意。
　　 有人顿时极了。
　　 老伴故意那么一说，陈大壮只能在心里叫苦，赶紧陪着笑脸解释：“怎么会呢？我们一定会按时来的。今天是出了点意外，出门时，我忘了带扇子，都走了老远了，我才发现，就赶紧跑回去取了。所以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以后肯定天天按时到。”
　　 “好了，好了。大家都相互理解一下。”有人在人堆里说。
　　 陈大壮赶紧附和道：“是啊，是啊。谁家能没个急事呢？你们开始吧，时间不早了。”把随身携带的扇子递给老伴，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托起腮帮子注视着慢慢步入舞池的老伴。她不仅仅是舞蹈队的领队，还是队伍中的灵魂人物。不管是跳哪个舞，只要她在队伍里，就显得很耐看；一旦没了她，就变得毫无艺术美感。别看她年纪大了，头发也白了一大半，可舞步、舞姿却和年轻时没有多大的差距。普普通通的扇子，在她的手中可以变幻出很多新颖的造型，她手握扇子随意一挥，就像天宫中的仙女在跳舞；再看她的步子，先是双手紧握着扇子靠在后背上，挪着碎步，突然左手举了起来，右手低垂着，在原地慢慢转圈，其他人也是相同的动作，围在她的身旁。她微微笑着，眼眸中充满了幸福，那是她晚年生活过得舒坦的真实体现。
　　 望着舞池中的老伴，陈大壮陷入了沉思。当年的那一幕完全就是电影中才能看到的情节。
　　 叶小曼来了。很多人都那么说，说得是有鼻子有眼的，把她走路时的神态以及衣裳的颜色、花纹也描述得清清楚楚的。
　　 陈大壮在工作途中听到那个消息时，整个人完全蒙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大家都那么说，他也半信半疑了，可紧接着他就紧张极了，浑身上下不断地颤抖着，也不知道见了她该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真没用，明明很想她，想了大半年之久了，如今要见到了，却突然胆怯了。“真没用！”陈大壮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摇了摇头，稳定了心神，开始忙自己的事。他们的主要任务已经从盖厂房转移到布置厂房内的必须设施，等机床一到，接通电路，整个工厂就开始运转了。
　　 “你说说你是干什么吃的，这点活都干不好？”有人扯开嗓门在叫骂。循着叫骂声传来的方向，陈大壮抬起头，瞅了一眼，见很多人围在车间的某个角落里，便放下手中的活走了过去。那人还在骂，骂得很难听。陈大壮紧皱着眉头，小跑着跑到跟前，问：“这是怎么了？”
　　 那人一见陈大壮，不再叫骂了，脸色缓和了一些，对他说：“陈头，您来了，您给评评理，郑处长安排她给我打下手，我告诉她要哪些材料，结果呢，她用架子车拉来的都没用。我这都说了好几次了，嗓子眼里都开始冒烟了，她还是没拉来正确的材料。您说气人不气人？我这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怎么摊上这么个主啊？”
　　 陈大壮往一旁看了一眼，见那个女人蹲在地上抹着眼泪小声抽搐着，便说：“她是没把工作做好，可你骂得那么难听，她一个女同志，以后怎么见人呢？这样吧，你受点累先忙着，我马上去找郑处长给你换个搭档。行不？”
　　 那人听陈大壮那么一说，脸上的怒气消散了，瞪了那个女人一眼：“今天算你运气好，遇到陈头了，要不是他为你说情，有你好看的。”怒气冲冲地拉着架子车走了。
　　 “大家都去忙自己的事吧，散了吧。”陈大壮笑着说。
　　 看热闹的陆续散了。
　　 陈大壮笑着对蹲在地上的女人说：“没事了，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找郑处长，让他给你重新安排工作。”
　　 那个女人低垂着脑袋带着哭腔小声说：“陈头，太谢谢您了。”
　　 也不知怎么了，看热闹的人散去后，陈大壮和她单独相处时竟然很紧张，便背过身大笑着说：“客气啥，大家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不必客气。你赶紧起来吧，我带你去找郑处长。”
　　 那个女人站了起来，抬头瞅了一眼哈哈大笑着的陈大壮的后背，顿时惊得捂住了嘴巴，小声念叨着：“您是……”
　　 陈大壮赶紧转了过去：“我怎么了？”紧接着，他大吃一惊，大叫道，“怎么是你？叶小曼，真的是你。”满脸的兴奋和不可思议。
　　 有人朝这边看。
　　 叶小曼赶紧低下头，抚摸着衣角：“是我，我来了有一阵子了。”
　　 陈大壮追问：“那你怎么不来找我呢？”
　　 叶小曼有些难为情，吞吞吐吐地说：“我……我的情况……有些……特殊……”
　　 “怎么特殊了？到这里，不都是来支援搞建设的吗？”
　　 “我真的和你不一样，求求你别问了，好不好？”叶小曼满脸的委屈，眼角隐隐有了泪珠。
　　 陈大壮见叶小曼不愿意说，也就不再问了，对她说：“那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郑处长，给你换个轻松点的活。女同志怎么能在这里干活呢？这不是乱弹琴吗？”
　　 叶小曼小声问：“真的可以调换吗？”
　　 陈大壮说：“不问问，怎么知道不可以呢？相信我。”
　　 叶小曼见陈大壮摆出一副“我绝对能办成这件事”的架势，便信了他，跟着他去找工厂建设处处长。好不容易逮到这个好机会，陈大壮肯定要表现了，能为女神帮大忙，那是他求之不得的。在带着叶小曼去找郑处长的途中，他把工厂的概况说了。这是航天工业基地，属于振兴民族的千秋伟业，能在这里挥洒汗水，那是他们这些人的荣幸。叶小曼一路小跑着紧跟着陈大壮，好像生怕自己跟丢了人。还别说，这个正处于建设中的工厂的确很大。就拿已经盖好的厂房来说，都有上百间了，还有诸如学校、医院、职工宿舍、职工活动中心之类的公共设施没有开始建造。叶小曼听着陈大壮的解释，不再觉得自己是走到了绝路上。刚刚见到了女神，陈大壮的心里别提有多么的兴奋了，根本就没有询问她为何来这里的原因，只是给她说这里有多么多么的好，好让她能留下来。那样一来，他就有机会了，即便机会很渺茫，那也比以前要好得多，最起码在这个地方，她只认识他陈大壮一个人。
　　 陈大壮带着叶小曼在工厂里转了好几个大圈，才来到了工厂处处长的办公室门前。其实，有近路可以走。陈大壮是故意绕路了，他的目的就是给自己留够足够的时间，好让他能在短时间里给叶小曼说完工厂的概况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好给她留一个好的印象。那一刻，陈大壮还天真地以为叶小曼依然是曾经那位高不可攀的叶小曼，他特别害怕她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而离开。只有叶小曼清楚自己的现状是好还是坏。大半年来，发生了很多事。叶小曼真的没想到自己的生活竟然就在一夜之间彻底变了。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哪些新鲜事，陈大壮早不关心那些了，他的心里只有自己的女神以及脚下的那块黄土。
　　 陈大壮敲了敲处长办公室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陈大壮推门进去了，倒是叶小曼还站在外面，他赶紧小声说：“快点进来。”叶小曼还是没动弹。郑处长早看见站在门外的叶小曼了，陈大壮在车间里为叶小曼出头的事，还有刚刚发生的一切，他是了如指掌的；陈大壮这次来的目的，他也清楚。有些事，虽然不好办，搞不好给自己会带来很多麻烦，可也要看是对谁。陈大壮是个难得的好苗子，目前正是工厂建设的紧要关头，是用人之际，不能寒了陈大壮的那颗热心肠，但叶小曼的实际情况，还是有必要说清楚的。郑处长马上有了主意。
　　 “是大壮啊，你有什么事吗？”郑处长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别站在门口了，快点进来吧，有事尽管对我说。我能办的，一定给你办。”陈大壮还在给叶小曼使眼色，让她快点进来，可她就是站在原地不动弹，搞得他有些郁闷。郑处长站起身往门外瞅了几眼：“哦，小曼也在啊。这样吧，大壮，我恰好有事正准备找你呢？你这就来了，正好，省得我派人到处找你了。咱们这地方啊，现在找个人还真的不方便。工厂大，车间多，别看咱们现在人挺多的，可到厂区一看，每个车间也没几个人。”叶小曼听郑处长那么一说，赶紧在外面把门拉住了。
　　 陈大壮见状，也只能走上前，对郑处长说：“郑处长，您找我什么事？请您吩咐，一定按时完全任务。”
　　 郑处长抿嘴一笑：“大壮啊，你心动了。”
　　 陈大壮的脸顿时红了，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什么……心动？”
　　 “叶小曼是你的女神？”
　　 陈大壮蒙了，张大了嘴巴，眼睛睁得圆圆的，满脸的不可思议。
　　 郑处长见状微微一笑：“大壮啊，你也别惊讶，你别忘了，我的老本行是干什么的。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清楚他的来历。你和她，当然不例外了。这么做，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你懂得的。”
　　 陈大壮点了点头：“郑处长，您的意思，我明白。”
　　 郑处长说：“大壮啊，你今天的来意，我很清楚。但是有件事，我有必要给你说清楚。在你打算英雄救美之前，先了解清楚状况，再下决定也不迟。”并示意他坐下。
　　 陈大壮谢过了：“谢谢，我不坐，您说。”
　　 郑处长端起茶杯，吹了吹：“不知，右派，你听说过吗？”
　　 陈大壮一愣，反问道：“右派？”
　　 郑处长喝了一大口茶：“就是右派，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陈大壮心里一惊，说：“难道她是右派？”
　　 郑处长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端起热水瓶边往杯子里倒水，边笑着说：“是的，她就是右派。如果她不是右派的话，怎么可能来这里呢？”
　　 陈大壮不说话了，脑子里乱哄哄的。右派，他当然知道了。工厂里有好些个被劳改的工人就是右派，自打他们来了以后，陈大壮这些人就轻松多了，不再干那些脏活、累活了。可叶小曼不同，她在陈大壮的心里，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说句没良心的话，在陈大壮的心里，叶小曼的地位是高于他的父母的。
　　 陈大壮迅速做出了选择，他对郑处长说：“郑处长，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要是让她在我的眼前受苦，我怎么可能心安呢？”
　　 郑处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板着脸问：“那你就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咱们这个工厂现有的规模和远期的规划，你应该都看到了吧。你原来上班的地方，和咱们现在这个工厂比一比，差距有多大，你总该有个谱吧。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是最早来的一批青年志愿者，你的能力是摆在那里的。大家都能看出来。你要是真的和右派走在一起，就等于是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要是换成旁人，我不会说这些，直接按规定执行。但是你不一样。你懂吗？”
　　 陈大壮没想到郑处长会给自己说那么多。在背地里，大家都说他是个冷面阎王，可今天一看，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可陈大壮真的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神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受苦。他宁愿自己受苦受累，只要她不受人白眼不受罪，就心满意足了。
　　 打定主意后，陈大壮后退了三步，向郑处长深深地鞠了躬：“郑处长，谢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已经做出决定了。您放心，我不怨您，该怎么处理，您就怎么处理。”
　　 郑处长长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陈大壮去忙自己的事。陈大壮退出了郑处长的办公室，见叶小曼不在门口，赶紧就去找，可就在他撒腿就跑的那个瞬间，听到了熟悉的责备声：“陈大壮，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这个人怎么可以那样呢，没有我的批准，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做出了和我有关系的决定呢。”叶小曼满脸的泪水。
　　 陈大壮说：“你先别哭，听我说。你放心吧，我不会犯傻的。我怎么可能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呢？”
　　 叶小曼反问道：“真的吗？”
　　 陈大壮举起右手：“我对天发誓，行了吧？”
　　 叶小曼边擦泪水边说：“你可不能骗我啊。不行，咱们要拉钩。”
　　 陈大壮没想到叶小曼会提那么幼稚的要求，便答应了：“好，拉钩就拉钩。”他嘴里说得轻松，可心里紧张啊，手心里汗津津的。
　　 “来，拉钩！”叶小曼伸出自己的小手拉住了陈大壮那粗糙的大手，笑着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狗。”陈大壮的手指头触碰到叶小曼的纤纤玉指时，心里不断地打着激灵，他嘴里附和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可心里却是这么想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四
　　 一曲完毕。舞者纷纷坐在原地休息。
　　 陈大壮依然是满脸的陶醉，眼神还盯着舞池中的老伴。
　　 有人在背后起哄：“叶大姐，您当年怎么就跟了老陈呢？”
　　 陈大壮马上不高兴了：“她不跟我，还能跟谁？当时，除了我，谁还敢要她啊。要不是我收留她，她指不定是什么结局呢？”
　　 “我是什么样的结局呢？”不知何时老伴走到了陈大壮的身后，趁他不注意，狠狠地掐了他几下，痛得他龇牙咧嘴的，不断求饶：“注意影响，这里不是家里，是公共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