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知道这里是公共场合啊？嘴巴就跟没带门似的，什么话都往外说。就许你说我，不许我掐你吗？”
　　 “是是，你掐得好，掐得对。”陈大壮赶紧陪着笑脸，拧开水杯，递给老伴。老伴白了他一眼，接过水杯开始喝水。陈大壮笑着问：“吃水果不？这里恰好有个水果摊，我看了，还挺新鲜的。”
　　 人堆里，有人在抿嘴偷笑，但更多的还是羡慕。陈大壮两口子的一路走来，可以说是“唐僧取经”，经历的磨难是当代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虽说他们时常拌嘴，天天吵个没完没了的，可他们的关系亲密着呢。只是有一点，很多人不明白，陈大壮怎么就找了个那么漂亮的老婆呢？虽说老人上了年纪，脸上也有了老人斑和皱纹，可年轻时的美还是能看出来的。就拿跳舞时的举手投足来说，那绝对不是一般人家能培养出来的。吃饭时的神态，还有生活中的讲究，那就更多了。
　　 舞曲再次响了起来。众舞者陆续步入舞池。
　　 有几个凑热闹不嫌事大的，凑到陈大壮的跟前，悄悄地问：“您有什么诀窍？怎么能把那么厉害的老伴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陈大壮不说话，只是在笑，但却架不住他们的再三奉承，便开始讲过去的故事。虽说故事早已远去了多载，可对陈大壮而言，那些故事仿佛就在昨天刚刚发生似的，一切的一切还是清清楚楚的。
　　 叶小曼破天荒地跑去找陈大壮。
　　 那一天，陈大壮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天空中有云，不是很密，地上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暗淡的阳光。虽说夏天已过去了，但秋老虎还是很猛。即便太阳已坐在了西山头，空气中依然没有一点凉爽的感觉。
　　 陈大壮下班后，没有去餐厅吃饭，直接跑回寝室，端着洗脸盆出了门，准备去澡堂冲个澡，却没料到叶小曼竟然在半道上等着他。
　　 “陈大壮，你给我站住。”
　　 陈大壮一听是叶小曼在叫他，还以为有什么急事，赶紧停了下来：“哦，是你啊。有事吗？”
　　 叶小曼不说话，眼角顿时涌出了两行泪水。
　　 陈大壮见了，急得在原地跺脚，催促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倒是说话啊，急死我了。”
　　 叶小曼哭着说：“你当初是怎么说的？这才过了几天啊，你怎么就忘了呢？”
　　 陈大壮更找不到北了：“什么意思？”
　　 叶小曼说：“你答应我了，不能拿自己的前程当儿戏。可到头来，你还是把自己的前程没当回事。你那么做，我怎么承受得起？”
　　 陈大壮见叶小曼已经知道了，索性也就准备把事情说破。既然都到了这一步，要是自己还藏着掖着的话，那就太窝囊了。
　　 叶小曼质问道：“怎么了？你不是挺能说的吗？”
　　 陈大壮把脸盆放在地上，拍着胸脯说：“你知道我为何那么做吗？要是你是个男人，也会做出那样的选择的。我的心，你懂吗？”
　　 叶小曼大叫道：“不！你不能那么做！我不值得你那么做！”
　　 陈大壮猛地抓住了叶小曼的手，把她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胸口处，大声说：“你值得！你一定值得！你永远值得！”
　　 叶小曼在摇头，满脸的泪水，嘴里嘟囔着：“不可以，不可以。”
　　 陈大壮说：“要是你不值得，这个世上还有谁值得我那么做呢？”
　　 叶小曼使劲甩开了陈大壮的手，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不，不，你不能那么做，我不允许你那么做。”
　　 陈大壮上前，凑到她的跟前，捂着胸口：“你知道吗？你在我的心里头有多么的重要吗？我怎么可能看着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受罪？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追求你呢？”
　　 叶小曼摇着头说：“我不值得你追求，你现在可以追到更好的。求求你，放过我吧。呜呜呜……”
　　 陈大壮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额头上的青筋鼓得高高的，望着天空大喝道：“不！我不能放弃！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你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女人。我的心里只有你。我想过很多次了，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过日子。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叶小曼还想说什么，陈大壮直接把她抱住了，抱得紧紧的。她使出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抓着他的后背，哭哭啼啼道：“求求你，放过我吧，别让我心中难堪。”
　　 陈大壮没有接叶小曼的话茬，直接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叶小曼的嘴。他的动作谈不上温柔，只能用野蛮来形容。他贪婪地吮吸着她脸上的泪水。泪水中，除了苦涩，便是甜蜜。叶小曼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寝室里的。她只记得第二天的一大早，陈大壮要不顾一切娶她的消息，就像一阵风似的，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传遍了厂区的各个角落。陈大壮很兴奋，他并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他认为自己那么做是值得的，是男子汉的所作所为。如果叶小曼还是过去的叶小曼的话，他肯定不会有任何的念想，充其量只会在梦里想一想了。可目前的现状，要是自己不挺身而出的话，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立足呢？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这些天的接触中，他发现女神对自己不讨厌。基于这些，他才做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叶小曼找了个理由请假了，不去上班，天天窝在被窝里不肯出来。要是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便偷偷摸摸去餐厅买个馒头。那些事，陈大壮根本不知情，他现在顾不上那些。
　　 陈大壮的结婚报告刚递上去。郑处长就找了过来。陈大壮摆出一副“我一定要娶叶小曼”的姿态，纵使郑处长磨破了嘴皮子，大道理说了一大堆，软的硬的招数都用了，他的态度还是很坚定的，气得郑处长气哼哼地走了。当然了，像陈大壮那么优秀的年轻人，工厂的所有领导都是很重视的。郑处长并没有放弃，他一方面压住了陈大壮的结婚报告，一方面动员其它的领导出面找陈大壮讲道理。可陈大壮的态度始终没变。这些事，叶小曼也听说了。她很感动。自打自己被打成右派后，以前围着自己团团转的，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自己一辈子的，早就没了影子，只有一直在背地里关心自己的陈大壮，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可她还是不愿意看到陈大壮为了自己放弃了他的大好前程。
　　 叶小曼决定找个机会和陈大壮谈一谈。
　　 周末的后半天是休息时间，厂里会放半天假。叶小曼知道陈大壮在哪里，到了下班时间，就去找他。她的记性还是挺不错的，连蒙带找，竟然找到了工厂处处长的办公室。她敲了敲门，有人在里面打开了门，她仔细一瞧，开门的正是陈大壮。
　　 陈大壮见叶小曼在外面，回头瞅了一眼郑处长的黑脸，小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他这会火气很大，有事的话，你改天再来。”
　　 叶小曼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并没有慌，走了进去，笑了笑对郑处长说：“郑处长，我今天来，就是帮您劝说大壮的。”
　　 郑处长的脸上顿时有了笑容：“你说的是真的？”
　　 陈大壮没想到叶小曼会那么说，他还没来得及劝阻，就听见她说：“是的，我说的是真的。”
　　 郑处长高兴极了：“好。小曼啊，你是个明白人，知道怎么办吧？”
　　 叶小曼不顾陈大壮的眼色，直接点头道：“我知道。”拉着陈大壮的衣袖，“跟我来吧，我有话对你说。”
　　 陈大壮和郑处长已经对峙了好几天了，没想到叶小曼突然来了这么一出，顿时有点泄气。他不知道叶小曼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也只能跟着她来到了工厂外面。他们两个，都是满肚子的心事，谁也没说话，好像都在等对方说。他们出了工厂，一直顺着大门口对面的那条小路朝前走，大约有走到那条路的尽头的意思。
　　 “好香啊！”走得够远了，叶小曼不再往前走了，深呼吸后说。
　　 陈大壮仔细嗅了嗅，也觉得有些香，但却找不到香味的源头。周围光秃秃的，干枯的野草趴在地上，根本没有花的影子。
　　 “真笨！”叶小曼翻了一个白眼。
　　 陈大壮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实在搞不清楚叶小曼带着自己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叶小曼说：“陈大壮，你真够笨的，我这么漂亮的大美女站在你面前，你都不心动吗？你之前说的话，难道都是做样子吗？”
　　 陈大壮赶紧保证了：“我说的话，当然算数了。我也决定了，要娶你为妻。为了让领导同意咱们的婚事，我可是没少忙活啊。你刚才也看到了，我正和老郑论理呢。”
　　 叶小曼微微一笑：“你的话，我当然信了，要不，我也不约你。”
　　 陈大壮再次打了保票：“你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
　　 “我相信你，”叶小曼点了点头：“只不过，有个情况，还是要提前说清楚的，免得你将来后悔自己的决定。”
　　 陈大壮说：“你赶紧说吧，我听着。不管在此刻，你说出什么样的话，我都是认定你的。只要你愿意嫁给我就行。只要以后你不后悔嫁给我，天大的困难，我都能抗得住。我的心里只有你呀！”
　　 叶小曼的样子有些难为情，张开了嘴巴，却没说话，急得陈大壮直叫苦：“我的姑奶奶，你赶紧说吧。”
　　 “我怀孕了。”叶小曼说完，就蹲在地上抹着眼泪。
　　 “怎么会这样？你是骗我的？”陈大壮不相信叶小曼的话：“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在试探我，对不对？”
　　 叶小曼满脸的委屈：“你的心意，我明白。我怎么会试探你呢？我之所以一直躲着你，就是这个原因。我来这里，也是因为这个。你说我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能随随便便给外人说这样的话呢？”
　　 陈大壮向天大吼了一声，然后对叶小曼说：“你说，那是谁的。”
　　 叶小曼说：“说了，你也不认识。你刚才还嘴上说认定我了，一定要娶我的，怎么现在就变了呢？”
　　 陈大壮拍着胸脯道：“谁说我变了，我还是要娶你。但你不能被别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欺负了。我要给你出气，你现在就告诉我那是哪个坏蛋造的孽，我马上去替你出气。”
　　 叶小曼小声说：“不是别人的错，是我的错。我是自愿的。”
　　 陈大壮惊呼道：“什么？你是自愿的？”
　　 叶小曼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的，你还愿意娶我吗？”
　　 陈大壮笑了：“我要娶的是你这个人，既然我都要娶你了，自然会接受关于你的一切。能和你一起过日子，哪怕只有一天，我也心满意足了。更何况，我还可以当个现成的爹。”
　　 叶小曼的眼圈红红的，她终于安心了。
　　 陈大壮和叶小曼疯狂地拥吻在一起。不知不觉间，天色已不早了，一轮月牙悬挂在半空中，为他们拍下了一张合影，合影中的他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两张脸上都是满脸的幸福。
　　 和叶小曼一起过日子的愿望，陈大壮实现了，可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升职，对陈大壮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不在乎那些，在乎的只有叶小曼。只要她好，甭管让他干什么，他都乐意。后来的日子，他们过得很清苦，好在叶小曼也不是个不能吃苦的人。虽说日子很苦，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裳，可和那些天天被劳动改造的人相比，她很满足。陈大壮，别看是个大老粗，可心细着呢，做饭、洗衣服、缝被褥这样的事，通通不在话下。
　　 陈大壮把叶小曼宠成了公主，什么也不让她干，他经常在夜里忙完家里的活后，和她商量给即将面世的孩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每当那个时候，叶小曼总在笑。见她笑了，陈大壮以为老婆心情好，便跟着一起笑。直到结婚半年后，陈大壮才知道自己被叶小曼给骗了，但他一点也不生气，细细想来，叶小曼试探他，也是合情合理的。再说了，昔日里遥不可及的女神都给自己当了老婆了，和自己睡在一个被窝里了，陈大壮怎么可能生气呢？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叶小曼嫁给陈大壮时，他是个副科级干部；到了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那年年末，他还是个副科级干部；曾经跟着他的小喽喽，有几个竟然还成了他的上级领导。叶小曼总觉得自己对不住陈大壮，总是在夜里长吁短叹的。陈大壮不断安慰着叶小曼，说自己现在过得挺好的。人常说：“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用陈大壮的话说，他是副科级待遇，一年的薪水要比养牛种二十亩地多得多，他很满足。叶小曼知道那是陈大壮在安慰自己，在余生的时间里，她一直找机会补偿他这些年的损失。
　　 叶小曼的右派帽子是在第四个孩子满三岁的那年秋天被摘掉的。得知那个消息后，她在丈夫、孩子们的面前，哭得像个跟着妈妈一起去赶集，突然不小心跟丢了妈妈的孩子似的。陈大壮很高兴，高兴的是叶小曼终于可以放下心中的心结了。孩子们也很高兴，自打他们懂事起，知道母亲是右派，还有父亲因为娶了母亲也失去了升职的机会，一直和她有些生分。最高兴的，还是叶小曼，她终于可以为自己、为孩子、为丈夫，为他们那个小家多做一些事情；还有一点，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去跳舞。以前，只要听到礼堂里传来的音乐，她的心里就痒痒的，可她从来没去过那里跳舞，她受不了旁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
　　 好在那些事，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
　　
　　 五
　　 舞曲结束了，陈大壮站了起来，边叫好，边为老伴鼓掌。
　　 “就你事多，多少年了，瞧你那没出息的样，还是没变。”
　　 陈大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背后有人说：“他不是没变，是心里一直偷偷乐着呢。小曼啊，你说说，大壮这些年是不是一直在背后偷着乐呢？他这人，你是最了解的。是不是那样的？”
　　 叶小曼回头一瞧：“呀！是郑处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呢？”
　　 郑处长笑着说：“大壮在这里吹牛，天上飞满了牛，我耳朵里都是牛叫声，就把我引到这里来了。”
　　 叶小曼说：“大壮这人啊，也就您能管住。我是不行了。”
　　 陈大壮赶紧摆手道：“你可别那么说，咱俩都过了一辈子了，谁不知道谁呀。别看你现在老了，依然是万人迷呢。我哪敢惹你，要是你哪天不高兴了，我就没法出门喽！”
　　 郑处长指着陈大壮数落着他：“你呀你呀，都是当爷爷的人了，那点老毛病还是没改。”
　　 陈大壮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孙子又没在我跟前，我怕什么呢？大家都是一辈子的老伙计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那点小辫子。只要大家高兴，我无所谓。”
　　 叶小曼拧着陈大壮的胳膊：“看把你能的。”
　　 “哎呀！你怎么老是用这招啊！”陈大壮埋怨着叶小曼。
　　 人群里顿时传来了一阵阵的哄笑声。
　　 “瞧，这天不早了，都回去吧。明天再来，没说完的话，明天继续说。”郑处长说完，就拄着拐杖提着水杯子转身走了。
　　 大家也陆续收拾完随身携带的东西，各自回家去了。
　　 太阳坐在西山头，发射出一道道暗红色的光芒，染红了大半边天，不同图案的火烧云静静地高挂在空中，好像是在给人们提醒着什么。高耸的航天大楼，在阳光的照射下，它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陈大壮和叶小曼正顺着航天大楼的影子往回走，他们手拉着手，说着笑着，还时不时地唱几句：“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