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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沿途(中篇小说)


作者:温亚军 举人,5803.3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28发表时间:2019-05-04 18:07:25


   婶婶不肯见,秦紫苏没办法,只好去了紫露家。没有了紫露的高金亮家,或者不再那么亲切和亲近了,可毕竟是紫露的家,这个家里的很多物件都曾呼吸着紫露的呼吸。端着茶杯坐在客堂里,神伤的秦紫苏怎么也控制不住泪水,她无言地哭着,连陪坐一旁的高金亮母亲都红了眼圈。秦紫苏对高金亮说,家里就剩下婶婶一人,她身体不好,以后就多麻烦他帮着照顾一下。高金亮倒是没含糊,满口答应,让紫苏放心,再怎样,也是紫露的娘,真要有什么事,他不能撒手不管的。话是好听,紫苏仍是心有戚戚,紫露嫁给高金亮不过一年多,虽说高家待紫露不薄,可他们终还是年少,紫露一死,还能有多少感情留存?莫说往后还有好长一段时光,就是现在,秦紫苏不知道,高金亮对紫露还有几分情谊?她已经听说,有好几拨媒人上门,要给高金亮介绍女人,而高金亮呢,也相中了其中一个,只是两个家庭还没有正式接触而已。并非紫苏觉得这样不好,紫露对高金亮,一年多的感情再深厚也敌不过漫长的未来,趁着年轻,再享受婚姻也是理所当然。她不过一个曾经对紫露——也可以说是对高金亮家有些经济依赖的人,她是没有说三道四权利的。能听到高金亮的应承,她应该心里踏实才是。
   三年大学期间,秦紫苏曾给高金亮写过信,只是打探婶婶的情况,还曾经寄回去几百块钱,这几百块钱或许在很多人眼里不值一道,但对一个靠奖学金和兼职打工度日的大学生来说,已经是节衣缩食很久才节俭下来的。高金亮在收到汇款时回过她一封信,告知她钱已送到紫露妈妈手里,没说是她寄的。之后便没了联系。秦紫苏认为高金亮大概已经再婚,一个再婚家庭跟过往总是有些距离的,她不能再打扰这个家庭,打扰高金亮了。大学毕业工作后,秦紫苏犹豫了好久,还是给高金亮又写了一封信,把手机号告诉了他,信中叮嘱,如果婶婶有什么事情,或者需要帮助,请无论如何要告诉她,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这三年多的时间,高金亮始终没打过她的手机,她像在浩瀚的山林里寻觅风迹的人,分明风从她身边吹过,她却无论怎样也抓不住。整整六年的时间,她从一个青涩的、内心充满哀痛和悲伤的小女孩变成了如今生活在大都市的小白领,她在慢慢褪去青涩。人生就像是一片沙滩,过去的岁月是沙滩上无数的粗粝与精致,但时间的浪潮会一浪紧着一浪地将那些或粗粝或精致一遍一遍地冲刷,直到,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秦紫苏认为,过去是一直存在的,没谁可以把过去从自己的记忆里真正删除。也确实,秦紫苏的这几年,过去是如影随形的,叔叔、紫露、秦子松,还有没音讯的婶婶,她一直都活在她摆脱不掉的过去里,她没有大恸也没有大喜,安静得有如寒夜里的一盏孤灯,如豆的灯火还飘摇着一星温暖。秦紫苏也发现,虽然她无意摆脱过去,她愿意带着过去生活,但过去还是在悄悄地淡去,再想到叔叔和紫露,她会微微地笑起来,告诉他们,自己在北京挺好的。想到秦子松——她已经想不起来秦子松的模样了,只有那飞快蹬着自行车的身影一直在向前飞奔。还有婶婶,她对她隐埋的恨已经踪影皆无,剩下的只是惦念,是对婶婶独自伴着清冷孤灯的心疼与怜惜。
   紫苏看着手机短信愣怔着,屏幕变成了黑的她还傻愣愣地盯着,仿佛这一会儿她再次重逢了过去。工作了三年多,她依然没回过家,婶婶对她的拒绝接纳让她失去了最后一点对家的依靠和支撑,自从紫露离去,她真正变成了一个孤儿,一个没有家的人。
   还是旁边的那个男孩,又轻轻碰触了她一下,说:“老师,您怎么了?”
   秦紫苏这才反应过来,冲男孩笑笑,摇摇头。男孩指指手机,笑笑。
   秦紫苏明白男孩的意思,是让她只管看手机,回短信。这些孩子对于手机的事看得比天大,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绝不像她的当年,跟书虫似的整天只知道看书做题。她刚上大学那会儿,为了外出兼职方便联系,咬咬牙花了二百块钱买了部二手手机,还好那手机虽然看着挺老旧的,但接听、短信功能都没问题。临到快毕业时,为不至于找工作时显得太寒碜,她去网上又买了部稍好点的二手手机,不过这次手机的档次高出许多来,小一千块钱的数额让她心疼了好久。这个手机她一直用到现在,性能还很好,上网也快。不过有时候被班里的孩子看见,很不屑,嘲笑她落后,什么时候的机型了,老师就不能换一个?这些没有城府的孩子,他们哪里懂得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们一样可以随心所欲,什么苹果几代,小米几代,出一代换一代,财大气粗的根本不像是孩子。不过,能坐到这样那样的各色辅导班里,那不菲的收费已经表明他们对金钱概念的淡漠。这些孩子里,一定不会有人如当年的她,连生计都毫无保障,哪里还有什么闲钱来上辅导班。
   讲台上,同样是外聘的授课老师正眉飞色舞地讲课,他丰富的表情,激情的言语,配以有力的肢体动作,实在精彩得很。不过秦紫苏明白,这些老师的激情很多时候在正式的课堂上是体现不出来的,正因为体现不出来,才会有密密麻麻的各类教育辅导机构的诞生。这个谁也没办法。秦紫苏轻呼一口气,在授课老师昂扬的讲授中埋下头,像个搞小动作的学生一样,小心翼翼地回复高金亮的短信: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
   高金亮倒是直接,连过多的寒暄都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秦紫苏,婶婶去年已经再嫁了。是去年春天的时候,对方比婶婶大十二岁。婶婶原在人家里做保姆,快手快脚,干活也利索,叔叔的死紫露的亡,让婶婶一度心如死灰,连话都不太愿和人多说。就这样的沉默寡言竟被老头看中了,说是沉稳踏实。据说老头退休前是在外县当副县长,退休不久老婆患病去世了。开始几年,上门给老头做媒的人还真不少,可是老头旧情难忘,心里的悲恸还在,竟无续弦的意思,也就罢了。过了几年单身生活,老头身上最初闪耀的光环已经褪尽,儿女因为工作忙而难得来看他一回,有时来了也待不了几个时辰,便又匆匆离开,像远途的人路经某个长亭,歇歇脚的感觉。孤清的生活终于让老头有了想法,而婶婶也不早不晚就在这时候进入了老头的生活。“恰逢其时”,秦紫苏想这词说的一定是婶婶。婶婶倒没含糊,说嫁就嫁了。有什么可含糊的呢,一个山村农妇,守了快十年的寡,如今身边无一个亲人,若不是为了生计,她的余生也就那么孤零零地终止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了。反正怎么着都得活,有依靠总是比没依靠强。但是老天对一个人命运的捉弄一次又一次,它似乎喜欢乐此不疲的感觉。婶婶嫁给老头才几个月,没想到老头脑中风,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瘫痪的人脾气焦躁,老头经常发作,时不时地用他唯一能动的右手抽打婶婶,在给他喂饭的时候冷不丁地将饭碗推到地上。为了练手劲,拿婶婶的肌肉当试验,动不动就上去拧几下,倒是没多少力气,不过也足够让婶婶的胳膊和腰上经常蹦出新的青紫来。本就是来做保姆的,这下保姆的饭碗算是铁定了,想辞都辞不掉了,真正的铁饭碗。她也想过再找个人来帮忙侍候,但是不行,老头的一双儿女反对,他们觉得既然她原本就是保姆,就该负起保姆的责任来。现在作为妻子,侍候老头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婶婶从此陷入没有日月的日子。
   过惯了苦日子的,也阅过人间最悲凉的事,还有什么不能承受?可若仅仅是苦也便罢了,日子本来就是用来让人过的,苦与甜,幸与不幸,看你怎么体验罢。想是这么想,婶婶却是没能熬过这种想法。老头身子瘫痪,脑子却一点也不瘫痪,他时时刻刻要婶婶陪伴在身边,稍有片刻不见婶婶,便大发脾气,嘴里呜里哇啦乱吼,失控的唾沫像雨点似的打在婶婶身上,再把婶婶端来的饭菜一股脑儿全拨拉掉,于是,盖在老头身上的被子就得经常换,还有老头的衣服。一次,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偏赶上老头的儿子女儿双双回家来,凌乱的一切入了他们的眼。他们借机跟婶婶大吵大闹,说婶婶原本图的就是老头的钱、老头的房,巴不得老头早死呢。婶婶从偏远山村里来的,见识没那么多,口齿也没那么伶俐,只能在他们的骂声中哭。子女们在家里骂过了,出门来跟外面的人也在骂婶婶,痛心自己的父亲可怜,那么一个健康矍铄的老头,娶个保姆也罢,居然才几个月便瘫了,整个人连形都没了。甭看这保姆模样没有,但妖啊,不但吸人血,还爱财。要不是看中老头的钱财,她能好好侍候老头?她是怕老头病得久了,散尽了家财呢!一个乡下女人,见过多少钱?老头的钱财自然够她眼羡的,她还不得盘算怎么叫这些钱落入她的手……
   婶婶没料到,她被人演绎成了妖魔鬼怪,走出去,大家都开始躲闪她了,本来乡下人在县城就不受人待见,婶婶五十多岁了,算是一把年纪的乡下妇人,又是保姆身份,居然做了县长夫人——虽然是退休都有些年头的副县长,没一点手段还不易做到呢。
   来自各方的舆论压力和老头的折磨,终于使婶婶临近崩溃。而让她最终痛下狠手的,是老头及其儿女对她的经济封锁,他们用她的人,需要她给予老头照料,却不给任何费用,还不如她做保姆时。一般的饭菜她尚且可以用以前做保姆的积蓄支付,但老头的用药,老头的营养需求,她到哪儿去找钱呢?没钱承担,老头真的一天比一天枯萎,正如他儿女所说,跟骷髅一样了。看着老头痛苦、怨愤又急躁的样子,他在她身上拧的手越来越无力,到最后几乎变成了风一样的抚摸。婶婶不忍看下去,她找不到老头的儿女,也不知道怎么去跟老头的退休前单位交涉,她没有钱将老头的生命延续。她听不懂老头模糊成一片的语言,也看不懂他充满绝望的无助眼神,她无法体验老头的痛苦,看着他眼中总也无法滴落下来的泪水,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对生已经失去信心。老头生不如死,而生活的窘困,对未知的前路黑暗的猜想,崩溃了的婶婶,她再也撑不下去,也不想帮着老头毫无希望地将生命延续下去,她终于在极度的平静中,亲手结束了老头临近枯干的生命。
   婶婶最后被判了无期。因为她的沉默,因为所有对她不利的证据。不到一年的婚姻,老头却用他枯干的生命,换走了婶婶的余生。
   握着电话,蹲在地上的秦紫苏泣不成声。她把头埋在腿上,浑身抖得不能自持。她深深痛悔自己这六年的未归。婶婶也许早就不记恨她了,甚至是想着她的,只是她们一直没有机会交流。若是她在这期间能回去一趟,或许婶婶就不会那么孤单,也不会出去给人做保姆,更不会嫁给那个老头,那么她的命运将不会变成这样。可是,可是有什么用呢,她没回去过,她把自己从山村那个家里彻底剔除了出来,她的头脑里,从来北京的那时起,就没有了家的概念。当初,她把婶婶托付给高金亮,也许就是为了心里有个安慰吧,高金亮才比她大几岁,他的生活在失去紫露之后会很快恢复一新,他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在等着他,既然纽带都断了,他若对婶婶的生活还心存惦念和牵挂,又怎么对得起新的人和新的生活?秦紫苏不怨高金亮,她才是婶婶的亲人,尚且抛却得如此彻底,走得这么决绝。秦紫苏的悔恨如汹涌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击得她只剩下心痛。她没有问高金亮,她后来给他寄过两笔钱,要他转给婶婶,婶婶到底有没有收到。反正,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无论她试图要去做什么,她都难以让自己心安。
   秦紫苏的悲伤吓坏了课间休息的几个孩子,他们围过来,问老师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就请假回去吧。秦紫苏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教学助理其实就是教务,兼有课余对学生解惑的任务,虽是辅助性工作,但秦紫苏从不敢轻视,她总是很认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她的亲切与温和也颇得她所跟的几个班孩子们喜欢。一个孩子见秦紫苏不说话,想当然地以为她是不敢请假,便安慰她道:“老师,您别怕,我知道您是担心请假会扣钱。我们去帮您说,叫他们不要扣您的钱。不然,我们大家不答应。你们说对不对?”他转头问周围的几个孩子,大家都一副豁然明白的样子,附和道:“对呀对呀,是身体不舒服,又不是出去玩,凭什么扣钱?”秦紫苏不得已抬起头,她一脸的泪水让几个孩子噤了声,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
   秦紫苏强笑了一下,说:“同学们,快上课去吧,休息时间到了。我没事。我会去请假的,他们不会扣我钱。只要你们的成绩有提高就不会扣我钱,这是有合同的。”她小小地编了个谎,参加辅导的学生成绩有没有提高,跟教学助理没有关系,这是教学老师的事。她这么一说,几个孩子这才边往教室走边嘱咐她:“老师快回去休息吧,我们不会捣蛋的,放心吧!”秦紫苏冲他们挥挥手。
   请了假出来,秦紫苏的心情仍不能平复。坐在马路旁一个暗黑的角落,她第一次深切地有了对家的怀念,对婶婶的惦记。她想,无论如何自己都该回去一趟,就算那个家什么都没有,就算婶婶仍在排斥她。如果现实非要让她与过去断绝一切关系,那么,她回去,就当是一场告别也行。告别,多么文艺的词,可是又是多么伤痛的词。秦紫苏的心里又一阵阵酸意,眼泪再次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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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拥有美好的生活?一个人心理受到的伤害,需要经历怎样的锐变,才能云淡风轻?小说中的主角秦紫苏的命运,也许会让人有所领悟。她是一个不幸的山里女孩,生活中几乎所有的光亮,都一个个熄灭了,黑暗像一座座大山向她压过来。先是父亲去世,母亲出走;接着是那个温暖的男孩秦子松一夜之间去了另一个世界;然后,疼爱她的叔叔跟父亲一样死于非命;最后,连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紫露也难产去世。难道真的是紫苏命硬,克死了亲近她的人?婶婶对她的刻骨仇恨,乡人对她的冷漠,让她刻苦读书,远走他乡。在异乡的日子里,她始终放不下那个苦命的婶婶。她终于归来,在与婶婶相见的那一刻,所有的隔阂和不快都烟消云散,留下来的只有亲情和恩情。紫苏慢慢变得开朗了,她终于迎来了爱情的春天。小说写的是人物的命运,主要是女人的命运,紫苏、紫露、婶婶,她们都受到命运的捉弄,紫露死了,婶婶坐牢了,只有紫苏,终于冲破了命运的罗网,享受到了生活的充实和甜蜜。人生就是这样,一路上有苦有甜,有黑暗也有光明。人性有好也有坏,紫露如是,婶婶也如是。小说以紫苏的命运轨迹为主线,展示出人生的甜酸苦辣,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是一篇读来让人酣畅淋漓的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506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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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9-05-04 18:14:21
  小说的细节描写很生动,以描写推动故事情节,展示人物命运。学习了。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05-06 23:09:5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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