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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沿途(中篇小说)


作者:温亚军 举人,5803.3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59发表时间:2019-05-04 18:07:25


  
   4
   以为攒够了亲历那个小山村的勇气,等到把假请好,把车票买上,临踏上行程的那一刻,秦紫苏还是犹豫了,那个让她成长又让她伤心远离的地方,她真的做好了面对的心理准备吗?
   但她还是踏上了行程。
   县城火车站一如六年前她离开时一样,陈旧而破落,那宽大的站前广场,倒不似从前那般稀疏冷落,除了两边商铺的浓重色彩外,还有好多搭着彩色大遮阳伞的流动商贩,他们把广场划割得七零八落,再有来来往往载客电动三轮车的穿插闪躲,数辆毫无章法停靠拉客的出租车,使站前广场显出一种无奈的逼仄和零乱。
   秦紫苏跟随人流走出站台,在嘈杂繁忙的广场一侧站定,满目满耳,都是浓浓的乡音乡味。秦紫苏想起儿时过年守候的大锅,一揭锅盖,蒸腾的水雾扑面而来,氤氲的饭菜香味渗透进身体的每个细胞,整个人都是欢腾愉悦的。淹没在一阵阵熟悉的声浪中,秦紫苏却找不到身在故乡的那种激动与愉悦。她只有无法靠近的陌生,置身事外的隔离。六年的时光,她真的把自己异化在他乡,失去了对这个生养她的故土的亲情与爱戴。她有些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人来车往,还没有把自己融进那些乡音里,仿佛踏进的仍是异域,她只是个闯入的看客,这里所有的气息与味道都与她,与她的过往没有任何关系。
   忽然,她的胳膊被人碰了碰,她转过头,面前的男人板寸头,脸色黝黑,目光带着犹疑。
   “是……紫苏——姐?”他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
   秦紫苏笑了起来,从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到丧偶男人,再加上六年光阴的痕迹,高金亮除了肤色有些黑,淡定的神色比以前稍显出成熟外,几乎跟六年前没多大变化,虽然还是陌生,但这种陌生是一种由远而近的感觉,她一眼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金亮,是我!”一张嘴,秦紫苏把自己吓了一跳,高金亮的乡音竟然没有影响到她,她说的是普通话。
   高金亮竟然没一点讶异的表情,面前这个瘦弱单薄的女孩,六年前她决然离家的心情他懂,独自在外打拼的艰难他明白,六年未归家的酸楚他也理解。他没离过家,没在外漂泊挣扎的经历,也很少与秦紫苏交谈,但他就是懂这个比他还小几岁却独自一人承担着生活全部的女孩。婶婶未做保姆时,他把秦紫苏寄来的钱送过去,第一次送去时听到的是前岳母对秦紫苏恶毒的谩骂,她对秦紫苏的怨恨与不肯谅解如同一颗铆钉,锲进坚硬冷冰的水泥里,再也拔不出来。他带着钱回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用秦紫苏的钱陆陆续续给她婶婶买些日常用品,这使他得到了旁人的夸赞和好口碑,都说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有一次再把秦紫苏寄的钱拿过去时,她婶婶什么话都没说,却在他临离开时,没头没脑地说道:“在外面的人要保重自己,该失去的都失去了,就不要有什么惦念了。”高金亮知道,这个内心同样孤伶的女人这句话是说给秦紫苏的。他却没敢把这句话带给秦紫苏,他怕她难过,怕她因了这句话从此再也放不下。
   没有血缘,只是有过那么一段亲情,高金亮以他的纯朴读懂了秦紫苏。他不惊扰秦紫苏,只是在某个时段作为纽带适时地出现,像漫长路程上的标识线,提醒你欲到达的路段。
   接过秦紫苏的行李箱,把它塞进旁边的小面包车里,高金亮憨笑着说:“这是攒了好几年才买的,我在家开了个小商店,因为家旁边几年前新修了一条路,附近几个村庄的来往都要经过这条道,小店的生意还不错,就买了这辆车,往远点的村子里送点货,做个流动的二手批发商,利小些,但面广,经营还好。”夏天时,他还批发雪糕,几个月下来,小一万的利润呢。
   就这么一边开着车一边说着,秦紫苏没了局促感,初始的陌生感渐渐淡去,她的心里坦然了许多,好像高金亮跟她不是无亲无故的人,而是她一起成长的亲人——兄弟,或者哥哥。
   从县城到小山村的路没有变化,依然要经过乡政府,经过乡中学。乡中学当年那低矮的围墙变了模样,有高度了,围墙被刷成了天蓝色,蓝底色在视角上有湖水的温润和蓝天的祥和,使人一望而不觉局促。高金亮说,围墙里面早不是中学了,中学撤并到县二中后,这里被外地来的老板购买,办了一所私立中学,都是从不同师范大学请来的大学生,教学理念和教学质量连县中学都没法比,据说好多外地的学生都花高价到这里来上学。
   “你说不就上个学嘛,什么学校不能上?县中学多好,好多都是有资历的老师,怎么反而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到私立学校上这几年?难道还能学的东西不一样?”高金亮似乎对把钱投入到上学的事情很不理解。
   不要说高金亮不解,秦紫苏也无法解释这种趋富心理。
   秦紫苏的心思并不在私立与公立学校的所学,她恍惚的,是没有什么是时光改变不了的,容貌、思想、心态、观念,还有——记忆。她忘了自己当年是从哪一块墙头与教室里的秦子松打的照面。秦子松的一口白牙和乱糟糟的头发在她记忆中闪闪烁烁,她却想不起那张脸上的五官了,那是她曾经多么深刻地印在脑海里的脸啊,他嬉笑的神情和满不在乎的眼神都那样清晰,然而一组合到一起,便陌生得毫无章法。
   高金亮把车开得很快,学校一转眼被抛到了远处,再往前走,就是那条漫长的山路。秦紫苏以为自己再踏上这条路时心里会有疼痛。秦子松的病逝,让她的心再也没有了快乐,这条山路,曾经成了她独自与秦子松相依的一个见证,她再未有过害怕。高中三年,她很少回家,但每次一个人回家时,她总要在这条路上秦子松等她的地方停下来,坐上许久,没有思绪,却泪流满面。最后离开去北京上学,她回小山村婶婶那里,却没能与婶婶别过,倒在山路侧边的湖边上坐了许久。她在与秦子松告别,这份少年情怀被她珍惜和依靠了多年,从此北上,她告诉秦子松,也许自此永别。真的是一别天涯远,她带着他和紫露的心愿去了北京。在北京的日子里,为了生存,她努力打拼的时候,秦子松远了,秦紫露也远了,北京接纳了她,她把过往放进心里,封存了起来。
   曾经那么长那么崎岖的山路,被面包车毫不经意地迅速碾过,秦紫苏看到路侧的湖不再像以前那般丰盈,不足四分之一的湖水在山风中摇荡着清凌凌的微波,瘦弱得竟像未曾发育的小女孩,湖坝则显出广阔荒芜的尴尬。路边荫浓的树木倒是更高大了,依旧一眼望不到边的沉着。山路有了拓展,但还是有狭窄或是颠簸处,高金亮竟不踩一踩刹车,就那么一下蹿了过去,随着车身的颠起,俩人也像合了节拍一样从座位上跳起又落下。秦紫苏的张望,高金亮视而不见,连提都不提一下要停车的话,他像是赶赴一个重要的盛宴,脚底的油门一直不肯松开。秦紫苏有些不安,她不想回忆这条她骑着自行车走了几年的路,可那熟悉的感觉带着强劲的风依然扑面而来,她看到自己和紫露远远落后于秦子松他们的背影,她看到了秦子松仰躺在路边,嘴里叼着草秆漫不经心等候她们那佯装的不耐烦,她看到自己倚靠在破旧的“二八”自行车上号啕大哭的情景……面包车箭一般刺过山道,在强烈的颠簸中,秦紫苏根本无法集中思绪去想些什么,说到底,山道再不是秦紫苏的山道,高金亮更熟悉这条道路。当面包车匀速下来,路也平坦起来,秦紫苏已看到不远处那个永远将喧闹置之不理的山村。
   高金亮把车停在村外。秦紫苏怀着复杂的心情慢慢走进村子。
   村子变化不大,大部分房屋都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面貌,也有一两幢新盖的楼房,打破了原有格局的和谐与安然,虽说显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傲气,但在一片低矮的房屋群里还是更为唐突。村子里仍旧是安静的,唯有几声狗吠昭示着这个村落仅有的生气。除了几个如紫苏一样上学后再不肯回来的人,村里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像全国很多地方一样,这个山村剩的多是老弱病残。一路向婶婶家走去,路过几家门口,偶有站在晒场上干活的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秦紫苏和高金亮的走近。眼神好些的,招呼高金亮,再犹豫地问一声,是紫苏吗?得到高金亮的肯定,便热情地过来拉秦紫苏进门喝水。秦紫苏的记忆这时候不能不急速启动起来,对山村的刻意忘却,让她对这些满是沧桑的老人一时无法对上号,只好努力地绽开自己的笑容,含糊地叫着大爷或阿奶。好在没人在意她的称呼,只顾着拉她的手上下打量,再啧啧几声,说几句乡村俚语,为婶婶可惜一番。
   每当说到婶婶,听人叹惜婶婶的命多苦时,秦紫苏的头忍不住垂了下来。以前总是有人怜惜她,父亡母亲走,跟着叔叔生活又不受婶婶的待见,小小年纪受尽了人间的苦楚,那时一听到这样的话她背过身要大哭一场,哭完,却还要以一副开心的样子来迎叔叔的关爱。现在,她害怕听到的是他们说她这些年都不知道回来看望婶婶的话。她知道,在村里人眼里,自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跟着叔叔婶婶长大,他们家境艰难,哪怕自家孩子辍学,也举全家之力供她上学,而自己,一去北京,便杳无音讯,即便工作了,都不肯回来,对失去丈夫和女儿、身边再无亲人的婶婶更是刻薄记恨,没有一点感恩之心。若非她不懂知恩图报,婶婶又怎会在生活窘困之时年界五十岁还给人做保姆,最后落个惨淡收场……秦紫苏在村人感叹之中一次次地落泪,不再为自己的身世,而为自己的年少轻狂、少了体恤之心。
   等穿过几家有墙没墙的院落,终于到了婶婶家,也是秦紫苏的家,她轻舒了一口气,这才是家!无论她走多远,离开多久,也不管这里有没人住,这种到家了的感觉都是如此熟稔和自然,就好像,她这几年只不过是出了趟远门,在外面吃过了一顿饭,一夜未回而已。她这次回来仍可以随手推开门,迈进去,坐到饭桌前叔叔的旁边,跟紫露你推我让地嬉笑着夹菜,听婶婶不痛不痒的训斥。
   秦紫苏走到屋子跟前,推门,门扣竟锈蚀了,扑簌簌掉下一片暗红的锈渣,在轻轻的推动之下断裂。门开了。
   屋里没什么陈设,连桌子椅子这些原有的旧物都不见了,厨房几副碗筷竟摞在地上一块塑料纸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两个房间里也空空荡荡,婶婶的房间一侧几块砖头叠在一起架了一块木板,这是婶婶的床,其他的,除了些破破烂烂,再无可以用的东西了。秦紫苏愣住了,家里并无什么值钱的东西,难道婶婶不在的时候,还有小偷光顾?再想想这屋里也没有小偷能看中的东西,破桌子烂椅子,送给人还嫌破,偷就更不值了,又何况这山村路远,没脑子的小偷才来这儿呢。
   见秦紫苏愣怔无语,高金亮说:“家里的东西,没几个值钱的,娘这些年也没置换过东西。她那老头后来瘫痪,子女都说她攒了老头好多钱,不给她出钱,她就回来把家里所有的零碎作价卖给村里人,那些东西谁要啊,只不过大家看她实在窘迫,有心帮衬,就几块几十块地把她屋里的那些破烂折成钱。这所房子大家都不肯要,说是留到以后她万一在城里过不下去,回来还有个住的地方,不然,连房子都是别人家的了。”
   高金亮说完,秦紫苏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痛,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自紫露难产离世,婶婶便彻底将她视为一个路人——甚至连路人都不如,对一个路人婶婶尚能展露笑容,温存话语,对她,则连冷语都不舍得了。她去北京上学之前,有次回来,婶婶那时养了几只鸡,见她过来,刚踏上自家院落,手里便已捞了一根细长的竹竿,挥赶着鸡,“快滚快滚,吃饱喝足了还赖在这里干吗,还想扒我皮啄我肉啊!”几只鸡为躲避竹条,张开翅膀扑棱棱地四处乱飞。一只慌不择路的鸡扑到秦紫苏身上,蹬着她汗湿的衬衣,不停扇动的翅膀拍到她的脸上。秦紫苏躲避时下意识地用手划拉,小臂被尖锐的鸡爪划出一道血痕。婶婶对秦紫苏臂上渗出的血迹无动于衷,漠然地扔掉竹条,口里依旧骂道,“看你们还死乞白赖不!这么下作就活该被人炖了吃。不赶都不知道滚蛋找食。”婶婶这样骂着,转身进屋,把屋门掩了。
   秦紫苏那次没来得及跟婶婶说一句话,整个人处在轻飘飘的状态中,她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立了有多久,又是如何离开的。她记得在村路口,遇了秦子松的父亲手里拎着塑料袋等着她,袋里是炒熟的板栗和削好的甘蔗。秦紫苏推却着,他硬给她绑在自行车后座,没有客套话,只是说了句:“紫苏,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就自己照顾自己吧。不要怪你婶婶,每个人都有过不去的坎。”
   每个人都有自己过不去的坎。婶婶有,秦紫苏有,就连秦子松的父母也有。
   在山路侧的湖边与秦子松告别后,秦紫苏决绝离开,她自认从此再也没有家,她就是一片过早从树上凋零的叶子,在生活的海洋里只能兀自漂流,最终要在哪里靠岸,她没法知道。
   在秦紫苏的心里,少了她的惊扰,婶婶一个人的生活或许寂寞,但在山村这个与世无争的地方,总会是清静安宁的。如是,她便心安。
   心安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这些年里,秦紫苏何曾真正心静如水过?在挣扎、奔波的生活中,她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克制自己不去梳理过往,她用拒绝和疏远维持表面的宁静,但谁能知道,在暗黑的夜里,辗转无眠的寂寥里,她无尽的懊悔和潮涌一般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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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拥有美好的生活?一个人心理受到的伤害,需要经历怎样的锐变,才能云淡风轻?小说中的主角秦紫苏的命运,也许会让人有所领悟。她是一个不幸的山里女孩,生活中几乎所有的光亮,都一个个熄灭了,黑暗像一座座大山向她压过来。先是父亲去世,母亲出走;接着是那个温暖的男孩秦子松一夜之间去了另一个世界;然后,疼爱她的叔叔跟父亲一样死于非命;最后,连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紫露也难产去世。难道真的是紫苏命硬,克死了亲近她的人?婶婶对她的刻骨仇恨,乡人对她的冷漠,让她刻苦读书,远走他乡。在异乡的日子里,她始终放不下那个苦命的婶婶。她终于归来,在与婶婶相见的那一刻,所有的隔阂和不快都烟消云散,留下来的只有亲情和恩情。紫苏慢慢变得开朗了,她终于迎来了爱情的春天。小说写的是人物的命运,主要是女人的命运,紫苏、紫露、婶婶,她们都受到命运的捉弄,紫露死了,婶婶坐牢了,只有紫苏,终于冲破了命运的罗网,享受到了生活的充实和甜蜜。人生就是这样,一路上有苦有甜,有黑暗也有光明。人性有好也有坏,紫露如是,婶婶也如是。小说以紫苏的命运轨迹为主线,展示出人生的甜酸苦辣,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是一篇读来让人酣畅淋漓的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506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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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9-05-04 18:14:21
  小说的细节描写很生动,以描写推动故事情节,展示人物命运。学习了。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05-06 23:09:5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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