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贵一把推开拦挡的雪梅，朝两个几乎吓傻的孩子扑过去。雪梅当然不能让他逮住两个孩子，就势揪住了刘老贵，死活不肯松开。刘老贵猛地一抡，把雪梅摔在地上。临倒下前的一刹那，雪梅一把抱住刘老贵的大腿，躺在地上还在叫：“快跑，快跑啊！”
　　 两个孩子才缓过神来，撒腿朝村西头跑去。这工夫，刘老贵已经挣脱雪梅的纠缠，迈着一双短腿，像只鸭子一样，扭动着肥胖的身子，追赶前面的两个孩子。但他们毕竟只有六七岁，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跑过像头被红布激怒的老公牛样的刘老贵，在李家大门外终于把两个孩子抓住。听见有孩子不是好声地叫唤，坐在房檐下晒日头的李老爷子赶紧迎出来，看见刘老贵在抓自己的孙子，还有雪梅家的老福子，上前拦住了刘老贵，陪着笑脸问：“这孩子怎么惹你了？告诉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兔崽子不可！”
　　 “怎么惹我了？睁开你那对昏花的老眼，好好给我看看这两个狗崽子！”刘老贵恶言恶语地叫骂。
　　 刚才李老爷子怕刘老贵伤害到小孙子，左拦右挡，并没注意那个叫老福子的孩子。听刘老贵这么说，仔细看了看那两个孩子，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那个叫老福子的孩子和他的小孙子长得简直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看到这儿，李老爷子心里多少明白了。估计雪梅的儿子，很可能也是他的孙子。况且早就知道老疙瘩和雪梅曾相好过，也是为了雪梅才离家出走的原意。只是不明白他们什么时候再次见面了，而且还有了孩子？但这会儿，哪里有工夫容他多想多问呢？只要没伤害到两个孩子就行！只见李老爷子陪着笑脸说：“他俩怎么了？一个是你的儿子，另外一个是我的小孙子，不对吗？”
　　 刘老贵嘿嘿地冷笑着说：“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见棺材不掉泪呀！”
　　 “我真听不懂你的话到底是啥意思？”李老爷子当然在装糊涂，也不能不让他装糊涂。这会儿，容不得他去多想，只想着怎样才能把两个孩子救下来。可是，刘老贵已经被气昏了头，彻底失去理智，任凭李老爷子怎么解释也没用。
　　 听见外面的争吵声，李家几个兄弟都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们哥们好几个，再加上几个女人，刘老贵哪里是一帮人的对手？上去先把两个孩子夺回来。刘老贵还是不服输，还想冲上去抢孩子，被李家兄弟一顿拳脚打倒在地，滚了一身灰土，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跑没影了。在他临离开前，当然忘不了威吓对方两句：“你们等着，我要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当时对刘老贵的那句话，谁都没太往心里去，以为那个家伙不过是在威胁他们而已——所有的人几乎都这样，打不过人家，临跑前都会扔下一句狠话：你等着！但他们绝不会想到以后发生的事情。
　　 刘老贵气急败坏地走了，雪梅当然更不敢跟他回去了，只能带着老福子暂时住在娘家。
　　 当时，刘老贵和李家兄弟撕扯在一起时，她一直在跟前，只是处境很尴尬，帮哪一方都不是，只能站在稍远地方。但老福子可不管那么多，看见凶神恶煞般的刘老贵，一直都躲藏在李家兄弟的身后。看着儿子老福子和李家人站在一起，雪梅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从她和李老疙瘩有了那么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后，尤其是有了这个孩子，她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努力掩饰。尽管她尽到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无法掩盖过去，最终还是爆发了。
　　 这会儿，她反而有点想开了，别管怎么说，老福子的身体里不仅流淌着她的血液，也流淌着李老疙瘩的血液，是血缘将他们连系在了一起。而这种血缘上的关系，无疑是一种最亲近，最牢不可破的关系，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将这种关系冲淡，拗断！否则老福子也不会一见到李家的孩子就那么亲近，好像找到了自己亲哥哥一样，不，并不是好像，他们本来就是亲哥们，是实实在在的堂兄弟。相通的血脉，自然会产生本能的亲近感。此刻，雪梅的心里很矛盾，既能感觉到一丝慰籍，又为老福子今后的命运而担心。
　　 逃离了李家屯后，刘老贵并没有直接返回靠山屯，骑着他的那匹大黑马直奔双龙镇。今天，他受到了太多的羞辱，狼狈不堪，却无力反击。现在只能借助日本人的手，才能除掉他的心头大患，报仇雪恨。他并不认识驻扎在双龙镇的小鬼子，可认识双龙镇的乡长，同样等于认识小鬼子。他咬牙切齿地向乡长献计说：“只要把李家人全抓起来，每天对他们进行严刑拷打，走街蹿巷的‘花舌子’很快会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山上的李老疙瘩。而那个小子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定会来营救他的父母兄弟。只要他从山里出来，就不愁抓住红胡子李老疙瘩！”
　　 “好，好！”听了刘老贵的话，乡长高兴的直拍大腿，连声叫好。能不能抓住李老疙瘩，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而重要的是日本人悬赏的二百块现大洋。那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呀，要种多少地才能获得到那么多的钱呢！
　　 雪梅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第二天傍晚时分，双龙镇乡长和刘老贵带领十几个乡丁直奔李家屯，把李家老少十三口全抓了起来，并且就地关押在李家的老屋里。当天晚上，屯里人都听见从李家老屋传出一阵阵瘆人的哭喊声，隐约还伴随着皮鞭木棒的抽打声。雪梅发觉不好，担心刘老贵会令人找到自己，带着老福子赶紧藏了起来，刘老贵才没有抓到她们娘俩。
　　 不用“花舌子”捎信，老四风尘仆仆地赶回山里。听到这样消息，李老疙瘩一步跳了起来，心急如焚的他恨不能立刻带人下山，救回来他的亲人。孙小个子一把拦住李老疙瘩说：“老五，莽撞不得，咱们商量一下再说。”
　　 “我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哪个人没有父母！”李老疙瘩说罢，挣开了孙小个子。
　　 “你想去救叔叔婶婶，难道我们不想吗？他们巴不得我们赶紧出现在那里呢！你也不想一想，要想对付那么十几个乡丁并不难，只要发起一次攻击，就能把他们全部消灭，把李家老少十三口人解救上山。但是，表面上是那十几个乡丁，知不知道那些小鬼子会设下埋伏，并且在那里等着我们呢？”孙小个子这么一说，李老疙瘩也回过神来了，只听王永昌说，“五哥说的没错，你想一想，为啥他们抓了老疙瘩一家，怎么没押往双龙镇，一直关在李家老屋里呢，恐怕是设下的圈套，正等着咱们去往里钻呢！”
　　 听王永昌这么分析，孙小个子问他：“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呢？”
　　 “依我看，咱们不妨做两手准备，要是能顺利把李家老少十三口解救出来，当然再好不过了。为了防备万一，同时咱们还要做好另外一手准备。”说罢，他把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来。听了王永昌的话，屋里所有的人都觉得有道理，立刻把全部人员分成两伙，连夜下山。
　　 趁夜色掩护，李老疙瘩带二三十人悄悄摸进了李家屯，轻车熟路地来到家里的院门前，隔着柞木栅栏朝里一看，屋里还亮着灯，立刻带人冲了进去，准备攻其不备，打对方个措手不及，把自家老小救出来。可是，刚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才知道中了埋伏：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只亮着一盏油灯。
　　 他们刚撤到院子外，枪声已经响成了一片。见势不好，李老疙瘩一边组织还击，一边朝外撤退。幸亏王永昌早已有所安排，当李老疙瘩带人进屯子时，孙小个子等人带领另外一部分在外面接应。听到屯子里响起了密集的枪声，知道他们已经中了埋伏，赶紧冲杀上去接应。随着一阵密集的枪声，终于压住了敌人的火力，才把李老疙瘩带领的那些人救了出来。
　　 那些小鬼子设下埋伏，本以为可以轻易地逮住李老疙瘩。谁知双方刚刚接火，又有一伙人冲杀上来，才知道独立团已经有了准备，加上又是夜里，再打下去可能也占不到多少便宜，只能赶紧撤退了。
　　 李家屯的枪声停下了，李老疙瘩想返回去再看一看，能不能找到家里老少十几口人，却被王永昌拦住了。他说：“那些小鬼子可能在天黑后，把老爷子他们绑走了，已经不在这里了。只能回去后，派人四处打探消息，掌握了确切消息，再想法去营救了。”
　　 此刻，李老疙瘩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带领队伍返回山里。
　　 再说那些小鬼子设下计谋，不但没把李老疙瘩一伙人抓住，还死伤几个鬼子兵和十几个乡丁，把早已押解回双龙镇的李家老少十三口人全部杀害。得到家人遇害的消息，李老疙瘩差点把牙咬碎了，一拳头砸碎了桌。众位弟兄也是同仇敌忾，发誓一定要为李老疙瘩的家人报仇！
　　 刘老贵绝不会想到，他惹下了这样场大麻烦。为了报复给他戴上绿帽子的李老疙瘩，和双龙镇的耿乡长把李老疙瘩一家人全抓了起来，本想钓他上钩，趁机将他逮住。结果，不但没抓到李老疙瘩，反而变得自己也有家难回了，怕丢了小命，暂时只能住在比较安全的双龙镇。他出的计谋不但没抓到李老疙瘩，还死了几个日本人，耿乡长被叫了去，痛骂一顿，甚至还说，再发生这种事，一定不会轻饶他！
　　 没打到狐狸反而还惹了一身骚，耿乡长把满肚子怒火都发泄在刘老贵的身上，骂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简直是个丧门星！这样一来，刘老贵更成了耗子钻进了风箱里，两头受气，更是不敢回靠山屯了。尽管一直躲藏在双龙镇，可他一没兵，二没抢，也没个家，只能在大车店或妓院、大烟店里今住两晚，明躲三宿，不过五六天的工夫，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脖子已经被人割断，脑袋也搬了家，暴尸于荒野上。这件事究竟是哪个人干的呢？一直没人知道。靠山屯人猜测可能是李老疙瘩的所作所为，为他们一家十几口人惨死而报仇雪恨。
　　
　　 12
　　 康德十年，那年老福子六岁。这年秋天，小鬼子得到确切情报，发现了独立团的密营，立刻带领一千多鬼子兵和伪军把独立团包围起来。在日军迫击炮的地毯式轰炸下，独立团损失惨重，人马死伤过半。为使更多人能冲出小鬼子的包围，不至于全军覆灭，李老疙瘩命令孙小个子和王永昌带领队伍突围，而他带领了三十多人断后。
　　 他趴在一块俯视整个山洼的大石头后面，不停地拉动枪栓，点名一样，把一个个敌人撂倒在阵地上。但是对方的火力太猛烈了，眼见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地倒了下去，他身上也多次负伤，但还在继续战斗，直到身上所有子弹全部打光，才被蜂拥而上的敌军摁倒地上。
　　 阴历八月初七下半晌，一部分日伪军五花大绑地把李老疙瘩押解到李家屯。当时，天空并不晴朗，半空中飘浮着一层雾霭，连太阳都显得雾蒙蒙的，毫无光彩——在那轮太阳旁边，同样挂着多半个月亮，惨白惨白地出现在西边天空。
　　 那帮家伙把李老疙瘩捆绑在屯子头上一棵老榆树下，逼他说出独立团下个落脚地方。李老疙瘩哪里把他们放在眼里？只见他挺着胸膛，圆睁怒目，一口吐沫吐在了那个翻译官的脸上。
　　 为了威吓当地的老百信姓，小鬼子和伪军把全屯人都赶到了那棵老榆树下，在众人面前对李老疙瘩严刑拷打，抡起的鞭子和木棒纷纷落在他的身上。那个堂堂五尺高的汉子一声不吭，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当时，雪梅领着儿子老福子也站在人群里，含着泪看着那永生难忘的一幕：气急败坏的小鬼子把钳子插进李老疙瘩的嘴里，把他嘴里的牙齿一颗颗拔下来，满口鲜血淋漓。站在人群里的雪梅不忍再看下去，赶紧低下了头。但她又不能不看在前面被捆绑在老榆树下的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要知道他和她，还有站在她身边的老福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两个人的血液在他们儿子的身体里流淌！
　　 李老疙瘩当着全体同乡的面前，怒不可遏地瞪着那些家伙，丝毫没被小鬼子们的残酷暴行吓倒，张口大骂道：“小鬼子，你们这帮畜生，早晚有那么一天，一定被中国人赶出去！”
　　 见李老疙瘩大骂不止，一个小鬼子用刀割下他的舌头，割下他的嘴唇，然后又削掉他的鼻子，并且斩断了他的两手。看见那种的惨烈场面，老福子当时就吓哭了。怕老福子的哭声被日本人听见，雪梅赶紧把儿子搂在怀里，对他小声说道：“老福子别哭，长大后，你也要像前面那个叔叔一样坚强，一定要记住他！”
　　 老福子哽咽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当日本人的钢刀刺进李老疙瘩的胸膛里时，他痛苦地歪过头，无意中看到站在人群里的雪梅，还有她搂在怀里的孩子时，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那最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和身边那个孩子的身上——在生命弥留之际，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和雪梅的儿子，带着一丝不会被别人察觉的满足，离开了人世。
　　 李老疙瘩这就这样死了，而他死的那天，正是老福子六岁的生日——再过二十多年，不，再过十几年，李家屯将会出现一个和李老疙瘩一模一样的汉子——不用说，那个人当然就是老福子。
　　 那些日伪军杀害了老疙瘩后，从李家屯撤走了。那些家伙离开后，当地老百姓来到了李老疙瘩的蒙难处，默默地从李老疙瘩身边缓缓走过，瞻仰为国惨遭杀害的民族英雄。当他们看见李老疙瘩身上染满紫黑斑斑血迹，无不生声泪俱下，悲痛万分，把他的遗体埋在屯子南面。东北光复以后，为他重新修建了一座坟墓，还立起一块石碑，并且从双龙镇请了一位老秀才撰写一副挽联：
　　 率孤军奇袭倭寇，松江竟无情，波涛不尽英雄泪；
　　 摧敌锋而寒敌胆，林涛今再捷，千古长留英烈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