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上午下了点薄薄的鸡毛雪，梅子一大早起来便提着扫把，把整个院子以及门口，冯家人住的房子周围清扫了个遍，随后便提着水桶去屋后打水，但谁知水井边上的雪下面结了冰，提着水桶的梅子一不留神，加上三个月的身孕导致本身腿脚不稳，便只听一声惨叫，梅子和两只水桶一起重重地摔在了井边，听到叫声的冯田应声跑出门，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梅子，以及梅子身下缓缓渗出的血，顿时傻了眼。
　　 梅子被冯田背进了屋子，随后被请来的二闷子医生确诊为急性早产，孩子看来是保不住了，即便是使上他这个祖传中医全身的医术，能保住大人，就算老天开眼。听着二闷子的话，两家的老太太以及冯田，全部都似乎变成了闷子，三人你瞧我，我瞧你，似乎在用眼角询问“咋，咋地？怀孕？小产？”
　　 躺在床上嘴唇发青的梅子看出了大家的惊讶和意外，便低声用虚弱的声音对着婆婆说：“妈，对不起我瞒着你了，孩子是平安走之前有的，三个月了，我本来想着……”，还没说完又紧紧皱了一下眉毛“妈，我肚子疼的厉害，你能把平安给我喊回来吗”，说着，一串清泪顺着毫无血丝的脸颊流了下来。
　　 刘家老太太看着平日里恭敬孝顺的儿媳妇如此说，如此流泪疼痛，便顾不得问怀孕的事情，心疼地一手伏在梅子的额头，一手抓住梅子的手，泪声涟涟地说“娃，先别说话，好好躺着，我这就给你喊，哎，平安，这个瓜怂……”，说着便回过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冯田，顿了顿，道：“田娃儿，你会骑车是吧，你去找村部的老刘借他家的自行车去，就说是我让你来的，明儿这个时候，你咋地也得把你平安哥给我带回来，快去”。冯田听了刘老太太的话，扭头像受惊了的兔子一样撒丫子就跑出了门。
　　 当日晌午时分，冯田骑着村部老刘家的自行车出发了，他的目的地是远在六十公里之外的平安哥干活的工地，但是他并没有去过哪里，他只是大概知道个方位，不管了，先走着看，边问人边走吧。坑坑洼洼不平的山路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人叮叮当当地驶过，身后窜起了一道黄土。
　　 次日凌晨四点，冯田经过了十多个小时的山路跋涉，终于在天未明之前，糊里糊涂地摸到了平安所在的工地，期间种种艰辛这里就不多言语了。在他看到平安的那一瞬间，犹如见到了久别半生的亲人一样让他激动，同时他注意到了平安他们居住的破烂工棚，烂得还不如家里得牛圈，顿时心疼不已，再想着家里梅子嫂子的事情，种种浓情思绪之下，让他这个三尺粗汉，顿时失去了情绪的控制能力，泪水让他疲惫的身体暂时得到了彻底地放松。
　　 山里的天总是亮的很晚，凌晨四点半的夜空依旧繁星点点，月亮像一个老太太的眉毛一样，细小得基本看不到，乌黑连绵的山头像是草原上成群的牛，黑魆魆地让人心里发毛，山沟里的老鸦时不时发出嘎嘎地叫声，山坡上跑过的兔子，将一块黄土蹬了下来，顺着山坡滑到了坡下的路上，以前迷信的人们说，走夜路遇到土块从坡上掉下来，这是鬼打人，很不吉利的。
　　 在这样天还没亮的清晨，平安和冯田一前一后骑在自行车上，朝着六十公里外的家，急急忙忙地出发了。入九的山沟清晨出奇得冷，随着自行车驶过带起来的冷风，似乎要将两个年轻人重重包围，冷风从单薄的裤管下直钻大腿，顺着裤裆一直到达心窝子里，骑在前面的人因为使劲，还稍微暖和点，但是坐在后面的人却被冻得直打哆嗦，所以他们俩一路频繁地换着骑车，并不单纯为了休息，重点是换着骑骑车能暖和点，就这样一路上两个年轻人人歇车不歇，加上天慢慢亮了起来，路看得越来越清楚，一路速度倒竟然比冯田来的时候快出了不少。在轮到冯田坐在后面歇息的时候，他才慢慢地给平安讲了家里的事情，但是他还是有意隐瞒了二闷子医生那句“孩子没希望了，能保住大人就算上天开眼”的话，他觉得这句话没必要现在说给平安，一来这样会让平安心里压力更大，二来，这句话本身就不吉利，同时也参杂着二闷子医生的部分主观推断，不可全信，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在尘埃落定之前说给平安，平添几分不安还于事无补，没必要，没必要。而平安在前面蹬着车听着身后冯田的话，竟然出奇地安静，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脚下瞪车的速度不知不觉间快了很多，是啊，这种事，给一般人，早就心里着火了啊，谁在此刻不想长个翅膀飞回去呢……
　　 平安和冯田在上午十一点钟终于到达了平安家门口，六十公里山路，两个小伙子用一辆自行车整整骑了七个小时，而经过近二十四小时奔波的冯田，此刻却全然看不到丝毫的疲惫，相反他先跳下车子，用自己满是灰尘的袖子，给平安擦了擦满头的汗水，然后说“哥，快进去吧，别慌，你是顶梁柱，不能乱”。
　　 平安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自己久违了三个月的房子，看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媳妇此刻面如死灰一般躺在炕边上，有气无力地两只大眼睛看着他，顿时如同全身血液都涌到了头顶，但是他想了想冯田的话“我是顶梁柱，我不能乱”。
　　 半个小时后，梅子躺在了自驾的架子车上，拉车的是当初她进门骑的那匹黑马，她的身边坐着平安，牵着马的是冯田，他们去了县城医院。
　　 一个星期后，梅子平安出院，只是就如二闷子说的那样，孩子没了。同时没了的，还有平安攒了三个月的那几十块钱。但是平安在回去的架子车上扶着梅子的后背，柔声细语地说“梅子，我要是知道你有了，我打死都不会去打工啊，这事怨我，现在你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好，别的咱都不想了，或许咱俩就该着这一劫吧，过了，就好了”。梅子听着男人这一番话，想着这三个月来自己的种种艰辛，自己好不容易呵护了三个月却无辜没了的孩子，以及潮涌泛滥的相思之苦，种种思绪翻江倒海而来，一时无语，竟只能以拍着男人的胸口地一场大哭，来消解点滴了。在车前拉着马的冯田低头听着后面二人的对话，一个人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寻思“人啊，咋这么苦？”
　　
　　 六
　　 一九七零年，对于刘家和冯家，又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梅子为刘平安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俩孩子及大人都健康平安；而冯家，在这一年变成了真正的庙庄人。受乡政府照顾，冯家人分到了属于自家的二十亩耕地，这是他们流落逃难到庙庄后，第一次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家的地产，这件事对于冯家人来讲，类似于一场革命。冯田在拿到地契的那一夜，拉着平安，在他的小屋子里用一瓶廉价的白酒，两把花生豆，一直喝到鸡叫三遍，才带着眼角的甘露，酣然入睡。这两个一起玩大，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的异性兄弟，总是在这样的特殊夜晚，做一些只属于他们俩能理解的事情，说一些只有他们俩才能听懂的话。
　　 分到地的第二年，冯家和刘家正式分家了，准确讲，是冯家人独立了，他们不再依靠刘家人生活，而对于这件事，平安本人虽然心里万分不舍，但是心底里实打实地替冯田开心，这件事，是冯田的又一次革命，他们冯家彻底在这个并不富裕但人情温暖的村子里算得上“成家立业”了。平安和冯田两人斜靠在一堆黄土堆上，一人一口吸着旱烟，望着眼前刚封顶的三座土木结构的新房子，出奇地安静，出奇地满足。这是在平安等村民们主动帮衬下，为冯家人盖起来的一座院子，这座院子盖在属于冯家人的一片自留地里，距离平安家有百八十步远。
　　 平安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把烟锅递给了冯田，看着远处的大榆树，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个老瓜怂，今年二十老几了，这眼下有家有舍了，缺个啥你知道不？”
　　 “啊？缺啥？缺……缺个老婆呗，呵呵，咋，你给我盯了个？”
　　 “嗯，盯了个，早前儿就问过，但是那时候人家嫌你没家底儿，不愿意呢，这下我琢磨着问题不大，是这，你明儿给我备两瓶酒，我提着去会会她爹去”
　　 “啊？真的啊哥？谁家女子，你咋没给我说过呢，嘿嘿，长得咋样？有梅子嫂子好看吗？”
　　 “滚蛋，想得美，和你梅子嫂子一样好看的女人，这个世界上没有，做梦吧”，说完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黄土，丢下一句“家，哥哥是给你置办好了，家业，你得靠自己置办啊瓜怂！”
　　 冯田看着平安的背影，心里有一万个感激，但是他俩兄弟之间，却从来没有说过一个谢字，上次嫂子出事冯田几十公里接平安，还有这些年说不清的相互帮衬，都和这次一样干脆利索，略带幽默却斩钉截铁般，容不得对方琢磨就办得利落齐整，冯田心里明白，平安既然说了这话，那这事儿就基本成了，看着平安回家的背影，冯田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没忍住说了句脏话“他奶奶的，美死了”。
　　 两个月后，和当年冯田给平安操办婚礼一模一样，由刘平安一手操办，在左邻右舍们的簇拥和打闹嬉戏中，把邻村的一个黄花大闺女顺利地接到了冯田的炕上，不过冯田在他梦寐已久的洞房花烛那一夜，办下了他这辈子唯一一件只敢躲在没人的角落里给他的平安哥说的丢人事，平安憋着满脸的坏笑，最后只说了句：“瞧你瓜怂那点出息……”冯田听着不服气地说“日他娘嘞，哎，得了，事儿办成就中……”
　　 成家立业了的冯田虽然从此过上了独立的日子，但还是总忍不住跑去给平安耕地，帮梅子提水，这似乎成了他这辈子的毛病，甚至让他老婆有点颇为不满，每当此时冯田都会朝着老婆有理有据地说“你这个十二（类似于二百五一样的骂人话），没有平安哥一家人，哪有我，没有我，你嫁给谁去？这么大的情咱们一辈子都还不清，你这个十二，啥都不懂就别瞎放屁”。
　　 平安自从上次梅子小产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庙庄，加上冯田有了自己的耕地，没法全身心帮他再种地，所以他开始精心地打理家里的庄稼，并卖掉了自家的牛羊，置办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在农闲时间里去镇上批发点蔬菜水果，拉到周边各个村子里用农民的粮食换，再将换来的粮食送到镇里卖掉，这样一来，家里的零花钱和小零食倒宽裕了不少，日子看得见地往好处走了去。
　　 冯家和刘家地日子从此正式走上了正道，正式走上了各自属于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家庭该有的轨道，往后的日子，只盼风调雨顺，衣食无忧，那样的日子，会过得很快。
　　
　　 七
　　 幸福而平静的日子过的总是很快，不知不觉间，平安和冯田这两个一起撒尿和泥玩大的小伙伴已经四十岁了。时间如白驹过隙，平淡而安稳的日子在中年人忙碌而充满奔头的岁月里显色转瞬即逝，而对于平安和冯田来说，岁月在不经意间一晃而过，他们俩这一对过命的异性兄弟，越来越显得离不开彼此，时间定格在了一九八九年的七月，这一年对于冯刘这两个家庭，又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因为特殊所以故事在这里必然要留下点什么。
　　 一九八九年的七月，平安和梅子，成了全县的名人，而他们两个半老年人的出名则是因为他们的龙凤胎儿女双双考入了北京的重点大学，这件事在当时几辈人都靠天吃饭的农民，对于一个山沟沟里的偏远农村来讲，其带起的风暴绝不亚于古时候状元回乡引起的轰动，而平安两口子在这场风暴中处于中心位置，自然成了七里八村的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件事让平安夫妇颇为欣慰。而同是在这一年的七月，正当冯田夫妇替平安一家子乐呵的时候，他们家在外地打工的大儿子宝娃冷不丁给他带来了一个三个月大的虎头虎脑的胖小子，惊讶过后经过询问才明白，原来儿子和女友两个不谙世事的傻瓜孩子偷吃禁果，但又“办事”不小心，就怀上了，然后两人一商量索性就生了下来，当然，后来的结果自然是他们只负责生，抚养的义务，则全权交给了冯田和他的老婆，这不，给他们俩了一个天大的“惊喜”——抱回来了。这个五十岁的男人在他平安哥当了状元爹的同时，当爷爷了。听着平安特意前来的道喜，冯田用它粗糙的双手捧着莫名其妙而来的这个孙子，满脸的不可思议，同时又似乎有点窃喜被他习惯性的翘嘴给出卖给了平安。看着冯田的表情，平安再一次冲着他笑了笑“哎，你这个老瓜怂，这下赚到了”……
　　 一下子出了两个重点大学生的平安家，虽然在整个县城都出了名，但是面对每学年需要的需要两千多的学费，两人可谓拔下了肋骨当腰带，勒紧了裤子加油干，儿女在面子上给平安夫妇争足了气，但是同时也让老两口不得不更加卖力地赚钱。虽说往后的日子正如村民们说得那样“将来会跟着儿女进城享福”，但是眼下看得见的四五年，他们俩是没好日子过喽。而与此同时的的冯田却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景”，每日带着孙子，赶着自家的几十只绵羊，从东山逛到西山，羊吃草，冯田躺在山洼给坐在身边的孙子编故事，偶尔实在编不下去了，就讲一串自己年轻时候和平安干过的趣事，逗得旁边的小孙子一阵子傻笑，而家里的二十亩耕地则交给了辍学在家的二儿子虎娃，以及老婆子打理，里外倒也不用操心一点，落得清闲，这让平安夫妇虽然在表面上见了就骂，但心底里却其实越来越羡慕了起来。，不过这一点平安本人在老婆面前从不承认，用她的话讲，孩子才是我们的未来，我们苦点有啥嘞？我们的福在后头呢，等我老了，也赶几十只羊，再慢慢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