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光】疯(小说)
“别嘴硬,没成家的人心态永远就是个小孩。”秀莲揪了一下儿子的耳朵。
志鹏忍不住做了个鬼脸。
志鹏做了深呼吸,整了整衣装,阔步挺胸走进了姑娘高佳丽家。
高佳丽给志鹏的第一印象是普通,从穿着到身材,从长相到身高,从脸上的肤色到说话的音色……都是那样普通,没有亮点也没有暗点,普通得似乎转过身就会忘记她的模样。但是,在相亲这个翘翘板上,要想保持平衡是不可能的,只有女孩份量越轻,男孩相对来说就越好应对些,而不至于双方条件相差悬殊,份量轻的一方被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志鹏和佳丽并肩走在新建的水泥路上,就像一对熟识的朋友,一点也不觉得窘迫、羞涩。
初春的阳光柔和地照耀大地,溪畔上的杨柳,忍受不了冬天的冷寞,悄悄萌动嫩黄的叶芽,尽情享受着阳光的亲吻,在徐徐东风中摇摆着曼妙的舞姿。
志鹏说话三锄头两铁耙——干净利落:“你直说吧,对我这个人感觉咋样?”志鹏脸上挂着笑,他不爱笑,但今天笑起来特别温柔——大概天气好的缘故吧。
高佳丽扑哧笑出声:“真的要我说吗?”
志鹏脸上的笑纹扩大,牵扯得嘴角咧开了:“那当然,我这个人最喜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个痛快。”
佳丽的笑容和脚步瞬间收住,眼睛怔怔地盯着志鹏的脸足足半分钟。佳丽别的专长没有,但眼光的寒冷,经常刺得人夏天浑身起鸡皮疙瘩。在学生时代,她经常和同学比试相互对视,没有一个人能在她眼光下坚持一分钟。哼!我现在给你个痛快,给你个舒服!
志鹏打出生没遭遇一个女人如此刺人的目光,如何招架得住,只好仰起头,看几缕白云从头顶悠悠飘过。等他再低头时,佳丽已不见影儿了。
“姑娘,这么快就聊完了。怎么样?中意不?”王彩凤迫不急待道。
“我胆子小。”佳丽丢下一句莫明其妙的话进了房间。
彩凤、秀莲知道情况不妙,上前询问志鹏。
志鹏如实相告,秀莲气得一顿脚:“老天王,世界上还有这样说话不注意分寸的吗?你也不怕天风打歪了你的嘴!”
“嗨!这都算个啥事?这女孩子也太计较了。嘿嘿,你们等着,我老程三斧头搞定。”男媒婆老程了解情况后乐呵呵地说。
志鹏看他腆着啤酒肚,说话大大咧咧,倒有点像混世魔王,强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
“笑笑笑,只晓得傻笑,老刘家的脸被你丢尽了。还不赶快给程叔叔敬烟?”秀莲瞪着儿子。
老程接过志鹏递来的中华牌香烟,叼在嘴里,让烟在嘴唇上娴熟地来回转了一圈,点着,夸张地吸了一口,发出“嘶嘶”的声音,那浓浓的烟雾随着话语一块飘出:“古时候关公杯酒斩华雄,今天我老程支烟劝姑娘。”老程得意地笑着,香烟随着他口型收缩而不停地抖动。
“啥公不公雄不雄的?有本事都用出来,别磨磨蹭蹭像个娘们。”彩凤推了老程一把。
果不其然,老程回来时笑成了弥勒佛,那香烟还在嘴角燃烧,从点着到现在,香烟竟然没有离开他的唇,仿佛用胶水粘在上面。
“成了!万事大吉了!”老程猛吸一口烟,将烟蒂扑地一声吹出老远,“只要我老程出马,啥事办不成?小伙子,你在姑娘面前嘴巴要甜一点,把她哄开心了,啥事干不成?不是我吹,当初我家穷得内裤都买不起,凭着我这张嘴,一大群姑娘围着我转……”
“得了吧程二宝,你能吃几碗饭我们还不晓得,当初你和人家挑了个日子定亲,不料姑娘到那天突然变了卦,你父子就把做好了的糍粑抬到姑娘家,让他们赔偿。后来你又一时没找到老婆,就把心里的怨气一股脑儿撒到你爹妈身上,差点和你爹干起仗来。”一个媒婆笑得前仰后合,说道。
“告诉你们,当初我想和那姑娘来个生米煮成熟饭,把一头猪、两担米的彩礼钱免了,不想荤没尝到却被人骂作流氓,一拍两散了。”老程拍了一下志鹏的肩膀,继续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姑娘找不到那样保守的。小伙子,该出手就出手,一切看你的了。”
秀莲连声道谢:“程师傅,这门亲事结成了,请你多喝几杯酒。”说完又向儿子使了个眼色敬烟。
老程接过烟:“那是自然。不过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这姑娘以前结过一次婚,而且比你儿子大一岁。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不同意还来得及。”
秀莲的脸像被人扇了一耳光,白里透红:“这……这个咋不早说呢?”
“现在说也不晚,你们又没损失什么。”老程吐出一串圆溜溜的烟圈。
“秀妹子,这种事我确实不知道。”彩凤连忙说。
志鹏也不吱声,转身向面包车走去。
秀莲沉默了不到一分钟,叹了口气问:“那她有没有生过小孩?”
老程一拍胸脯:“老妹子,这个我敢打包票,绝对没有,听说姑娘在那户人家总共才呆了一个来月。”
唉!这就是命啊!人饿了啥饭菜不吃呢?总比空肚子受煎熬,一直到饿死要好得多。秀莲在心里努力说服了自己,就向大家说了句“稍等”,向面包车走去。
“鹏儿,认命吧!”秀莲扶着车门说,声音有些颤。
志鹏似乎没听见,低头玩手机。
秀莲提高声音:“难道你要我当大家的面跪下来求你,才肯罢休?”
志鹏抬起头,一脸吃惊的模样:“啥意思嘛?一惊一乍的。”
“老祖宗,别装聋作哑了,你究竟同意不同意,说句话呀!”秀莲啼笑皆非,伸手又去扯儿子的耳朵。
“同意呀!为啥不同意?”志鹏头一偏,躲过母亲的手。
“那你一个人躲到车上干嘛?”
“不干嘛。我的任务完成了,轻松轻松呗。”志鹏很认真的样子。
“轻松你个头!还不知道人家要多少彩礼呢?”
“怕啥?人家是要彩礼,又不是要我们的命。”
“狗改不了吃屎,又在说傻话,回家找你算帐。”秀莲嗔怪道。
七
“你娘的,我刚碰了宝,手上的牌又清了口,只等鱼儿上钩,你过来大呼小叫,把鱼儿吓跑了,让他娘的秃子哥抢先一步胡了。”高佳丽父亲高峰气哼哼地对老婆说,“有啥大不了的事,要老子回家,弄得我想翻本的机会都没有。”
这高峰是麻将桌上的常客,长着一副凶像,为人刁钻刻薄,人送外号“胡汉三”。
“如果不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你死在麻将桌上我也懒得给你收尸。”女人也不示弱。
“啊——相成了?好,好!”高峰有些凸的眼珠子闪着亮光,“咋不早说呢?打个电话过来不就成了?”
高峰跷着二郎腿,歪着脑袋吸着香烟,由于厚厚的嘴唇往外翻,遮不住被香烟熏黑且残缺不全的门牙。当那股股浓烟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时,让人不由地想起烧火煮饭的炉灶。
“说到彩礼嘛,我也没有七七八八的话讲,不攀上也不比下,来个吉利数,彩礼二十六万八,再加上见面礼、‘四金’等等总共四十二万八。同意的话,后天正月十六把定亲酒办了。”高峰不等秀莲和媒婆们屁股坐稳,一句客套话也没说,就直奔主题。
秀莲的脑袋嗡地一声,像被谁敲了一记闷棒。我的天!礼金四十多万,再加上办酒席和谢媒的钱等等,还不得四十五万!家里拼死拼活、省吃俭用攒下三十来万,还差十多万上哪找去?人都说,穷人难借钱。记得以前交纳生养第二胎罚款金,向几个亲戚借一百元也白费口舌。现在要我涎着老脸去借钱,还不如向我扇几个耳光来得痛快。
“去年才三十六万八,今年咋一下又涨了六万!我家前年装修房子,小儿子去年才大学毕业,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能不能少一点呢?”秀莲小心翼翼地说。
“嗤!这又不是做买卖。”高峰不悦,凸眼珠向外突起。说完,就呼地站了起来,两手向大家一摆,笑道:“不好意思,少陪了,我有点事。”
老程连忙上前拽住老高的两只胳膊,把他按回座位上。另一个媒婆把秀莲叫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今天本打算带另一个小伙子过来相亲,不想彩凤非要带你儿子。老妹子,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可不行。今天我向你摊牌,现在的彩礼普遍这个价,你嫌多了,把事搞砸了,以后可就别后悔。”
另几个媒婆也过来七嘴八舌奉劝。
“可不么,你舍不得出,换个人满口答应。”
“钱是人赚的,有了人啥都有了。”
“钱不够向亲戚朋友活动活动一下,人还会被尿憋死吗?”
……
王彩凤最后一个走到秀莲身边,说:“你也晓得,现在姑娘少,你儿子以后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不好说。反正,愿不愿意,自己掂量着办。”
“‘胡汉三’,这妹妹佬公(对比自己小的女性称呼)舍不得花钱算了,我把我表兄的孙子介绍给你闺女,行不?”老程亮开大嗓门说,看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好呀!你咋不早说呢?”高峰满口应允。
秀莲的耳朵早塞满了。她想到自己儿子这么大年纪没有找到老婆,就好比一个被打败的人,逐渐被敌人逼迫到墙壁边,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只有举手投降了。
“好吧,听你们的。”秀莲终于开口道,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那说出口的话仿佛出自另一个陌生人。
八
秀莲回到家里,马不停蹄地开始凑钱。
“金子,这么多姊妹就你二妹生意做得好,最有钱。去年你哥的儿子成亲,你哥向她家借了五、六万块,你现在就给她打电话,看看能借多少。”秀莲把手机递给男人。
刘金接过手机,在电话簿里找到二妹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又将手机伸给了女人:“我不会说话,还是你来吧。”
秀莲斜睨了男人一眼:“亲兄妹有啥不好说的?快拨!”
老刘颤抖着双唇干笑一声,拨通了二妹的电话。
“雪儿,我……我想……嘿嘿。”
“哥,啥事?快说嘛。”
“是这样,鹏儿要成亲了?嘿嘿。”
“那是好事啊!”
“可……可就是钱不够,差十多万呢。你能不能……嘿嘿。”
“哥,现在流行网购,我们的生意不好做啊!要不给你借两万块吧。我正忙着呢,下次再聊。”
老刘的笑容凝固了,把手机扔在桌上,摇了摇头,向秀莲伸出两个手指头。
秀莲刚才脖子伸成鹅颈,屏气凝神聆听他们兄妹对话,脸上的阴云越积越厚,到男人做出只借两万的手势时,眼眶已经溢满不争气的泪水。“啪!”她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一只手撑着沉重的脑袋。忽然,她呼地站起来,大声嚷叫:“木头呆子,要她两万块钱干嘛!手机拿来,我要和她断了姊妹关系!”
“这?秀莲,冷静点。没有她的帮忙,地球照样转!亲戚嘛,本来就是礼尚往来,有情有义的有几人……”刘金不停地安慰。
秀莲拭去泪水:“你知道你妹为啥借给我们的钱不如你哥?”
老刘惘然地摇摇头:“我们也没有在啥地方得罪她呀。”
秀莲终于恢复平静:“还不是怕我们三五年还不起。你哥就不一样了,他有个闺女做靠山,出嫁时可以接一大笔彩礼。他闺女去年一嫁了人家,他就马上挪动她的彩礼还了你妹的钱。你妹肯定担心,如果鹏儿成亲后对这些债不闻不问,凭我们俩个老骨头作田、打零工,不晓得何年何月还得起。哼!你妹真不愧是做生意的,在钱这方面真是比谁都精。”
“人穷争不了气啊!秀莲,认了吧,两万就两万吧。”刘金只是摇头叹气。
为了凑齐彩礼,夫妻俩又是打电话又是亲自登门,在各自的亲戚家里跳龙灯似地过了一遍,秀莲的嗓子因为说话频率过多,加上上火而有些沙哑,刘金的腿肚子更是跑细了一圈,但依然差四、五万块。
志鹏看到父母愁眉苦脸的样子,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在和佳丽微信聊天时谈及钱的问题:
“难道金钱是阻隔在我们之间的一座大山,不能跨越就不能走到一起?”
“现在人都这样,你想走捷径是不可能的?告诉你,我爸这个人是说一不二的。”佳丽回复。
“你爸把你当摇钱树对吧?”
“是又怎样?我乐意。”
志鹏发了三个大拇指图形就下线了。
明天就是儿子定亲的大喜日子,秀莲夫妻俩坐在堂前大眼瞪小眼发愣。
“听说明天喝鹏儿的喜酒,我做爷爷的马上升一级做社公(曾祖父)了。”门口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夫妻俩同时望去,只见担任新农村建设的村理事长堂叔刘华林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不欢迎呀?你们?”刘华林佯装生气的样子,转过身,“好,我走,我走。”
“叔,坐嘛。”刘金连忙叫住,一脸委屈的样子。
“谁欠了你们的狗肉帐没还?说吧,看叔能不能帮你们催催?”刘华林比刘金大不了几岁,说话从来没有辈分之分。
“叔,这个……那个彩礼钱还差四、五万……唉!没处借呢。”老刘嗫嚅道。
“我说的没错吧,你们又把叔当外人看,瞧不起叔了吧?”刘华林夸张地拉长了脸。
“怎么会呢?等明天我请你坐上座。”秀莲反应较快,听出点味儿来,连忙说。
“哈哈……好!我高兴。你们要是认准了那个姑娘,就赶快去准备明天办喜酒的东西,我这就去银行取钱给你们,来一个趁热打铁,别让到手的鱼儿跑了。”华林爽朗的笑声如春风拂过夫妻俩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