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光】疯(小说)
九
农历正月十六,天空撒下了无边的雨帘,却丝毫不能掩盖王秀莲家的喜悦气氛。男女双方亲友相聚一堂,鞭炮声、欢笑声、吆五喝六的划拳声……撑破了小村庄那份宁静。
撤走酒席,送走宾客,付清最后一道礼金——谢媒礼后,秀莲累得浑身像一滩稀泥,软塌塌躺在床上。刚才付谢媒礼的情景又在大脑屏幕重播。
秀莲拿出一整扎百元钞票,说:“这一万块钱你们做媒的拿去分了吧。”
“妹妹佬公,一般来说,谢媒礼要三千到五千,媒人再多,一个人两千总得给吧?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老程喷着酒气,脸似关公,说话时舌头有些拐不过弯来。
“可不嘛。我们也没少跑腿,你大钱花去了,又何必在乎这个小钱呢?”有媒婆接应。
“到年底你儿媳生个大胖小子,你们一家就更要承我们的情了。”第三个媒婆打着哈哈。
秀莲有些难为情,尴尬地笑着。
“要不这样吧。来个吉利数,每人一千八。”王彩凤打圆场,给秀莲下台阶。
于是,媒婆们不再说什么,领了自己的一份礼金揣进腰包里。轮到给王彩凤谢媒礼时,她推辞说:“秀妹子,等你做奶奶,孩子满月那一天,我高高兴兴来喝喜酒。”两个女人一送一推僵持了一会儿,最后王彩凤收了两百元表示意思意思一下。
想想这几天亲身体验的事情,秀莲心里又是感慨了一番。总算把儿媳娶到家,以后大家劲往一处使,生活也就有奔头了。“一切都往好处想,生活自然充满阳光!”秀莲想起一句公益广告词,内心顿时豁然开朗,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不到三分钟,她再也睁不开沉甸甸的眼皮,打起呼噜来。
十
由于在家耽搁时间太长,志鹏去年的老板已经另招员工,这意味着志鹏必须重新找工作。
经过在网上查找。志鹏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需要夫妻对的眼镜行。
正月十九,永远是个好日子,志鹏选择这天出门。秀莲头天晚上约好了出租车,一大早准备好了早餐。儿子临上车时,秀莲又是千叮咛万嘱咐,总结起来一句话:要小小心心对待老婆,别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做人累不累呀?”志鹏本想这样顶撞一句,看到高佳丽在旁边,只好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
车开走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模糊了秀莲夫妻俩目送车子远去的视线。
“出门下雨好,天上落财水呢!”秀莲这样对老公说。
“好,好!下雨好!”老刘连声附和。
但不知为啥,自从儿子儿媳上车那刻起,秀莲的那颗心一直悬挂着,也是从这天起,秀莲三两天打电话或发微信询问他们的情况。
“鹏儿,你们进了眼镜行上班吗?”
“进了。”
“生活习惯吗?”
“习惯。”
“生活不要太节省。”
“好。”
“两夫妻好好相处。”
“知道了。”
“……”
秀莲每次得到答复——虽然简单得可怜——心里就好比解开一把又一把的锁链,悬挂的心暂时舒缓下来。但过不了多久,她的心又悬了起来,仿佛他乡的儿子儿媳手上拽着一根无形的线,总是那样不离不弃地牵扯着她的心。
正月和人们身上穿的棉袄一道悄悄地退去,二月春耕播种的季节来临。
这天晚上,秀莲躺在床上长吁短叹,翻来覆去睡不着。儿子咋了?刚才电话不接,信息不回。连续三天过去,虽然秀莲不厌其烦去询问,但依然没有儿子的回音。鹏儿呀鹏儿,你是要把父母急出毛病了才善甘罢休?
“叮咚”一声信息提示。秀莲一个激灵坐起来,伸手去抓手机,慌忙打开一看,是运营商发来的缴费提醒,她那绷紧的神经如潮水般消退。到下半夜,秀莲昏昏沉沉地觉得自己在阴暗的大街小巷里游走。突然看见高佳丽抱着一个小孩,那小孩很眼熟,和鹏儿有几分相像。啊!这不是我们的孙子吗?秀莲兴奋得飞一般奔过去,想抱抱孙子,不料佳丽瞪了她一眼,抱起小孩跑了。于是秀莲拼命地追,然而脚上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迈不开步,急得她大声哭喊:“别跑,别跑……”
“秀莲,秀莲,你咋啦?”老刘推搡着妻子。
秀莲坐起来,抹了把眼角的泪水,下床走向卫生间,擦拭身上湿漉漉的汗水。回房间时又忍不住打开手机,儿子的微信中竟然出现一条信息——
爸妈,不要操心,我们又换地方了。前几天找工作,就没回你们的话。
秀莲盯着信息,看了好几遍,回道——
下次如果再失去联系,我们就断绝母子关系!
秀莲摇了摇头,思忖:儿子儿媳在外面过得好好的,我为啥总是瞎操心?秀莲呀秀莲,你再这样下去,这脑子非坏了不可!
春分刚过,气温急剧上升,野外蛙聒虫唧,有些躁热的南风掀动秀莲的发梢,令秀莲心烦意乱。
秀莲正要关院门准备上街买种子。
“妈。”背后一声轻轻的呼唤。
这声音犹如迅雷将秀莲手里的钥匙惊落地下。只见志鹏耷拉着脑袋,脸色阴沉,如木头人站在旁边。
“你……你咋回来啦?”秀莲揉了揉眼睛,以为出现幻觉,舌头也不听使唤,“佳……佳丽呢?”
志鹏眼珠子一动不动,嘴唇蠕动了几下,没吱声。
“我的老祖宗,你倒是说话呀!”秀莲屏住呼吸,上前推了一把儿子。
“先打开院门让我进去。”
秀莲开锁的手在颤抖,费了很大工夫将钥匙塞进锁眼。
志鹏把行旅箱往堂前一丟,向房间走去,秀莲寸步不离,紧随其后。志鹏欲关房门:“妈,我累了,歇会儿。”
秀莲用身体堵在门框里:“你还没回我的话呢。”
志鹏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我们昨天分手了。”
“啊——什么?啥意思?再说一遍!”秀莲冲进房间。
“她趁我上班的工夫,偷偷跑了。”
“为啥?”秀莲声嘶力竭。
“她说她跟我过不下去了,趁早分手。”志鹏说完,蜷曲身体躺在床上。
秀莲扑过去,发疯似地把志鹏拽起来。
十一
南方沿海某市。
那天晚上八点临近下班,高佳丽闲着无聊,用手机玩游戏?
眼镜行主管走了过来,一脸严肃:“现在还是上班时间,怎么可以玩手机呢?墙上的规章制度写得明明白白,没看见吗?”
“又不妨碍工作,犯得着这样大惊小怪吗?”佳丽的兴致被搅散,关闭手机,轻声嘟囔着。
“说你你还不高兴了?有本事当老板的面说去。”主管耳朵特灵敏,继续发威。
“都是出门打工的,有什么了不起?”佳丽一口气没忍住。
“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主管脸色泛红,如好斗的大公鸡。
在配镜室的刘志鹏一看势头不对劲,连忙过来向主管陪笑:“我老婆做的不对,您多多包涵。”说完将一脸怨气的佳丽拽到一旁。
佳丽闭着眼,一声不吭躺在床上,志鹏涎着脸伸手想将她揽入怀中。
“死皮赖脸的东西,滚一边去!”佳丽睁圆了眼,用力将他推开。
“生啥气嘛?”志鹏体内升腾起的热情潮水般消退。
“你在他们面前像个孙子似的,看着让人讨厌。”佳丽用被子裹严实自己的身体。
“吃人家的饭受人家管,天经地义的事。你是我老婆,在床上也必须听我的话。”志鹏血往头上涌,撕扯她身上的被子。
“你老婆?哼!我现在就走!”佳丽甩了被子翻身下床,立即整理衣物放进行李箱。
志鹏傻了眼,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尊严,就差没跪地磕头,总算把佳丽劝阻住,但答应她的条件是“尽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志鹏在旅馆经过几天的网上搜寻,终于找到另一家小型眼镜店,却只要技术工不要售货员。唉!先站稳脚跟再说,省得两个人在外饿肚子。志鹏盯着囊中羞涩的微信钱包,感叹着,携带佳丽奔向新的工作岗位。
春夜,城市的灯火扑朔迷离。
“太无聊了。”佳丽伸了伸腰,“要不,你给我买个笔记本电脑吧?”
“狮子大开口。钱呢?我妈说了,我娶你借来的十多万放我们身上了。”志鹏没考虑佳丽的感受,直接亮出底牌。
“……”佳丽嘴巴动了动,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盯着窗外发呆。
“你不会让你爸资助一点呀?”志鹏在狭窄得转身也困难的卫生间洗漱,随口说。
“放屁!”佳丽吼出一嗓子。
“你……你闲不住就出门找事做赚钱,咱俩一块把债还了,再存钱找机会自己开眼店……”志鹏那压在心底的话没有把住门窜了出来。
“哼!瞧你这副穷样,等下辈子开店吧!”佳丽睨了他一眼,打断道。
“娶了你这女人,真倒了八辈子霉!”志鹏血气方刚,如何受得了这般他认为有损尊严的言辞?
“别说些没用的,我们分手吧,反正无牵无挂也没办啥手续。”佳丽丢下这句话,蒙头而睡。
志鹏唉声叹气,难以入眠。到黎明时勉强眯了一觉,醒来时八点已过。志鹏眼看自己迟到了,就一骨碌起床,顾不上洗脸刷牙,匆匆向外走,合上房门时,只见佳丽似乎睡得很香甜。唔,她大概过了一晚已经气消了,没事了。男人嘛,千万别和老婆计较,人常说,肚量大一点是福气,以后尽量按照妈时常嘱咐的去做。
可是佳丽没有给志鹏机会,在志鹏走出房门时,她就咬了咬牙,从床上爬起来。一小时后,她拉着行李箱向汽车站走去,在那张简陋的小方桌上,留下了她诀别的纸条……
秀莲听完儿子的讲述,脸白唇黑,一颗心仿佛要迸出胸膛,离开她的躯壳而去。她颤巍巍拨通了高峰的电话:“亲家公,佳丽跑了,你晓得不?”
“啊——跑了?我不晓得啊!”高峰打了个哈欠——昨夜麻将桌上玩到凌晨两点,困倦尚未消除。
“天王爷呀,她说要和鹏儿分手!”秀莲焦躁地道。
“分就分了吧,人家领了证的,生了几个小孩的说离就离呢。强扭的瓜不甜,我不可能用绳子把她捆到你家,对吧?”高峰不急也不躁。
“胡汉三!你说的轻巧,难道我家四十多万打水漂了?”秀莲前些天得知高峰的绰号,忍不住叫了他这个鼎鼎大名。
“嘿嘿,你也别大呼小叫的。做人要凭一点良心,我老高看你家也不容易,退还彩礼钱二十八万,其它开支就当你泼出去的水……我家佳丽跟你儿子两个月也不能白跟,你说对吧?做人要凭良心……”
秀莲脑袋嗡嗡作响,依稀听到高峰发出魔鬼般的狂笑。她愤然将手机摔出窗外,浑身血液往头上涌,终于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倒在地板上……
十二
刘华林叹了口气,喝了口水继续说:“当时年轻人急着出门,结婚证书也没有拿。我侄子找当初那些媒婆,只有王彩凤去了一趟高峰家里,磨破了嘴皮,碰了一鼻子黑灰,其他人不愿理睬,说什么他们‘管结不管离’。女孩子的父母一口咬定只退二十几万块彩礼,其它各项礼金分文不退;要么拿这二十几万,要么去法院打官司。我侄子思前想后,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
刘华林正讲述着,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就见一个头发蓬乱、骨瘦如柴的女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她那血红的眼睛里喷着炙人的火焰,尚未开口便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哟嗬,这里拍电视啊。”
女人飞快地冲到摄像机前:“我年轻是最爱上台演戏了……小冤家,我来了——登登气登登气——登——登——”
“秀莲!”刘华林站起身,“别闹了。”
秀莲好像没听见,继续手舞足蹈,又笑又唱。
“哦!老戏过时了,我演个电影吧……别让胡汉三跑了——呯——呯——嗬——我们胜利了……红星闪闪放光彩……”秀莲的笑让在场的人心里凉飕飕的。
这时,刘金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听话,回家吧,别耽误人家电视台采访。”
秀莲用脑袋顶开丈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记者、大恩人呀,你们一定要替我们作主啊!”说毕,向我不停地叩拜。
我慌了手脚,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阿姨,你……别这样。政府现在非常重视民生问题,你要往好处想。”
“是呀,侄媳妇。县政府为了抑制水涨船高的婚嫁彩礼,已经开设了‘媒婆培训班’,你想开点吧。”刘华林接住话茬,和刘金一道把秀莲扶起来。
“哈哈……培训班,好,好!”秀莲向我靠近一步,在我耳边嘀咕,“小兄弟,告诉我,不是培训他们来骗我们吧?我儿子两个月亏了十五万多,一天花去两千五,你晓得不?”
我一时语塞,尴尬地摇摇头。这时,刘金接通一个电话,连忙将手机开通免提靠近妻子耳畔。
“……我找了个外地的女孩子,‘五一’节领她回来看你们……”志鹏的弟弟志鸿喜悦的声音。
“天王爷,千万别带回来。你把我家的屋檐子拆下来,也找不出钱呀……老刘,你哑巴了?快对儿子说呀,他们要是回来,我就躲起来,快说呀……”秀莲不停地用手捶打着丈夫的肩膀,催促着。
刘金挤出笑脸,比哭还难看。他好说歹说,终于把秀莲劝回家。
采访结束了,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春天的天气变幻莫测,刚才尚是阳光普照,转眼已是细雨濛濛。路上行人毫无防备,在雨中匆匆穿梭,狼狈不堪。就在我糸好安全带,准备关车门时,秀莲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车门口,头上冒着腾腾热气。
“小兄弟,我晓得你们是大好人,这些土鸡蛋送给你们吧。”秀莲笑呵呵地把装有几十个鸡蛋的方便袋提到我面前。
“阿姨,这……我们有纪律,不能收的。”我的鼻子酸溜溜的,心想自己又不是上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士,有何资格接受老百姓的一片深情?
“你看不起我们乡下人还是咋的?”秀莲顿时变了脸色,噘起了嘴巴。
我微笑着收了鸡蛋,趁秀莲不注意,塞给刘金一百块钱,然后挥手向他们告别。
秀莲像个小孩子似的乐呵呵地笑着,不停地挥动着枯柴般的双手向我们示意,那蓬乱而灰白的头发,如一堆枯萎的茅草,在风雨中无助地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