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看出端倪，道：“大哥，雨妹这孩子今后在我校上学，学费全免，其它费用由我全包，不用你花一分钱。另外，我还可以照顾她，让她领取最高数额的助学金……这下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驼子转忧为喜，赶忙跪下磕头，道：“方校长，宗老师，你们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谢谢你俩的大恩大德……”
　　 方高远夫妻俩赶紧扶起驼子。
　　 方高远道：“别这样大哥。你们龙家有恩于我们方家，就算我们磕一万个头，也表达不了我们全家的感激之情。雨妹这孩子，我们都喜欢她。”
　　 宗老师则道：“从今以后，就算我们多了一个女儿吧。”
　　 当年秋天开学，雨妹跨进了如皋中学大门。
　　
　　 八
　　 雨妹在如皋中学求学期间，乃计划经济时代，城市人口的粮食和副食品都是定量供应，数量极其有限。宗老师熟人多人缘好，总能想方设法搞到计划外的物品带回家。于是每到星期天，宗老师就把雨妹接到家中，忙不少好吃的东西给两个孩子吃。雨妹吃完了，宗老师就让她带些食品回家给她阿爸。雨妹很感动，视方校长和宗老师为亲人。
　　 品学兼优的雨妹，深得全校同学的好评和友爱。到了初三，她入了团。到了高二，她当选为学生会主席。她一面刻苦学习，一面热心地为大家工作，永远都在忙忙碌碌，从来都是忍劳忍怨。无论老师和同学，人人都喜欢她。放学离校后，一到家中，她放下书包，就帮着阿爸将垃圾分类。晚上做功课，直到深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至于方云飞呢，说起来令人失望，他学习成绩一直上不去，除了小聪明小神气外，还有什么呢？母亲没完没了地批评他，并且总是再三再四地夸奖雨妹。时间一长，方云飞除了羡慕雨妹外，还多了几分嫉妒，后来甚至有了厌烦情绪。
　　 于是，他决定治治她，使她学习倒退再倒退，让父母不能再拿她说事。
　　 满肚子小聪明小神气的方云飞，终于想了个立竿见影的办法。
　　 方云飞绞尽脑汁，写了一封情书，偷偷地夹在雨妹的课本中。
　　 雨妹无意中打开书本时，看见了一封信，上面写着：
　　 雨妹：
　　 如果你是怒放的鲜花，我就是勤劳的蜜蜂。如果你是燃烧的火焰，我就是扑火的飞蛾。如果你是沉重的镣铐，我就是终身的囚徒……因为我离不开你。我爱你，很深很痴很痛苦地爱你。
　　 方云飞
　　 雨妹看了满面绯红，心里忐忑不安地乱了分寸，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上课走神，作业出错。
　　 有时，方云飞甚至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对雨妹故意做出一些出格的动作，而使她十分难堪，忍无可忍。
　　 雨妹不得不躲避着方云飞，脸上的神情总带着无奈的苦恼。课上，老师的提问，她常常答非所问。课后，常常躲在无人处，抹着委屈的泪水……慢慢地，她的学习成绩开始下滑。
　　 她不知如何是好。若是不回应，方云飞总是不断挑逗，若是给点颜色他瞧瞧，又怕对不起方校长和宗老师，直叫她无所适从。不久，她找了个借口，再也不到方家去了。又趁着分理科班和文科班的机会，与方云飞分了班级，这才使她得以解脱。但此时，她的学习成绩，已从全校四班同年级的前三名，掉到五十名左右。
　　 方校长和宗老师十分惊诧，却怎么也猜不透其中原因。
　　 方云飞暗暗高兴不已。想不到自己略施小计，就轻而易举地扳倒了对头星。
　　 然而，雨妹心中的烦恼，却无法向他人言说。
　　 不久秋天到来，落叶飘飞。
　　 雨妹日见消瘦，面色苍白，精神萎顿。
　　 某次上体育课，一阵激烈运动后，雨妹突然晕倒地上。方校长得知，赶忙组织人员把她送到医院。
　　 方校长收拾雨妹书包时，发现了几张她的卖血单，遂断定她家中一定有什么事缺钱花，便立即赶往龙游河那洞穴中，一眼看到驼子正睡在床上呻吟不息。一问才知，他因患上急性风湿性关节炎，已躺下多日。
　　 方校长立时叫来黄包车，将驼子送去医院，然后又去到雨妹的病房中，走到她身边，怜爱地道：“孩子，你阿爸有病需要钱看医生，应该告诉我一声，我自然会帮你解决，你怎么能卖血呢？身体要紧啊，学习为重嘛，懂吗？”
　　 雨妹含着热泪道：“方校长，这么多年来，我和阿爸给你们一家添的麻烦太多太多了……这次，我只想自己解决。我的生命本是阿爸给的，我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属于阿爸的。现在为了给他治病，就算卖光我全身所有的血，也算不了什么呀！古人云，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啊。”接着，雨妹又再三请求方校长，不要将她卖血的事告诉阿爸。
　　 方校长的眼睛湿润了：这是个多好的孩子啊！
　　 不久雨妹和驼子相继出院。
　　 此后，方校长和宗老师，总是常常到洞穴中看望雨妹和她阿爸，主动帮助这个太贫困的家庭。
　　 雨妹重又开始勤奋学习，成绩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她满怀希望地迎接高考的到来。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一场“运动”终止了雨妹上大学的美梦……
　　
　　 九
　　 然而，这场“运动”对于方云飞来说，却是天赐良机生逢其时，好得不能再好，他觉得千年万载也难寻到。
　　 方云飞，论读书学习不敢恭维，论小聪明小神气却不可小觑。从小到大，他没少挨父母的呵责和斥骂，心中甭说有多委屈和窝火，好像他就是个一事无成的窝囊废似的。他无时无刻不在希望奇迹的出现。如遇上神仙圣人的点化，立成奇人高手，或爆发世界大战、突然遇上大地震、大火灾、洪水等等，他就可以大显身手。再不，鬼使神差地让龙雨妹大病一场变成弱智，再也不能逞强显能也行。退一万步吧，就是学校失火烧成灰烬，从此不要读书做功课，免除学习之苦，这也可以。
　　 谁知真的是天可怜见，早盼睌盼的终于盼来了个无需读书、只要瞎闹腾的年代。太好了，谢天谢地呀！他喜形于色，深感欣慰，觉得这场运动好像就是为了他这样的人精心设计的。啊！崭露头角、出人头地的机会到了，扬眉吐气、光宗耀祖的时代来了。
　　 此时此刻，方云飞的小聪明小神气是很能派上用场的，他和自已的父亲断绝关系，“大义灭亲”……
　　 方云飞此时心中有些愧疚，但转而又想，为了革命的理想，为了自己的前程，只能如此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方云飞的勇敢行为和举动换取了赞赏和信任，他弄了一顶全校总指挥的乌纱帽载到头上。这可是学校里最高的官儿，比他老子的一校之长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痛快之至。
　　 “方总！”当全校师生都这样尊称他时，方云飞心中莫说有多得意，有多自豪，有多不可一世。我才二十岁呀！有这样的开端，前途不可限量也！他想。
　　 而龙雨妹呢，因为一直义不容辞地保护方校长，甚至跑到医院里日日夜夜地护理他，早就靠边站了，还常常遭人白眼，被人指责，挨人涶骂，受人歧视。但她毫不介意，毫不烦恼，毫不悔恨。就算天下所有的人都说方校长不好，她一个人也要敬重他，保护他，照顾他。没有方校长，就没有这座学校，没有她龙雨妹读书到高中。
　　 而志得意满的方云飞却在考虑着自己更加远大的前途。他竟然想弄个“总司令”干干。这可是响当当的大头头啊！是能在全县各学校呼风唤雨的高官显贵呀！于是他动起了歪脑筋，决定去找当时一个最重要的人帮他的大忙。
　　 这位大人物是谁呢？就是草头王赖猴子！这个尖嘴猴腮，骨瘦如柴，曾被龙雨妹抛到河里成了“落水狗”，河水喝得半死不活的无赖光棍，因为他把个小小的如皋搞得天翻地覆，夺权斗争中，他一马当先，敢冲敢杀，功不可没，终于当上了县革委会的第三把手，大权在握，不可一世。不久又被大人物看中，招他去沪面授机宜，回如后更加目中无人。
　　 身穿军装，肩背宝书的方云飞走进赖猴子的办公室，毕恭毕敬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十分尊敬地叫一声“赖主任！”有意地拿掉一个“副”字。
　　 赖副主任自然认识方云飞，但他正忙于批阅文件，便头也没抬，鼻子里只“哼”了一声，随手取出一支“大前门”香烟来。
　　 方云飞赶忙从怀中摸出一条香烟，递到办公桌上。
　　 赖副主任一瞥，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因为那是整整十包上海产的“牡丹”。
　　 当时，县团级干部最多只能抽“大前门”，“牡丹”须到春节才能供应他们一包。方云飞的这条烟是他母亲从黒市上买来给方校长的，却被方云飞悄悄取出，派上了大用场。
　　 “什么事，说吧。”赖猴子取出一支“牡丹”抽着，脸上不乏笑意地道。
　　 方云飞探身向前，小声道：“大主任，我想弄个总司令当当，请大主任提携和栽培。”
　　 “行！包在我身上。”赖主任快人快语，又道：“不过，今后你可要常常来走动走动，顺便嘛带这个来。”他指了指桌上的“牡丹”。
　　 方云飞唯唯诺诺，并再三感谢。
　　 方云飞正要离去，赖猴子眨了眨三角眼，又道：“未来的总司令，我给你下达第一个革命任务：随便找个借口，将捡垃圾的驼子抓起来，送到指挥部来，不得有误！”
　　 方云飞一愣，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未免有些犹豫不决，难以下手。但当他看到了赖猴子板着的面孔后，知道此事非完成不可。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自己的升迁，遂横下一条心来。他狠着心咬着牙点了点头，然后像贼一样地逃跑了。出大门时，差一点被门槛绊倒。
　　
　　 十
　　 农历大年二十九夜。阴霾的天空没有太阳，唯有凛冽的寒风呼叫着横扫大地。
　　 社会物质财富越来越少，食品和副食品供应紧张，老百姓过年只能到处排队，买一点少得可怜的计划物资“欢渡”春节。
　　 这天，雨妹一早就起床去排队，想买回供应的四两猪肝，给阿爸补补身子。数月来，驼子因患上肺结核而卧床不起。虽然宗老师一次又一次地送药来，但病情却未见多大好转。
　　 驼子孤零零地躺在洞穴中的破板床上，不时呻吟着，有时大声咳嗽着吐出带血的痰。他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心中不免难过，千事万事都能放下心来，就是放心不下雨妹。他真不知道自己死后，苦命的孩子还如何过日子。能不能将她托付给方校长和宗老师呢？他不知道是否合适，只觉得好像太麻烦人家，难以开口。他太难太难了，便无可奈何地哭起来，泪水一滴一滴地洒在枕头上，湿透了一大片，“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啊，救救我吧……”他在心中一遍遍地祈祷着。
　　 突然，十多名学生模样的人扑进了洞穴。
　　 驼子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带走了。
　　 驼子被投进了土牢。
　　 驼子两眼含泪，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本就语拙，此时此刻所能说的只是不断念着“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可不是中统特务啊，我一辈子都在捡垃圾……”
　　 大家赶忙安慰他。
　　 驼子木然地坐着，想起了女儿，不知她是否知道自己的阿爸己经下了牢房？不知她知道后会如何伤心？不知她这个年关将如何过？不知她……他一骨碌站起身，冲到门口。
　　 驼子猛力地推搡着门，对着小洞口大声喊叫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响彻整个破败不堪的定慧寺。泥雕木塑的菩萨倒卧在地上，默默无言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门突然打开，冲进来四名人，人人手持木棒，照准驼子一顿暴打。
　　 方校长和徐天韵急忙上前阻拦，也被打了一顿。
　　 驼子遍体鳞伤，躺在地上没完没了地咳嗽着，一口又一口带血的痰吐在地上。
　　 “再敢大声叫喊，就要了你的狗命！”四个人打够了，丢下这句话，大步而去。
　　 当牢门重又关上时，大家立刻围上驼子，喂水的喂水，抹胸的抹胸，擦伤的擦伤，劝说的劝说……
　　 驼子长长地叹息着，道：“观音菩萨啊，请你老人家告诉我，我只是个捡垃圾的人，我啥坏事也没做呀，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可是，这叫观音菩萨说什么好呢？
　　 第二天，赖猴子对驼子又进行了严刑拷打，驼子一声不吭，甚至也没叫“观音菩萨”。
　　 赖猴子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两声，然后不失得意地大声道：“来呀，把人带出来……”
　　
　　 十一
　　 于是，龙雨妹被带进门来。她一眼看到阿爸，就直扑他怀中。
　　 父女俩抱头痛哭，千言万语尽在四行泪水中。
　　 赖猴子在一旁看到，不耐烦地道：“喂，还有完没完？龙雨妹，我请你来，不是让你们父女俩一起哭鼻子的，是要你劝劝你阿爸交代罪行，彻底认罪，重新做人。”
　　 龙雨妹抹去泪水，严肃认真地道：“我阿爸是个老实本分的小民百姓，从来就是清清白白的做人，何罪之有？”
　　 赖猴子耐着性子道：“龙雨妹，当年你被你阿爸捡到时，全国已经解放。你阿爸解放前在上海当中统特务的历史，你根本就不了解。解放后，你阿爸利用捡垃圾为掩护，与其他潜伏特务秘密联系，从事破坏活动，你完全无法知道。他装穷、装傻、装病，其实，他又有钱、又能干、又健壮……”
　　 “别说了，赖猴子。”龙雨妹十分厌恶地大声道：“十多年前，你想独霸垃圾地盘，被我推到龙游河里差点没淹死。现在，你大权在握，就要报复我们父女俩是吗？你好恶毒啊赖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