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猴子耸了耸肩，道：“龙雨妹，首先请你尊重我的人格，应该称呼我赖主任才对。其次我应该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你阿爸中统特务一案铁证如山，就看他怎样交代怎样认罪了。劝劝你阿爸吧，龙雨妹。你应该让他明白，千万别执迷不悟了，顽固不化，与人民为敌到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我们相信党相信人民，党和人民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赖猴子冷笑了两声，道：“没用的，龙雨妹。你还不如相信我赖主任呢，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话，立即就可以放掉你阿爸，使你父女俩双双回家过团圆年，永远都不会有人再打你们的主意……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只一件而已。”
　　 龙雨妹似乎看到了什么希望，便道：“你不妨说来听听。
　　 “请随我来。”赖猴子说完，神神秘秘地带着龙雨妹走进后间的卧室中。
　　 龙雨妹等着赖猴子开口。
　　 赖猴子看着正当豆蔻年华的龙雨妹，早已垂涎三尺，狠不能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尽情一乐……可他知道欲速不达的道理。现在眼看着鱼儿就要咬钩了，胜利在望。他要使这个猎物主动地投怀送抱，那才叫真正的玩女人。于是他道：“龙雨妹，我堂堂正正的革委会主任，当然不会强迫你干不愿干的事……可是，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当然再好不过。其实这件事再简单没有——你只要上床去就行，其余的事由我来。”
　　 “啪！”一声，龙雨妹给了赖猴子一计响亮的耳光，然后噙着泪夺门而出。
　　 赖猴子随着也出了门，来到审讯室，默默地做了个手势。
　　 八名“武卫”安事先约定，早已心领神会，便冲到驼子身边，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再悬挂在二梁上。接着，八人举着棍子轮番痛打。
　　 驼子一声不吭，甚至也没叫“观音菩萨”。
　　 龙雨妹看在眼里，只觉得毎一棍都打在自己的心上。她心碎肠断，泪水直流。她此时才明白，赖猴子抓她阿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阿爸为了我，吃了一辈子的苦。现在又为了我，被人吊打，实在太冤了。当年，是阿爸从野狗嘴里救了我的命。眼下，为了他，为了他不被人毒打，为了他不被人毒打而死，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牺牲的？我……我……我别无选择了。”龙雨妹想着，心念几转，终于横下一条心作出了痛苦的决择。她含着泪对赖猴子道：“放了我阿爸，我留下。”
　　 赖猴子丢掉刚抽两口的香烟，赶忙命人放下驼子，叫他自由回家。
　　 雨妹搀扶着父亲到门口，小声道：“阿爸，你先回家吧，我随后就到。现在我们都没事了。”
　　 驼子半信半疑地道：“好孩子，你要当心啊，赖猴子可是一条吃人的狼。”吩咐完毕，驼子一边念着“观音菩萨保佑”，一边向门外走去。刚走几步，他不放心地回头去看，看到女儿正随着洋洋得意的赖猴子进了后间。赖猴子随手关上了门。于是从门内传出赖猴子大声的淫笑和不堪入耳的浪语……
　　 这一瞬间，驼子立即敏感地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他这才明白，自己的自由，是女儿的牺牲换来的。他受不了，他决不能容忍赖猴子那畜牲糟蹋了自己的女儿，他一定要保护可怜的孩子。”
　　 于是，驼子声嘶力竭地高叫着：“雨妹，千万别上这畜牲的当啊！为了使你再无后顾之忧，阿爸去见观音菩萨了。你好自为之吧！”驼子说完，便低着头向十几步外的一堵墙猛然撞去。
　　 驼子脑浆四溢，倒地而死。
　　 龙雨妹打开门，冲到阿爸身边。
　　 然而，一切都已太晚了。
　　
　　 十二
　　 阴沉沉的天空飘移着阴沉沉的云，阴沉沉的龙游河流淌着阴沉沉的水。
　　 河畔翠竹林边，堆着一丘新坟。白幡飘舞，纸灰乱飞。
　　 龙雨妹长跪在坟前，一动不动。她已经没有了眼泪，没有了言语，没有了表情，甚至没有了思维……俨然是一截木头。
　　 哀声叹气的方校长和一脸愁容的徐天韵（二人获假），还有直抹泪水的宗老师，三人多次劝雨妹回家，然而她全无应答，只是跪地不起。
　　 ……雨妹就这样长跪着，她不知如何面对这严酷的现实，不知今后还怎样活着。
　　 驼子就这样长眠于地下，为了对女儿的爱，舍去了自己的生命。他再也不用为贫苦的生活而挣扎，再也不用因残酷的政治运动受折磨。
　　 数日后，龙雨妹突然失踪。许多人到处寻找，到处打听，全无消息。人们只在龙游河边发现了她的一只鞋。
　　 一名聪明美丽纯洁可爱的青春少女，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大家面前，谁也不知她是好是歹，是生是死。
　　 方校长和宗老师突然苍老了许多。
　　 而正当志得意满的方云飞，心理上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万万没有想到赖猴子要他把驼子抓起来，却是为了逼迫雨妹就范，万万没有想到驼子为了女儿的贞洁，竟然舍去了自己的生命，万万没有想到伤心欲绝的雨妹，可能已投水自尽永绝人世。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方云飞把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
　　 无论睁着眼或闭着眼，无论看左右或看前后，他都会见到血淋淋的驼子的身影，和水淋淋的雨妹的身影，在面前忽明忽灭。内疚和羞愧，后悔和自责，痛苦和折磨，使他不覚跪了下来，仰面朝天，泪流满腮地泣道：“驼伯伯，雨妹姐，我不是人，我有罪，我对不起你们……”他就这样反复叨念。
　　 第四天，当他打开门走出去时，人几乎疯了
　　 从此，方云飞总是赤着脚，在大街上狂奔着。边跑边喊：“我有罪，我对不起你们……”
　　 方校长和宗老师吓坏了，赶忙把宝贝儿子送去了精神病医院。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方云飞初愈出院。他先到驼子的坟墓前声泪俱下地忏悔不已，又到龙游河边傍偟许久，不断地嗫嚅着，仿佛在对龙雨妹叙说着自己的愧疚和思念……接连许多天，天天如此。
　　 不久，他作出一个决定，决心要去干一件能够轰动整个如皋的事。
　　 他偷偷地跟踪着赖猴子，终于发现他常常去西门外一名小寡妇家宿夜鬼混，有时夜半离去，有时彻夜不归。
　　 一个大雨倾盆的秋夜，天地漆黑一团，赖猴子在温柔乡中挨到黎明前，方才离开小寡妇家。他穿着雨衣，哼着淫曲，骑着自行车，洋洋得意地骑行在空无一人的小巷内。
　　 赖猴子没走多远，突然从暗角里冲出一个蒙面人，猛然将自行车推倒，赖猴子重重地摔倒地上。
　　 赖猴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蒙面人连连砍了几菜刀。
　　 赖猴子本能地扭打着，叫喊着。深夜里，赖猴子的呼救声传得很远很远。
　　 很快，有人赶了过来。
　　 杀人者慌忙撒腿而去，顷刻间消失在雨帘中。
　　 赖猴子被人救起，送去医院，虽然捡了一条命，却成了终身残废。
　　 方云飞回家后，向父母坦诚了一切，在方校长的要求下，方云飞向公安机关自首。
　　 面对审讯，他很坦然，对自己所作所为毫不讳言，表示甘愿接受法律制裁。同时，他还向办案人员说出了驼子被迫害致死的经过，又检举揭发了赖猴子欺男霸女、草菅人命、腐化堕落等等一系列严重问题。
　　 方云飞故意杀人致人重伤，但有自首情节，且举报了赖猴子的不法行为，有立功表现，从轻发落，判有期徒刑八年。
　　 方校长和宗老师探狱时，方云飞对父母道：“爸，妈，赖猴子是个无赖，是个流氓，是个社会渣滓，是个吃人魔王，是个坏分子。为驼伯伯，为雨妹，为如皋人民，我本想杀死他而后快，谁知却被他逃过了一劫。听说他已成了残废，总算惩罚了这个衣冠禽兽。即使牢底坐穿我也绝不后悔。只是，儿子不能在你们身边尽孝了，待将来再报二老的养育之恩吧……”
　　 三个人泪流满面。
　　
　　 十三
　　 光阴荏苒，若干年后，北京音乐学院召开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学生毕业典礼音乐会。
　　 学生们的节目精彩纷呈。
　　 最后的压轴戏是二胡独奏《光明行》。
　　 只见龙雨妹身穿民族服装，手持二胡，神色庄重地走到台前。行过礼后她在台中央的椅子上坐下。
　　 此时，龙雨妹的二胡启蒙老师徐天韵，即现在的音乐学院副院长走上台来，激动地大声道：“……龙雨妹同学是我院的优秀学生，优秀学生会干部，品学兼优，很有艺术天赋和音乐才华。她六岁时，适逢我被开除出院，回家乡如皋监督改造。那时，在家乡的龙游河边，我认识了龙雨妹。她从小聪明好学，悟性很高。小小年纪就跟我学二胡，不久就已拉得不错。高中快毕业时，我本想指导她报考我们音乐学院，但是……龙雨妹不仅未能跨进大学的门，甚至惨遭迫害而家破人亡。她孤身一人离乡背井，流落异乡多年。我平反返院任教后，多方寻找，终于在一山区中找到了她，使她得以圆了上大学的梦。而今四年过去了，她学成毕业……她今天要以特殊的演奏方式，献给大家一曲《光明行》。她手中的乐器就是我当年赠送给她的，已伴随着她二十多个春夏秋冬。我们相信她今天的演奏，一定会十分出色，十分成功，一定会给大家带来意外的惊喜，使大家享受到少有的快乐，令大家留下难忘的印象……”
　　 台下掌声雷动。
　　 龙雨妹开始演奏。
　　 《光明行》本是我国“五四”时期的著名二胡演奏家刘天华创作的名曲。该曲以音乐元素表现了对光明的向望、追求和进取。龙雨妹以精巧、准确、娴熟的指法和弓法将《光明行》演奏得几乎炉火纯青。那乐声仿佛不是由乐器演奏出来的，而是像流水自然地从高山上流下，像风儿自然地从松林间穿过。乐声将听众带进了一个忘我的境界，享受着真和美的爱抚，激励着人们对光明的不懈追求……
　　 演奏结束时，人们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不时有人在台下高喊：“龙雨妹，再来一次！”
　　 有些人咀嚼着徐副院长的话，说龙雨妹今天要以特殊的演奏献给大家，可她刚才的演奏虽然十分出色和成功，却也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呀。究竟如何不同凡响，还得拭目以待。
　　 于是演奏重新开始……
　　 台下听者千姿百态：有人瞪大眼睛盯着她看，有人闭紧双目侧耳细听，有人以手相击作和，有人摇头晃脑随动……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陶醉在美妙的乐声中，忘记了世外的一切。
　　 可是，忽然有人觉得异样——发现龙雨妹手中连二胡的影子也没有啊！而她的两手依然以精巧、准确、娴熟的指法和弓法在“演奏”着。此事瞬间传开，于是全场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龙雨妹。原来她是无乐器演奏啊！但奇怪的是为什么整个演出大厅都响彻着她的琴声？奇了，怪了。太奇，太怪。其实此时偌大的演出厅内根本就是鸦雀无声，人们只是从龙雨妹的姿势、神态、指法、弓法，而品赏出她的乐声。妙就妙在无声胜有声啊！
　　 《光明行》，龙雨妹打从童年时，千万次习练它，早已烂熟于心。她常常于夜阑人静时，躺在床上两手空空如也地习练了一次又一次。在山区隐居时，她常常对天对地，对山对水，对草对木，对虫对鸟空手习练。
　　 其实，龙雨妹第一次的演奏，留给听众铭心刻骨的记忆，余音绕梁，这不仅仅只是龙雨妹有什么了不起，更是音乐的了不起。因为她的演奏，其余音已是三日不去。所以，当她第二次无乐器再次“演奏”时，第一次的乐声尚在，感染尚存，听众的情绪尚热，自然无声胜有声。
　　 第二次“演奏”结束，所有的听众无不如痴如狂。暴风雨般的掌声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不时有人站到坐椅上大声对台上高喊：“龙雨妹，我爱你！龙雨妹，我爱你……”
　　 龙雨妹热泪盈眶，一次又一次地谢幕，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散场时，人们簇拥着龙雨妹走出演出大厅。
　　 第二天，北京巿的各家报纸，无不有声有色地报导了龙雨妹这一空前的特殊“演奏”。龙雨妹一夜成名！
　　 这天下午，有一个人看到报纸后，急冲冲地找到了龙雨妹。
　　 “雨妹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方云飞啊！”来人出乎意料地自我介绍说。
　　 “方云飞？你是方云飞？”雨妹又惊又喜地道。
　　 于是，久别重逢的二人畅谈起来。
　　 从方云飞的话中，雨妹才知阿爸被捕的前因后果，才知自己离开如皋漂泊异乡后，方云飞决心要为她和她阿爸报仇，结果因杀赖猴子不成致其重伤而被捕入狱。后来，赖猴子因多件命案在身，被枪决。方云飞在狱中表现良好，积极改造，得以减刑并提前释放，现在在一家公司工作。这次来京办事，刚到两天。
　　 “雨妹姐，你能原谅我吗？”方云飞低着头十分愧疚地问。
　　 “那是时代造成的，我们都是受害者。既然已经成为历史，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只要记住血和泪的教训就行，更况你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云飞，你还是我的好弟弟呀！”雨妹十分真诚地道。
　　 方云飞多年来压在心头上的一块沉石落地，他含着眼泪顿时感到万分轻松。
　　 雨妹又问了方校长和宗老师的情况，得知他们都已退休，晚年还好。
　　 “我爸和我妈一直没有你的音讯，他们实在是太想太想你了。二老常常在龙游河边走来走去，追思着逝去的岁月，想念着驼伯伯和你……”
　　 十多天后，龙雨妹回到了宽别十多年的故乡——如皋。她首先拜访了方校长和宗老师。三人相见，抱成一团放声大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后来，大家一起去驼子坟上扫墓。
　　 雨妹跪在坟前泣不成声，道：“阿爸，不孝女儿看你老人家来了。我已大学毕业，决定回家乡工作，当一名人民教师，永远留在龙游河畔，永远陪伴着阿爸你。过去就让他过去吧。现在老百姓都过上了幸福的好日子了。阿爸，父爱如山。你为了女儿，连生命都献上了。现在子欲养而亲不待，你叫女儿情何以堪啊……安息吧阿爸，你老人家是我龙雨妹心中永远的爱……”
　　 此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了浑厚深沉而又凝重的歌声：
　　 粼粼碧水波，
　　 汩汩龙游河。
　　 你是苦水河，
　　 流着泪和愁。
　　 你是母亲河，
　　 流着蜜和乳。
　　 你是生命河，
　　 流着笑和歌。
　　 啊，龙游河，
　　 滚滚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