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三姐正躺在陈金春的床上，脑海里回放着白天里的内容。
　　 按着家里清明上坟前三后四的习俗，三姐每回回来都是先去娘家，一来看看老姆妈，二来到老父亲的坟头烧些纸钱。老姆妈已经九十三岁了，所幸依旧健朗，耳朵没聋眼睛还行。她除了能料理自己的生活起居，还能种好几厢菜地。老姆妈种菜有理论，这个理论与人的身体状况息息相关。倘若栽下的菜秧偶有长势不尽人意，老姆妈就会联系到她自个儿的生死。她说：“恐怕是活不了几天啰，栽下的菜都不长哦！”最终她的菜园里总是蓬蓬勃勃，瓜豆满架。三姐这回回来，老姆妈生病了。三姐喊了一声姆妈就跨进敞着的大门，她的老姆妈穿着夹袄背褂躺在堂屋左墙边的一把躺椅里。
　　 “回来了！”
　　 “回来了！您老怎么啦？”
　　 “头有点晕！”
　　 “怎么不去看医生？”
　　 “不要紧，恐怕是昨晚贪凉电扇吹的！”
　　 “吃过早饭了吗？”
　　 “不想吃！”
　　 “不吃怎么行？”三姐打开手里的鼓鼓囊囊的手提袋，拣出两块糕点递给老母亲，“您老先压压饿性，我马上来做饭！”
　　 “冇得胃口不想吃！”老母亲看着糕点并不动手。
　　 “这些都是您的外孙姑娘准备的，又甜又软，在大超市里买的呢，好吃得很！”三姐把一块糕点送到老姆妈的嘴巴边，老人咬了一小口后，用手接了过去。
　　 饭后，三姐又扶着老姆妈来到村卫生室，在老姆妈的唠叨里打了针，拿了药。老姆妈心疼钱，回来的路上翻来覆去：“又花了好几十块，又花了好几十块！过几天就自然而然好了的，花这些冤枉钱！”
　　 “花了几多钱唦——又不要您老出！”三姐被叨得心里发烦，她觉得自己打小就得不到姆妈的喜欢，到了这个年纪，姆妈还是区别对待，未必自己关心她照顾她还错了？要是王满姣来看她，带她去看病，她不知又是怎么一个说法？老姆妈就是喜欢王满姣。做姑娘那会儿，老姆妈当着心有不平的三姐的面说：“古话说的有啊，疼的是幺，满姣是我的幺姑娘我当然疼她。”三姐当时无话可说，能说什么呢？她王满姣受疼爱是占着老理的，该她饭碗底下时常有埋着的鸡蛋，该她一年到头多数只需在家里收拾碗筷做做饭，哪像她三姐，在那个家里完全就是一头牛，一头只知劳作而几乎不用怎么吃草的神牛。
　　 三姐不想再去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她现在的日子过得也不错，特别是孩子们争气。三姐把老姆妈重新扶进躺椅里，说：“姆妈嘞，没命了还要那些钱干嘛呢？您老几时变得这么小气呢？您还缺钱不成？”
　　 “不缺钱，不缺钱！”老母亲回答得很气快。
　　 “就是唦，咱们不缺钱。”三姐从斜挎包里拿出一个镌着金色喜庆字体的红包，“这是子耀让我带给您的。”
　　 “子耀谈女朋友了吗？”老姆妈问。
　　 “还没呢！”
　　 “那可要抓点紧。二十七八了吧？”
　　 “可不是吗？”三姐看着老姆妈把红包揣进背褂的口袋里，那里有新崭崭的二十张红票子，“催他他总是说不急，不急。娃大了，我也管不够啦！”
　　 “我老了，也管不够你们啰！”
　　 “哪个还要您老管呢？我们也都是添孙娃娃的人了。”
　　 “你们都好了，就是满姣差些！”
　　 “满姣的三个娃娃嫁的嫁结的结，任务都完成了，倒是我家子耀还单着。”
　　 “唉——”老姆妈叹了一口气，好像很累的样子，合上眼睛瞌睡起来，“我管不够啰——”
　　 “您老还要管谁呀？”随着一阵自行车的声响，一道声音插进来，老姆妈睁开了眼睛。
　　 “姐呀，我就说你是到姆妈这里来了，大贵他还不信！”王满姣把自行车支在堂屋墙角边说，“怎么不喊我一起呢，往年都不是一起给老头上坟的吗？”
　　 “嫂子打电话我说让我先来看看姆妈！”三姐一拍大腿，想起来什么事，“对了，姆妈，嫂子们给您老打的三千块钱收到了吧？”
　　 “收到了，收到了！”王满姣说，“是我帮姆妈取的钱。”
　　 老姆妈有些忘事，她望着王满姣：“你哥哥嫂子又打钱过来啦？”
　　 “对呀，这不是前些天给您老取了吗？”王满姣又向着三姐，“姆妈越老越糊涂了，幸亏卡在我这里放着。”
　　 “姆妈一次性取三千块钱？”三姐问妹子，“她要那么多钱干嘛？放那么多钱在身边安全吗？她单单调调一个人住在湾子里，周围又没个人照应！”
　　 “她老要我能不给取吗？哥哥嫂子们给了她钱就是她的，她想怎样就怎样，我们哪里管得着？”王满姣觉得三姐在怀疑她，声气里夹着不爽快。
　　 “我也冇得其他意思，你也别多心。”三姐说，“哥哥嫂子也去城里帮忙带孙娃了，我也不在跟前。姆妈养了我们姊妹五个，就你离得近些，难为你了。”
　　 “那也是我的姆妈，我照顾她也是我应尽的本分。”王满姣说。
　　 “若不是回转去拿打火机，我哪里会晓得……”三姐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有姣？”陈金春以为三姐有什么烦心事。
　　 “没什么！”三姐一笑，“是不是年纪大了，动不动就爱叹个气？”
　　 “兴许是呢！搭车很累的，早点睡吧。”陈金春说。
　　 可是三姐睡不着。
　　
　　 四
　　 三姐问妹子要不要一起去给老父亲上坟，王满姣说：“我都没准备钱纸呢？”
　　 “没事，我买得多！”三姐说。
　　 “那是你的心意呀！各尽各心，我明天正清明去！”
　　 三姐一个人提着香纸鞭炮出了门。还没出村头，就想起没有打火机。没有打火机怎么点得燃鞭炮烧得了纸钱呢？三姐只得往回走。三姐一边走一边看：“这湾子荒凉成个么样子哦，除了荒草，树丛，就是几间趔趔趄趄的老屋，连个小卖部都没有。人烟都恨不得没有的湾子谁还会开小卖部？开了小卖部东西都卖给谁？唉——”三姐真觉得自己叹气叹成习惯了，可她在孩子们那里就没叹过气的。她虽然每天忙忙碌碌，但是心里舒舒爽爽。
　　 小时候姆妈就骂过三姐，说她前生是猫子托生，走路都不带一点声响。走路不带声响的三姐正好听见了妹子和老姆妈的对话。
　　 “姆妈，我姐这回给了您老多少钱？”
　　 “不晓得！”老姆妈的声音。
　　 “我数数哈！”王满姣拆着红包，有些兴奋，“二十张，两千呢！”
　　 “她说是子耀给的，冇想到这么多啊！”
　　 “前年好像是一千，去年一千五……姆妈，您老要好好活哦——”王满姣掩饰不住心底里的快乐。
　　 “要用你就拿去用吧？”老姆妈说，“我要钱也没用。”
　　 “姆妈你也晓得的，大贵那个掉脑壳的一辈子就那样，又差了赵玉娥好多个钱呢！”王满姣委屈的声音，“我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不中用的鬼东西呢？姆妈嘞，我遭的不是人遭的孽呀！儿子，儿子不管我的死活，男人，男人是那个鬼德行——”
　　 三姐听到满姣只差要嚎将起来的声音，不知道自己的脚该往哪里迈了，出不出不得进不进不了的两难境地让三姐不知所措。不知所措的三姐心底里五味陈杂，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难受，难受极了。她心疼儿子的钱了。她仿佛看到儿子深更半夜还在埋头工作的身影。三姐只知道儿子除了教书还做着什么兼职。三姐说：“子耀啊，别担太多事，有人才有世界啊，身体第一！”
　　 “妈，您放心，累不着的。”子耀总是这么回答她。
　　 “子耀啊……”三姐在心底喊了一声，又提着纸钱往老父亲的坟头去。她想着逢人借借打火机吧，都是乡里乡亲，借个打火机也不难。
　　 可是躺在床上的三姐心情还是糟糕得很。她又想到她曾经的过往，她过往岁月里的王满姣以及那些亲人们。
　　 夜确实很长，长过了三姐纷杂的愁绪，就算那愁绪九曲十八弯看不到个尽头，夜仍然能笼住它，哄着它，进入梦乡。
　　
　　 五
　　 早晨乡间的空气里流淌着清新的露水味，这是三姐喜欢的，她喜欢早起，她起得再早也比不得树上的鸟儿。鸟儿们婉转清脆的啾啾声愉悦着三姐的耳朵，三姐迎来了新的一天，这是她在城市的席梦思床上无数个夜晚都会梦到的日子。即便她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看起来到哪儿都能很快地融入当下的环境，一点不吃生，但是只有她自个儿才能真正明白她自己，她想念她的老屋啊，和她一路穷苦过来的老屋！“金窝银窝怎么也不如自己的草窝！”三姐并不知道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归属感。她就想着儿子在哪她就在哪，这才是天经地义的，哪怕她是那么的想念她的老屋！什么是习惯，练习多了也就惯了，惯了也就成了平常，就像她在城里的日子，洗衣，做饭，送娃上学，接娃放学，广场舞，一天又一天，越来越顺畅；就像她夜复一夜对老屋的想念，次数多了，念想也就变得不那么出奇，变成了常态，常态也就是一种淡化。真要能淡化就好啰！
　　 三姐已经在她家的老屋门口磨蹭了老半天。陈金春来喊她吃早饭的时候，她正把那些散乱在场地上的碎砖块往墙角顺。
　　 陈金春说：“你还回来住？”
　　 “不会啦！”三姐说。
　　 “这大奓小裂的，还收拣它干嘛！”陈金春说，“吃饭去吧！”
　　 三姐到荷塘边洗手。她看看她曾经热热闹闹的荷塘：如今连个荷叶尖尖都还没看到，满池的无名籽与青苔把塘面遮掩得严严实实，好像底下有什么不可外露的财富。拨开一个小孔，除了水草还是水草。“这么一潭死水，鱼是没有的了，青蛙应该还有几只吧？”三姐这么想着，在水中荡动手指，无名籽随着水的波动散开又聚拢。
　　 三姐说：“三月三，蛇出洞藕出簪。再过几天，该是能看到一根根嫩生生的藕簪冒出来吧？像一根根竹箭，小小巧巧的，蛮可爱呢！”
　　 “可不是！”陈金春嘴里说着心里却想，“你那姨妹夫伙着他那东一个西一个的狐朋狗友一年又一年卯着死劲挖呀刨，像淘金子的，只怕么事都掏尽啰！”
　　 三姐在陈金春家刚端上饭碗的时候，王满姣来了。
　　 昨天的王满姣已经等不及三姐上完坟回来，王满姣对姆妈说她回家弄好饭菜等三姐。王满姣提了提放在桌子上的点心袋，说：“姆妈，这都是姐姐带回来的吗？这么多，都是大贵喜欢吃的呢！”
　　 “你要就拿回去吧！”老姆妈说，“我也吃不惯这些。”
　　 王满姣又一次满载而归。
　　 刘大贵从牌桌上下场回家，看着王满姣笑眉笑眼的模样，问：“不少吗？”
　　 王满姣伸出两个手指头。
　　 “两千？”刘大贵问。
　　 王满姣点点头。
　　 “饭做好了吗？多做几个菜！”刘大贵嘱咐着，“好好招待姨姐！”
　　 “你这会子怎么这么通脾呢？”王满姣打趣男人。
　　 “苕货才会和钱过不去！”刘大贵到条桌里找酒，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顿起码得多喝二两！
　　 可是三姐并没有像以往的若干个清明节那样如期而至。三姐去了陈金春家的事怎么瞒得过刘大贵俩口子呢？都是一个湾子的，哪会儿不是一点动静就牵动全湾呢？何况三姐本就没打算瞒着谁。
　　 看电视的时候，刘大贵问王满姣：“你今天把姨姐得罪啦？”
　　 “没有啊，就是没和她一块儿上坟！”王满姣说。
　　 “明天你去接接吧？”刘大贵挤了挤眉头说，“可不能把话头别人说！”
　　 “明天你买菜？”王满姣问。
　　 “你有钱买菜吗？”刘大贵瞪着眼睛，“你吃得好喝得好，姨姐还会给你钱？”
　　 王满姣笑了，她姐哪回上她这来不给个五百八百的，还是男人有心肝（心计）。
　　 即便是王满姣诚恳相邀的言辞由刚开始麻麻溜溜的轻言细语变成后来的期期艾艾，三姐还是不改口。
　　 三姐说:“我在这挺好，没拘谨，自由自在。”
　　 王满姣请不动她，脸上实在有些过不去。她讪讪地望着陈金春，嘴角的笑意仿佛很怕这春尾巴上的风，抖抖索索地:“你看，陈姐姐，总是麻烦你！”
　　 “嗐，烧火加把米的事，多说就见外了哈。我们两姐妹谈得来，这多日子不见，也好说说话。”
　　 望着王满姣悻悻而去的身影转了个弯，三姐才放下饭碗。她对陈金春说：“明天我就走了。”
　　 “这么急？不多玩几天？”
　　 “不了，今天去我二叔那说说房子的事，明天就去武汉坐车！”
　　 “回厦门？”
　　 “不，我想去看看子耀。”
　　 “跟你二叔说说，把房子就建在荷花台，或者渠道上也行，这边到底热闹些。”陈金春说。
　　 三姐笑了笑。
　　
　　 六
　　 清明这一天是真热闹，农村比城里热闹。到处都是车，一辆连着一辆，就像那时候朱恒远和孩子们玩的词语接龙，一顺溜的，生怕接不上一样，不容一点间隙。一条一条灰白的水泥路衔着一个又一个的村落，一直绵延到田间地头，为这些回村尽孝道的车辆提供着便利。三姐一边走一边看，她看不清车里的人，就算看清了也是多数不认识的，但她乐意就这么一路看过去，莫名的开心。她的耳朵里燃放着噼里啪啦的烟花炮竹，鼻腔里蹿着浓浓的烟火味儿，她在烟火味儿里一个人欢腾，她轻快的步伐懂她。
　　 二叔家的老房子开着门，三姐走进去，二叔去上坟还没回来。
　　 二婶说：“把房子建在我们隔壁吧？你看，刚好有个照应。”
　　 三姐站在二婶的台坡上向下望着村子。和她娘家一样衰落的村子。
　　 “总共只怕还冇得十家住户！”三姐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