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式教学，原本是受条件限制不得以所为，而对我来说，竟是求之不得的良好机遇，先生挨个年级授课，便给我留下了许多时空。在课堂上，听过了自己的功课以后，我就让课本上的小人长胡子、戴眼镜，在腕上画画手表，在衣袋里玩玩玻璃球，或是用纸折弹弓子弹——折许许多多装在书包里备用……当然，还一定要时不时瞟瞟先生，若是他目光转到我这里，我便装模作样地看书或者做作业，只要不出声，几乎万无一失。但也有玩糊涂的时候，先生走到跟前还浑然不觉。这时，先生往往突然提问让我回答，答对了，问题不大，被瞪一眼了事。若是没有答好，也不太要紧，先生要急着讲课，没有时间啰嗦，但一旦下课，我就得赶紧溜得老远，先生看不到我，自然就把事情忘了。
　　 然而，有件事我可终生不忘。
　　 记得那是个初冬的晚上，月朗星稀，我和小猫子、言章、三秃子等三四个小朋友先是在门口瞎疯，忽然看见门口沟里有一只揇泥的大划盆栓在柳树根上，那还有谁能不来劲啊！一个个“扑通、扑通”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我们在船上又蹦又跳，乐不可支，但是没成想，乐极生悲，系船的绳索神不知鬼不觉地散脱了，小划子已漂到河心，摇摇晃晃的打漩漩，好象随时就要翻沉。大家面面相觑，猫子身材矮小胆子更小，把嘴一撇，“哇”地一声，马上就大嚎起来，好在我急中生智，每人坐下来用一只手当桨，费了好大的周折，弄得遍身泥水满脸泥浆，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才庆幸爬上岸来，个个回家无不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板子大餐。
　　 但事情还不算完，不知是谁告的密，第二天上学，黄先生又把我们几个叫到办公室，不但训斥了老半天，而且，还拿那根作教鞭用的芦杆狠抽我们的小腿肚，一条条红埂子暴得老高老高。他的那些教诲我一句没记住，但是腿痛的教训却时时铭刻在心。其实，黄先生是个大大的好人，他不但教学认真，而且人品也好。他把我们都当作他自己的孩子看待，带我们到黄麓镇上的澡堂洗澡，还买酥糖给我们吃。黄先生如今已经作古，缅怀往事我哀思无限，他那顿芦棒教我们懂得了凡事既要明确意义，又要虑及后果的道理！实话实说，体罚固然不好，但有分寸地偶尔一为，往往也有可能收到良好的效果。
　　 上三年级的时候，初小复式班解散了，我们要穿过宋家冲村到离家三里多地的前洼小学就读。这是个完小，是张治中创办的黄麓师范的附属小学。学校是祠堂改就，教室很宽敞，有围墙、广场，还有一个小花园。大大小小庭院，把学校隔成了好几块，有个院子里，一棵银杏树又粗又大直指天空，简直可与我们村大朴树媲美，在我们村也能望见它。学校有一个工友，十来个先生，也就是从这里起，“先生”要改称“老师”。学校开设了政治、语文、算术、还有音、体、美和手工劳动课，我们开始接受正规教育。
　　 教我们语文的是倪老师。可能有七十多岁了吧，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老花眼镜总不离鼻梁，那副老太龙钟的朽样，令我们望而生厌，无不敬而远之。尤其可恶的是，他自己眼水不好，还反倒硬说我的字写不清楚，害得我常常换了几枝铅笔，把簿本纸都苗通了，我看着简直清楚得胀眼了，他还仍旧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没劲，要换作黄老师就好了！
　　 政治老师是校长，个子又高又大，宽厚的大嘴唇旁一颗黄豆大的肉痣尤为突出。他给我们讲过孙中山，讲过井岗山会师，讲过冯玉祥、赵一漫、李克龙等等。有一次，他讲到共产党成立的时候突然眼睛闪亮，高八度道：“只有共产党——才能——领导——人民，走向那光辉的——顶点！”，说着，把脑袋一甩，昂起头紧盯着屋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不时拖腔压板的恶作剧夸张模仿，这竟成为我们心中一幅永不磨灭的定格。
　　 我们都喜欢美术和音乐课。美术老师在黑板上随手一挥，画什么象什么，我最敬佩他了，可惜不久，他就被打成了“右派”，只准扫厕所，不再给我们上课。音乐老师姓王，女的，丈夫是黄麓师范教师。王老师身材娇小，瓜子脸上水灵灵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全校只有她一个人烫头毛，着旗袍，穿高跟皮鞋。她长得好看，歌唱得更好，“啦啦啦……”《卖报歌》就是那时学的，王老师一边教唱，一边讲解，抚今追昔，我们都为小报童的遭遇流下了同情、悲愤的泪水。
　　
　　 四、一个锁定志向的故事
　　 由于上学路远，我们低年级小朋友常常要尾随高小的大孩子同行，一路上，他们喜欢呱故事，我们就跟着听。有时候他们讲神论鬼，吓得我们白天不敢一个人走路，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有时候他们又叨咕不堪入耳的男欢女爱，引得我们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们开心。有个卞卓环故事，竟然还锁定了我的志向。
　　 卞卓环其人真实与否，未曾考证，但他机灵、擅辩，在我们江淮一带小有名次，就象阿凡提，专跟“胡大”作对，但卞卓环有时也不乏好事毫无意义的恶作剧。
　　 故事说，某镇有个轻年女子，樱桃小口，凤眼柳腰，好一副花容月貌，实在是人见人爱。可怜红颜薄命，她婚后不久便殁了丈夫，只得开一爿旅店谋生。一些不怀好意之徒，就象蒼蝇见到了血，失魂落魄地围着她团团转，做梦都想揩油，但碍于她刚烈无比，谁也甭想挨边！
　　 一天，卞卓环来到镇上，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都撺掇他“助人为乐”，去把那寡妇好好修理一下，出出恶气。卞卓环一口应允，条件是事后要赢得酒席一桌。
　　 到了傍晚，卞卓环戴着礼帽穿着长衫，当真款步来到旅店。他放下手里拎着的一只大白鹅，二话没说就亮出雪花花的银子要住上房。不知是缘于生意的本分还是出于金钱的诱惑，老板娘亲自殷勤侍奉，酒足饭饱将要就寝的时候，卞卓环面呈难色地对老板娘说，他只习惯用量米“升子”枕头，请老板娘借予一用。老板娘自觉无甚大碍，要借就给唄。而等老板娘把升子拿来的时候，他又嫌糠灰太多，要洗一洗才行。好吧，借都借了，洗一下何妨？老板娘又把升子洗干净了给他。一宿无话。
　　 次日黎明，老板娘如厕，突然发现她关在笼里的鱼鹰一个个躺倒在屋檐下，羽毛撒了满地。她自觉不妙，便赶忙去查客房，只见床头一堆鹅屎臭气熏天，借出的那个升子已经散了板放在一旁，床上到处是血，不堪入目，卞卓环房饭钱一个子未付已逃之夭夭。
　　 老板娘大呼上当，满腔的怒火不打一处燃起，就披头散发冲出去破口大骂：唉约，可了不得了！这个没良心的卞卓环，我拿好酒好菜款待你，把上房让给你住，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把鹅（我）拉上床作糟，老娘好心好意把升（身）子洗干净给你，你不顾老娘死活，硬拔了老娘许多鹰（阴）毛，把老娘升（身）子弄破了，淌了那么一床的血。你这个天杀的啊，一个子不见就溜之大吉！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这回老娘可是被你糟蹋够了……老板娘骂得越狠，失身的情节就越显严重。卞卓环这一招，使得原本清清白白一个老板娘，竟是自己给自己扣屎盆子，满街的人听其言，察其行，自然信以为真，无不替她害噪。而她自己还浑然不觉，一股劲咒骂解气儿！
　　 这本是些无聊文人茶余饭后杜撰的文字游戏，逗得大同学开心地畅笑，我们也跟着盲目傻笑。经过他们兴致勃勃逐字诠释，我们才似乎懵懵懂懂明白了什么照旧还是说不清楚的问题，但我从此间直接体验了谐音的奥妙，冥冥中开始有点悟觉文学的神奇。
　　 从此，我便锁定文学，执着地追随文学，上了中文系，教了一辈子中学语文。
　　
　　 五、童趣
　　 我在故乡上到小学三年级，因为低年级课时少，每天下午总是早早放学。
　　 若是天气晴好，我们时常斜挎着书包一路溜达，走走停停，趴在路旁草滩上打弹子球，赌“洋画”，斗“三角片”等等。
　　 要是下雨天，为了防滑我们便打赤脚专挑长草的田埂跑，常常把开着的田缺关闭，把关闭的田缺扒开，蓄意跟大人捣乱。有时候找一处流水的洼地，边抠泥筑坝，边像今天的人吃生日蛋糕时那样，相互没头没脑地涂抹，不过，我们没有奶油，有的是取之不尽的烂泥巴。待到闹停了，水也涨满了，随着张力越来越大，“轰隆”一声，“挡洪堤”崩溃了，大伙无不欢呼雀跃，拍手称快！现在想来，小小年纪，生成这样的逆反心理和破坏情绪，深究起来，当为单调枯燥的填鸭式课堂教学压抑使然，好在我们那时的负担还并不算重。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空中披挂着五彩云霞，地面的雾霭在袅袅浮起，我和言章、猫子、二强、永义、三秃子等几个小同学逛到村前“门口冲”。冲田里的稻谷刚刚收完，干草的清香沁人心脾，我们一伙呼啦呼啦地踩着稻茬正在追闹，突然，一只黄鼠狼惊慌失措地从我们面前蹿入田畈的洞穴，活该它倒霉，哪里不能去，偏要选个死路，呼隆一下，我们全都扑了过去，哈，有好戏咯！
　　 三秃子抱来了稻草点燃，言章拿出作业本当扇子使劲往洞穴里搧风，二强、猫子、永义立即顺着冒烟的地方分别堵死后门，我呼啦一下搂底倒空书包里几本卷页的破书，牢牢地罩住洞口。又是烟，又是火，不要说洞里滋味难受，就是我们洞口的人，都被呛得又流眼泪又咳嗽，十分钟未到，黄鼠狼就挺不住了，猛地一头扎进我的书包。激动啊，我的心“嘭嘭嘭”蹦得发慌；太大了，这家伙太大，简直犹如一头小猪，后腿和大尾巴都在书包的外面；怕它逃脱，我右手隔着书包死死卡住它的脖子，左手伸进书包想抓它的脑袋。但这是个完全错误的举动，我的中指连根被那拼死挣扎的家伙咬住不放，它的牙齿插在我的肉里动，它的头拉着我的指头动，那个疼呀，可让我真正领教了什么是“十指连心”了。还有，它放的那个救命屁，简直能臭死亿万人民。妈的，跟我较劲啦，还不知道老子在这一带一贯是只吃赢不吃输的“秃尾龙”？一怒之下，憋着气，一只手硬把它在地上抵断了气儿。当我把左手拿出来的时候，指头血肉模糊，伤口还在不断冒血。这时，早已没有疼痛的影子，惟有胜利后的喜悦。
　　 我们雄赳赳回到村里，天已断黑，食堂关着门，社员们到别的村子烧小高炉炼钢还没有回来。趁炊事员为我们准备饭菜的当口，我打盆清水把手洗了洗，找了袋“消治脓”膏还未及涂搽伤口，村里那个专捉黄鼠狼的猎手——六磨子便闻讯赶来，一看我们的战利品，马上翘起大拇指赞不绝口，说他大半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黄狼，抄起刀来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扒下了皮，用篾爿张开挂到墙上，好大一块啊，细细看了半天，还舍不得走。他说：要是冬天下雪，那就更值钱了。
　　 后来，把那张皮子拿到黄麓收购站，卖了十元钱。十元呐！我们到供销社买了好多整张整张的“洋画”，整盒整盒的弹子球共享俵分，还像大人们那样，坐在茶馆里点了油条、麻花、包子、饺子、炒面皮、拌干丝……以茶代酒，象摸象样拽了一次！真真应验了课文《拔草》里的一句话：“劳动过后吃饭多么香呀！”
　　
　　 六、欢快的暑假
　　 上学的孩子喜欢过夏天，一放暑假，把那烦人的书包一甩，就跟着放牛哥们漫山遍野的乱跑。
　　 这时候庄家渐次成熟了，到处都是吃的，玉米、豆荚、山芋、花生……。喜欢什么，自己弄来盖上些柴禾，划一根火柴就地烧熟，于灰烬中取食，你争我夺，脸上时常被脏手搔得一片灰一片黑，而口中却是香喷喷的有滋有味。
　　 就象资助餐“只准吃不准带”那样，这里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要不糟蹋庄稼，大人们就睁只眼闭只眼熟视无睹。有时候，碰巧捉到了山鸡野兔什么的，岁数大的牧童就从腰里取出事先备好的上味，糊上泥浆囫囵一裹，往火坑里一撂，待烧熟了掏出来将泥壳一掰，好家伙，毛肉自然分离，那难以言喻的正宗烧烤焦香直面扑来，你还没有来得及上嘴，下巴就已发酸，口水直往外溢。
　　 如果嫌费事，那就吃瓜果梨枣吧，随手捋来，方便得很。
　　 黄瓜，菜瓜？谁还再吃那些蹩脚货色！你看那香瓜，多好的小麦籽（优良老品种名），瓜籽红彤彤的，瓜瓤又面又甜，瓜肉又脆又香，被地老虎咬过的更好吃；西瓜也多，腆着个大肚子，躺了满地，我们专挑个儿大的，把子凸出的小脐歪瓜，皮薄，好吃。哪家的甜，我们就到哪家地里摘，不把肚子胀得和西瓜一样不会罢休。
　　 这时候，柿子尚未成熟，鸡蛋大一个，爬到树上把它拽下来，除去蒂把，埋在稻田里（或者用温水浸泡也行）对时（二十四小时）可食，如然时间没有到位，咬一口，就把你的嘴涩得张不开来。
　　 我们村没有梨树，那也不碍事，邻村大篾匠山有梨园。每天中午，大篾匠都要回家吃饭，瞅准空子，放牛的小石子、瘫宝子等人就领着我们抄小路溜进园去偷。俗话说“歪瓜正梨”，我们选取个儿大、品相好的，一摘一大包，躲在树阴下以两颗门牙代替刀和刨子麻利地去皮，大吃一通。我们有经验，吃了梨子或者炒蚕豆，可不兴立马喝水，否则，你必将马不停蹄地跑脚（拉肚子），稀屎尿也似的顺着腿流。
　　 一个假期，我们从水里吃到山上，从树上吃到土中，回家见了饭就来气！
　　 吃厌了，我们就变着法子闹。
　　 有时候我们把书本拆开，用稀饭糊成帽子，坠上霸王草花穗，再于帽后贴两道长纸条作飘带，手里拿着棍棍棒棒，胡编乱造地唱戏作乐，就像过年时大人们彩排那样，个个既是演员，也都是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