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回乡(小说)
喜凤听垭口的烟花、鞭炮声,吩咐帮厨的女人们加快手脚。财子哥回来了,马上就得开席,大家都加把劲儿。蒸笼早已上气了,整个垭里都闻到了一片蒸肉的香味儿。桌凳也收拾好了,酒菜早已端上了桌。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卢秃子回来,咋还没回来了?二狗娘,你去垭口看看,快去快回。
二狗娘便急匆匆地往垭口小跑而去。秃叔,财子叔回来了吗?
还没有,再等等。卢秃子说。
没回来,咋燃起了烟花、鞭炮?凤婶子把蒸笼都架好了,蒸菜早已蒸熟了。二狗娘边说着边往回赶。
让喜凤再等等,别急,急婆娘嫁不了好男人。卢秃子冲着二狗娘的背影喊着。声音传得很远,也不知道二狗娘听到没有。
卢福财有些焦急,他想打电话告知寿子老弟,他正赶往垭里的土路上,大概再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到了,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手机没电了,他只得加快步伐,免得垭里的父老乡亲焦急。他远远地眺望垭口,见垭口有很多人,难道今个儿垭里有好事儿?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日头儿升到了山坳的中央,垭里人都以日照的影子判断时间,眼前,各自的影子已缩到脚跟了,垭口上的众人又出现了骚动。
秃村长,你不会把时间记错吧?
秃叔,还等个啥?你连财叔是啥模样都不记得了,让俺们在这空着肚子干等着。
等个鸡巴毛,黄花菜都凉了,走,不回来挺好,俺们自个儿喝酒去……
有些人已经迈开脚步,准备往回走。卢秃子此时干瞪着眼,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老弟,你们这是干啥?垭里有喜事儿?卢福财终于赶到了垭口。他的本地口音中又夹杂着外地口音。
你是谁?要到哪儿去?卢秃子见来人很朴素。他根本没有认出来。
俺找卢福寿老弟。来人说。
你找他干啥?卢秃子问。
俺是他大哥,回老家看看垭里的亲人。来人说。
你是俺大哥?卢秃子诧异,把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很普通的一个人,跟自己身个差不多,略显清瘦,眼睛、鼻子、脸型跟自己一个样儿,就是没有秃顶,和自己不像一个人。
你就是寿子老弟吗?可把你找到了,哎,俺们兄弟可见面了。卢福财忍不住激动,泪水长流。
卢秃子怔了怔,看样子,没错,眼前这位很普通的人就是六官垭今天要迎接的客人。他不愧当了几十年的村长,一把抱着卢福财,大声叫着,财子哥,俺们可把你给盼回来了,锣鼓队,吹打起来。
众人又兴奋起来,锣鼓队的喇叭吹得震天响,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垭里的卢氏家族终于迎回了他们的亲人。
卢秃子拉着卢福财的手向垭里走去,众人尾随其后。随着又一阵烟花、鞭炮燃起,卢秃子家的八大桌上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酒菜,众人又喧热起来,六官垭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今天的主角当然是卢氏家族的财营长,卢秃子拉着财子营长坐到首席的上座,当然,他把大手边让给了财子营长。
酒过三巡,族人纷纷过来敬酒。
财子叔,听秃叔说,你当营长那会儿好威风。
啥威风?那时候打仗就是呼啦啦地撤退,就是带着一伙兵跑东跑西的。
财子叔,听说你当营长那会儿捞了不少银子。
银子是不少,但都被俺分给手下的兵了。
众人嘘了一声。可惜了,财子叔,你把银子都分给外人了,也不给俺们分点儿。
喝酒喝酒,让财子哥把酒喝好,财子哥酒喝好了,银子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卢秃子来了兴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如今一些大老板都很低调,财不外露,财子哥也许就是这类人。他借着酒兴,突然心底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卢福财借着这个机会,从挎包拿出了一些纪念小挂件,凡在座的来敬酒的,他都送给了一个纪念物品。族人都很高兴,这些纪念品毕竟是漂洋过海的东西,显得很贵重,他们不仅向他们的财叔敬酒,而且相互也猜起拳来,吆喝声在谷里回荡,好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今天,他们把所有的兴奋都要渲泄出来。
财子哥,俺俩通过话,明天到俺家给你接风,今个儿,俺是借花献佛,俺俩喝个四季发财。卢福宝端起了酒杯连饮四杯。
福宝老弟,回到垭里给你们添麻烦了。卢福财边说着边连饮了四杯。
紧接着,卢福权也过来了,财子哥,后天去俺家,俺婆娘给你做个八大碗,到时俺们不醉不归。
好的,还是家乡的人最亲。卢福财来了感情,眼泪在眼眶打转儿。哎,就是没有了禄子哥,俺俩一道被抓了壮丁,如今就俺一个人回来,要是他回来了该多好呀。说这话的时候,他朝挎包里的军用水壶望了一眼,禄子哥,你听到了吗?他本想把军用壶里的骨灰的事儿说一下,可现在正在兴致上,说出来不太好,就忍住了。哦,福寿老弟,禄子哥的娃儿,俺想看看。
冲子,过来,给你财叔倒几杯酒。卢秃子向对面桌子上的卢冲子喊道。
卢冲子因为刚才在垭口遭受到卢秃子的谩骂,心里有些不舒服,就没过去敬酒,一个人在对面的桌子上喝闷酒。见卢秃子叫他,本想不去的,可是财叔微笑着向他招手,笑容挺和蔼的,里面充满了慈爱,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冲着财叔的笑,端起酒杯走了过去。
财叔,俺敬你两杯。冲子举起了酒杯。
俺喝,冲子,你的阿爹是禄子吗?卢福财边喝边说,其实他这是无话找话,福寿老弟早在电话告诉过他。
你说的是俺爹,俺爹不是人,早早扔下俺,让俺过苦日子,如今连个婆娘都没有。卢冲子有些气愤。
冲子,咋说话的?卢秃子说。
福寿老弟,冲子侄儿说的对,禄子哥是没有尽到一个当爹的责任,冲子侄儿,你爹是俺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你是俺的侄儿,俺会把你当成亲儿子一样看待。卢福财说。
冲子早已灌下了几杯酒,脸红红的,趁着酒兴,自己捡了个有钱的爹,将来就不愁婆娘的事儿,忙不失良机地叫道,财爹,你就是俺的亲爹,俺再跟你喝八方来财。说着,他把八杯酒折进碗里,像喝凉白开般仰起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卢秃子鄙夷地瞅了卢冲子一眼,心里叹道,哎,世道真变了,有奶便是娘。
冲子,俺今个儿真是喝高了。卢福财有些酒力不支,绊着嘴巴,打着酒嗝儿。
财爹,你不喝,就算俺孝敬你的,你吃菜。卢冲子忙夹着满满一筷子回锅肉放到了卢福财面前的碟子里。他打心眼里高兴,自己咋就傍上了这么个有钱的爹呢?真是老天爷开眼,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心底里不免一阵阵窃喜。
冲子,你给你财爹敬了酒,就把你秃叔给晾到一边去了。卢秃子心里骂道,真是个哈巴狗。
冲子,快陪你秃叔喝几杯,也不枉他这么多年在垭里照顾你。卢福财忙说。
卢冲子这才拿出酒杯跟卢秃子碰了几杯酒。
喜凤忙罢了厨房,来到堂屋,端起酒杯陪卢财子喝酒,这是垭里的礼节,显得客人的贵重。
眼前的喜凤,人虽老,犹如徐娘,风韵犹存。她当然不知道眼前的财子哥是她曾经的男人。端起酒杯,笑嘻嘻地说,财子哥,俺们这穷山沟,没啥好吃好喝的,招待不周,莫放到心里。说着,一饮而尽,显得豪爽、干练,也显得厚道、朴实。
卢福财忙拿起酒杯,站起身子,脸上挂着笑容,心里翻着五谷杂陈,什么也没有说,一饮而尽。他心里默默地说,一切都是过往云烟,不必放在心上。
酒席一直进行到夕阳西下,卢氏家族的族人才悻悻而归,明、后两天,他们将继续参加这样的酒席,其热闹程度胜过年关,反正他们都掏了份子的,这磨盘席不吃白不吃,不过,这样也好,打破了垭里沉寂的气氛,也使得族人之间进行了交流,增进了感情。
十
卢福财被卢氏家族的三个房头的兄弟们接来接去海吃海喝了三天。俗话说,新盖的茅坑三天新。六官垭热闹了三天,三天过后,显得异常冷静,一切都恢复于正常。按照卢秃子先前的计划,三个房头接待之后,就由一些晚辈们各自接请,而三天过后,没有一个人来接财子营长,且在垭里传来了风言风语。
什么大佬?依俺看就是穷光蛋一个。
李家沟的李百万回乡之后,见家族平辈一万,晚辈五千,发了整整一天,那才叫个阔气、风光。
卢秃子就是个吹牛皮的家伙,说啥营长,相当于城里的局长?依俺看,那财子营长就是个冒牌货,扯虎皮扛大旗的家伙。
还当过营长?俺看呀,连个大老兵都不是,白狗子部队的大头兵都比他捞的多。
说话小声点儿,让财子叔听到了多不好。
反正凑了一百元的份子,这几天也吃回来了,两不相欠。
这话说得一点情义都没有,毕竟俺们身上还流着与财子叔相同的血液。
卢秃子也不再待见卢福财了。晚上,他在床头合计着。
老头子,晚上不困,翻来覆去的,那儿凉快那儿呆着去,别影响俺困觉。喜风没好气地说。
喜凤,你说这财子哥真个儿没票子,大吃大喝的三天过去了,也没见他给俺掏一张票子。
财子哥大老远地回来,你就不要惦记着他兜里的钱了,说不定他在那边生活得也很困苦。
俺算了算,这次迎接财子哥收上来的票子还有超余,俺们也不吃亏。
你呀,老头子,不义之财不要去想,俺们有手有脚的,挣来的还吃不完。
喜凤,你的思想真是太好了,俺不想,那俺要操这份心干啥?这几天,你也忙里忙外地干了几天,赶明儿,俺去垭外给你买件像样的衣服。
俺不要,你那不义之财俺不花,会折寿的。说着,她扭过了身子,给了卢秃子一个冷脊背。
卢秃子嘿嘿地干笑了几声,既然你不领情,那俺就一个人享用了。困不着,他起床冲了一杯浓茶,一个人品起来。
这个晚上,卢福财也没困着。按照计划,他回来也就三天,家族的亲人们待他不错,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他永生难忘,只不过自己积攒的钱财不多,他没给亲人们带来恩惠,反而让垭里的亲人为他花费了不少,回去之后,一定要攒些钱财,有生之年,再回来一趟,以报答亲人的恩情。明天,他将返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来到了冲子家。
冲子家还是三间瓦房,这与垭里大半族人都盖起楼房很不协调。推开家之后,冲子还在床上困觉。
冲子——冲子——冲子——他叫唤了几声。
谁?催命呀,俺还没有困好。冲子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冲子,俺是你财爹。
哦,财爹,俺还没有困好,你随便坐坐。
冲子,大白天的,也不种地?
种啥地?俺是贫困户,公家给的、发的都吃不完。说着,他用被子捂住了脑袋,继续困觉。
卢福财没得法儿,摇摇头,叹了口气,把身上的挎包放在桌子上,去屋前屋后转去了,他要寻一块向阳的好地方。哎!禄子哥能回来真好,叶落归根,屋前屋后到处都是青山,有山鸟在啾鸣,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不能回来,反正他把禄子哥带回来了,这是他一生的心愿。转悠了个把小时,他想冲子困觉也差不多了,就折回了屋里。
冲子,还没起来?财爹要跟说一些事情。他进门就大叫着。屋子里没有回声。他有些惊奇,推开了冲子的房门。房屋里的被没折叠,乱七八糟的,很凌乱,这娃儿去哪儿?他走过去,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没爹娘的娃儿可怜。他做罢了这一切,又折回堂屋,他寻得一块好地方,满黄土,向阳,他得把禄子哥的骨灰埋在那里。谁知,刚才放在堂屋木桌上的挎包不翼而飞了,桌子上空空如也。那里面的军用水壶里装有禄子哥的骨灰,而包的夹层里还有三万块钱,是他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这挎包去了哪里?此地无银三百两,肯定是冲子拿去了。可冲子去了哪里?他又叫了几声,屋前屋后仍没有回声。他想去寻找,或找垭里人一同去找,可是又觉得不妥,包里那三万块钱是他留给冲子娶婆娘用的,若说出去,垭里的亲人会说他偏心,其实,他也不是偏心,禄子哥救了他的命,他这是在报禄子哥的恩。守株待兔,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冲子晚上会回来的。他就在冲子家里等着。
喜凤把晚饭做好了,四菜一汤,较之以前的生产队大锅饭的生活,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如今的日子简直就是天堂。秃子,去喊财子哥呷(吃)饭。
不去,铁公鸡一个,还不如喂狗。卢秃子没捞着油水,一脸的不悦。
做人要有情义,亏你俩还是一奶同胞的孪生兄弟。
啥?俺与财子哥是孪生兄弟?你咋知道的?
别自作聪明,以前的事儿别以为俺不知道。
你知道了,关于你和财子哥之间的婚事儿。卢秃子有些哆嗦。
知道了又有啥,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类的事儿,俺们做人要实诚,财子哥经历了那么些苦难,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算计着“小九九”。
卢秃子有些理亏,埋头使劲地抽着他的烟,烟雾缠绕着他的眼睛。
秃子,俺俩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人这一生,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两脚一蹬,生不带来生不带去的,你就别计较了,财子哥在那边生活也不容易,快去把财子哥找来,饭菜都凉了。
卢秃子有些自责,自己一个大男人,心胸都没有一个婆娘宽广。婆娘的话埋汰是对的,人活一世,有时亲情比啥都重要,喜凤对当年的事儿一笑抿恩仇,而自己还耿耿入怀,计较着,而财子哥也不计较了,自己还算一个大男人吗?活着大半辈子,对世事儿还没有看透,儿子德贵在城里混得不错,常对他说,阿爹,老了,该享福了,每天少劳累,只干了那么一两个小时,权当活动活动筋骨,锻炼了身子,别节省,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别把钱攒下。他又狠狠巴嗒了一口烟,终于走出门寻财子哥去了。他知道财子哥一定去了冲子家。财子哥心里一直放不下的禄子哥家的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