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秋叶飞处远长安(中篇小说)
女人继续说道:“后来我逃至洛阳,得人相助,此次来到长安,只为一件事。”
南凤问道:“什么事?”
“刺杀杨国忠!”女人道:“妹妹可愿助我,为我们部族报仇。”
片刻的思索后,三人达成共识。由罗维良继续搜罗可置卫国公于死地的罪证,南凤依旧潜伏在卫国公身边司机行动,如若查得卫国公的罪证,便由永王交给圣人请圣人定罪;如若不能,便由南凤与黑衣女人出手,不惜一切代价,暗中将其刺杀。
听闻罗维良的讲述,张怀仁已经可以确定此次命案的幕后真凶是谁。一番梳理,他已经了然于胸。罗维良与南凤谋事,因万年县与国公府往来账目并无卫国公大印,所以无法进一步说明卫国公本人参与买卖官员事宜,而后万年县丞得知账本被盗,锁定罗维良,杀害南凤,抓捕罗维良。黑衣女人自知已无法查得卫国公罪证,决定动用下策,亲自动手报仇。
张怀仁看着眼前这个生死兄弟,不禁感慨道:“仇恨真的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一心赴死。”
罗维良道:“现在我已出了大牢,接下来要怎么做?难道就这样离开长安吗?”
张怀仁知道罗维良并不想就这样离开,南凤的仇他不可能不报,况且万年县丞不会放过他们。为今之计,只有设法摆脱万年县丞,才能平安无事地离开长安。而关于案情的幕后真凶,张怀仁还有一丝不明所以,很显然罗维良并没有将所有实情告知自己,有所隐瞒,似乎是在保护那位幕后真凶。他并不想逼迫这位生死兄弟,因此他需要进一步确定。他并不是想要抓住真凶,只是想弄清楚那个人是不是自己所想之人。
想要摆脱万年县丞的纠缠,就得从那本账目着手。现如今账目落入县丞之手,县丞定已将其焚毁灭迹,幸亏在离开香坊之前张怀仁已经翻阅过账目,笔笔数字已记在心里。只需将其写下来,虽然没有县丞盖印,但以卫国公多疑的心性,如若知晓有此账目,定会迁怒于万年县丞,即便不治其死罪,怕也是活罪难逃。而如何将账目放在卫国公面前,只有一人可以做到。
申时,即将日落而息。
大理寺堂内,杜之巽正编写一篇游记。以杜之巽之文采,不止是做一名大理正司直。杜之巽自诩才比高适,却无用武之地,身处卫国公旗下为官,虽心有不甘却只得步步为营小心提防。
张怀仁带罗维良入堂内,杜之巽问道:“张亭长前来,可是查得真凶?”
张怀仁笑道:“杜大人也知蔡主簿并非真凶?而是万年县丞有意致蔡主簿于死地。”
“知道又如何?蔡主簿已签字画押,罪证确凿。”
张怀仁道:“杜大人一心为民查案,而万年县丞等人却一心贪图权贵,与其同朝为官,杜大人就真的甘心吗?”
杜之巽并不喜欢万年县丞这个人,阴险狡诈,擅阿谀奉承,这样的官,只会鱼肉百姓。“不知张亭长有何高论。”
张怀仁见杜之巽正在写字,便拿起笔来,将脑中的账目一一写下来。
杜之巽看着那些不停变换的数字,心中一惊。传闻万年县丞替卫国公搜刮民脂民膏,想必这便是来往账目。他并不知晓张怀仁从哪里知道这些数字,但他知道这些数字关系重大。
杜之巽看着他写完这些账目,不禁问道:“可是万年县与国公府的往来账目?”
“是。”
杜之巽内心波澜不断,只可惜他知道此账目并没有万年县丞大印,无法定任何人的罪名。何况即便有大印,也不能动卫国公分毫,因为任何罪证都不可能呈在圣人面前,会被卫国公拦下。如此一来,持有此账目之人,必死无疑。
杜之巽虽在大理寺为官,授命于卫国公。但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对张怀仁更是欣赏有佳,他不希望像张怀仁这样有能力维护百姓之人被杀,便说道:“张亭长,此事还望你烂在心里,不要说出来的好,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在这大理寺内,并非所有人都希望你活着。”
张怀仁只是微微一笑:“杜大人多虑了,您是担心这样的账目会让人觉得是我在诬陷县承或者国公大人吗?其实张某从未想过要将此账目呈于圣人面前,而是希望能让国公大人看见。”
杜之巽心领神会:“你是想借国公大人之手除掉万年县丞?国公大人生性多疑,万年县丞留此账目,定居心不良。因此国公大人定是宁肯杀错也不放过,的确是个好办法。”想到这里,杜之巽叹息一声:“哎,可惜这本账目并没有万年县印,是一本死账,死无对证。”
张怀仁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如果此账目有蔡主簿的手印呢?是不是可以换一种理解?”
被张怀仁这样一说,杜之巽一下子被点醒。杜之巽是什么人,腹有诗书,一心为官,既能讨好杨国忠,又能一心替百姓办案,夹在这两方矛盾中生存,思想自然转变的够快。张怀仁这样一说,可谓是一石三鸟:摆脱了自己,又同样可以拉万年县丞下马,为百姓除去了一位朝廷蛀虫,而自己也能得国公赏识,待更大的权力在手,就能更好地为百姓办案。
想到这里,杜之巽不禁心情大悦:“张亭长果然厉害,杜某即刻提审万年县吏蔡主簿。”
十七
天色渐暗,太阳隐于西山。申末,日入,黄昏近。
城南国公府,负责记录文案的小吏看着杨国忠立足于竹窗前的身影有些昏暗,忙道:“已入黄昏,是否……”
杨国忠头也没回道:“临近夜幕,点灯吧!”
小吏忙转身向身后的侍女们示意,几人急忙退下,忙碌起来。半刻后,议事堂已灯火辉煌。
此时府外卫率右执事进门跪地道:“报!大理司直杜大人求见。”
杨国忠挥挥手道:“传。”
“喏。”
杜之巽手持张怀仁书写账目,快步上前,跪地行礼道:“下官大理司直参见国公大人!”
“起来吧。”
“谢大人。”
杨国忠注意到杜之巽手中之物,眉头一挑道:“杜大人有何事呈报本相?”
杜之巽道:“下官奉大人之命接管长安命案,万年县丞移交凶犯,乃万年县主簿蔡大人。”
“哦?”杨国忠眉头微皱:“是蔡主簿要杀本相吗?”
“本案尚有疑点,只不过……”杜之巽没有再说下去,等杨国忠来问,要比自己说出来更为妥善。
“只不过什么?但说无妨。”
杜之巽嘴角微微抽动,道:“经下官审问,蔡主簿确实并非此案幕后主使,但购买寒食散等违禁药物却有其事。想必万年县丞也是因为如此,才定蔡主簿谋杀罪名。只不过下官在审问期间,蔡主簿写下了一本账目。”
“是何账目?”
“大人看看便知,想必这就是万年县丞急于定罪蔡主簿的缘由吧。”
杜之巽低头不再看着杨国忠,杨国忠看着他举起的双手上那张折子,接过来,打开。
杨国忠眼色连变,他没有想到万年县丞竟会留下这样的罪证来牵制自己。国公府与各省各部之往来,素来只有国公府会留有记录,而万年县丞这本记录彼此往来的账目,说明万年县丞对自己是百般提防,居心叵测。杜之巽敏悟好学,才思敏捷,素来只专注办案,不屑于与他人勾结,即使是太子多番拉拢,却也无动于衷,倒是有几分清高。这次专程来呈报此账目,想必是有意为己所用。杨国忠自知身边少有杜之巽这般人物,这是一个拉拢他的机会。
经过一番思量,杨国忠双手背后道:“起笔。”
身后的小吏忙跪于案前,将纸笔备好。
“万年县丞陷害忠良,居心不良,其罪当诛。着,大理司直杜之巽彻查,如遇反抗,杀无赦。”
杜之巽跪地领旨,心中暗自感叹:国相大人心狠手辣,非一般人也。虽已下达旨意,但心中尚有疑惑,道:“大人,那蔡主簿呢?该如何处置?”
杨国忠闭眼呼吸,叹了口气道:“杀了吧!如果他还活着,又如何说明万年县丞陷害忠良呢?”
夜幕降临,戌初。
张怀仁与罗维良一直在万年县衙外的坊市中等待着杜之巽的消息,以确定是否还有后顾之忧。杜之巽此时带领大理寺翊卫正在赶往万年县界,一路风光满面。
张怀仁看到翊卫军高举火把抵达县衙,将县衙围得水泄不通,他知道账目起了作用,不用过多观望,带着罗维良赶往落玉坊。
臻氏已命人备好马车,再有半个时辰,洛烟便要去往国公府,她需要为洛烟打点好一切事宜。
落玉坊二楼,洛烟房内。
洛烟正依在窗口观望街上的行人,长安看似繁华,可是在这繁华之后,更多的是尔虞我诈。洛烟想起自己的家乡,那里的秋日要比长安暖和一些,并没有这般凄冷。她裹了裹衣衫,回头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胭脂粉黛,是时候梳妆打扮了。
臻氏进了门,两人点头示意。臻氏道:“这是洛烟在长安的最后一场演出,洛烟心中是否存有疑虑?”
洛烟嫣然一笑:“洛烟心中没有疑虑。”
“没有就好。我已打点好一切,洛烟尽管放心表演,其他的姐姐来做。”
“多谢姐姐。”
二人一时无话,臻氏正欲退出房间之时,张怀仁怀抱宝剑而来,已踏入房门。
臻氏眼里掠过一丝波澜,即刻回复平静:“不知张亭长来,所谓何事?”
“你且退下,我有事找洛烟姑娘。”
“喏。”
臻氏退出房门,看到罗维良正站在门外等候。臻氏并不认识罗维良,只是见此人浑身是伤,定是刚出牢狱。两日来张怀仁一直在追查六坊坊主被杀一案,难免牵扯到很多人,因此她下意识地注意到罗维良的一举一动。而罗维良已不再是那个满眼单纯的男人,受尽折磨的他眼里有一丝凌厉的杀气。
洛烟见张怀仁前来,不免心中生起一丝温暖,微微笑道:“张亭长是来带洛烟离开吗?你可救出你的那位生死兄弟?”
张怀仁从怀中掏出几株药草放在梳妆台上,拿起一盒胭脂水粉,打开,放在鼻前嗅了嗅:“洛烟的水粉味道很特别,不像是中原女眷常用之物。”
洛烟看着那几株草药,都是制作胭脂香料的草药,用来制作与自己的水粉一样的药草。她即刻明白了张怀仁的来意,却为自己一厢情愿的构想而感到悲哀。
“张亭长想要告诉洛烟什么?”
张怀仁走近她身旁,看着她有些冰冷的眼睛,从怀中掏出香坊坊主的玉佩,交于洛烟手中。
洛烟脸色冰冷起来,她知道事情已经被张怀仁查出来,此时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自己就是那个长安命案的幕后真凶,南诏人肖霞,没有再隐藏下去的必要。何况对于张怀仁的为人,她很了解,或者说:她选择相信张怀仁并不会把自己交给朝廷。她与香坊坊主同为南诏人,作为同乡,不禁问道:“他在哪里?”
张怀仁道:“被贼人所杀!不过我已杀尽贼人!”
洛烟早已猜到结果,在自己准备暗杀杨国忠之时,已料到身边的人都将会置身死地。她冷笑一声:“真的杀尽了吗?”
张怀仁不知该如何作答,永王之人尾随自己想要夺取账目,自己虽已杀尽,幕后主使却是永王。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杀了永王。因此洛烟的质问,他无法回答。
十八
“吱——”
房门缓缓打开,罗维良进了门,随手关上了门。
“阿苏曼。”
“罗维良!”洛烟冷冷地看着罗维良道质问道:“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南凤,南凤却死于贼人之手。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老古,可老古还是死于贼人之手。你有张怀仁救你,可他们呢?”
“阿苏曼,事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张兄已助我除掉万年县丞,此刻怕是已被大理司直杜大人关入死牢,南凤的仇,我已经报了,万年县丞必死无疑。”
张怀仁问道:“阿苏曼是你乌蛮族的名字?”
洛烟道:“阿苏曼,在乌蛮族语中意为晚霞。”
“收手吧!洛烟。”张怀仁满目深情:“你敌不过卫国公的,你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收手!”洛烟冷笑一声:“我筹谋许久,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说让我收手?我死去的家人,我阿爷,我阿妈,他们的仇谁来报?”
“南凤跟老古都因为报仇而死,你也杀了鲜于中通,也算报仇雪恨了,他们也不希望你这一生都活在仇恨里。收手吧,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今夜戌正,我便会入国公府,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来之不易,怎么可能收手?”
张怀仁经过两日探查,已明白许多。家仇国恨,又怎么能放手。“你以为你用毒高深莫测就能得逞吗?你以为凭你的方术就能敌得过国公府数千名卫率吗?如若你进入国公府,只有死路一条。随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长安,去过寻常百姓的日子。”
“离开?”洛烟眼中尽是伤悲:“怎么可能离开?家都没了,还能去哪?只要能杀了卫国公,死又何惧!何况我们已准备就绪,早已确保万无一失,今夜卫国公必死无疑。”
张怀仁不想打击她,但他不情愿眼睁睁看着洛烟送死:“你以为有胡人助你,你就真的能万无一失吗?国公府常驻卫率数千人,长安东西南北各街口武侯、校尉等驻兵五千,何况国公府客卿百人,多能人异士,你的方术与毒,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而且胡人助你,定另有所图。”
“对,胡人助我,确有所图。”洛烟慢步走来,眼里尽是温柔与伤悲。她知道张怀仁所言不假,但自己早已报定必死决心。胡人助其刺杀卫国公,也只是安禄山将军与杨国忠两党相争,这对于洛烟而言,无论那一方得势,都与自己无关。洛烟靠近他耳边,轻声道:“胡人助我,是因为安将军想除掉杨国忠,并无其他目的。如果我不能杀了杨国忠,那么安将军将会自己动手,以清除奸贼杨国忠之名,进兵长安。所以,无论如何,杨国忠都必须死,否则一旦拢右兵临长安,百姓将民不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