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秋叶飞处远长安(中篇小说)
老者并没有停止动作,而是继续收拾香料:“食鬼之虎。南有族群,为乌蛮族,乌蛮族人祭鬼神,行巫术,擅虫蛊。此图腾,有镇宅避祸之意。”
“乌蛮族?”张怀仁道:“想必您也是乌蛮族人吧。”
“是。乌蛮族人生性平和,虽祭祀亡灵,盛行巫术,却只是用来驱赶天灾,救国救民。”老者抬头看他,眼神坚定有力:“乌蛮族与白蛮族本为一体,分六部,后被皮罗阁统一,名曰南诏。”
“南诏国?”张怀仁这才了解到刺杀众人的凶手,杀人动机就是因为如此。
天宝九年,南诏新任国主阁逻凤路过姚州,姚州太守张虔陀侮辱同行的国主夫人,勒索贿赂,阁逻凤不应,张虔陀派人去辱骂,并向朝廷诬告阁逻凤。阁逻凤愤怒,起兵攻破姚州,杀张虔陀,并取羁姚州等地。
此乃杨国忠惯用计谋,目的为自己人立下战功,迫使南诏与大唐兵戎相见。所有战争,皆为杨国忠幕后策划。因此,凶犯的最终目标便是杨国忠。
而后一年,天宝十年,时任剑南节度使的鲜于仲通,不听南诏辩解,进军至西洱河,兵临南诏大和城,被南诏击败,唐兵死六万人。鲜于仲通不禁没有被革职,反而因杨国忠从中周旋,竟还坐上了京兆尹。前一年,天宝十三年,剑南留后李宓又一次率兵七万击南诏,进至南诏首都太和城,全军覆没,李宓投河自尽。
南诏与大唐之战,持续数载,使得民不聊生,百姓哀怨载道。传闻大唐军队军纪涣散,对南诏各部村落豪抢掠夺,更有甚者鱼肉无辜百姓,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凶犯此番作为,是为报国仇家恨。
“那您可知还有谁拥有此玉佩?”
老者将所有草药归档,回头看着张怀仁道:“官人觉得老朽作为乌蛮族人,会将线索告知你吗?老朽只知制作香料,其他事情与我无关。如若不是因为身体老矣,此凶犯很可能就是老朽。官人莫再追问,有时候答案很难让人接受,官人还是知难而退的好。”
十四
万年县大牢。
县丞来到牢房前,命所有人退下,自己独身一人面对罗维良。幸而并未打开牢门,怕是会遭不测。
罗维良见县承独自来见,眼睛变得凌厉起来,摆弄着手上的枷锁道:“你是来央求我放过你吗?”
县丞冷峻地笑道:“放过?难道你忘了你是如何栽在本官手里的吗?”
罗维良听闻,嘴角微微抽动,一团怒火想要冲破五脏六腑。
县丞见他不言语,又道:“可惜了,那样一个倾城佳人!”
罗维良突然震怒,闪电之势起身,冲到牢门前,伸手一把抓住县丞的衣领。由于被木桩阻隔,县承并未在意,而是拍了拍他的手道:“莫要动怒,张怀仁已经去拿账簿,你很快就能出来了。”
罗维良放开手,他知道不能将县丞如何,无奈地退后两步道:“待我出去,定要你为南凤陪葬。”
县丞大笑,笑他痴傻:“罪证都没有了,你又能奈我如何?待你出去,张怀仁查明凶犯,届时本官依旧有办法将你抓捕归案,你始终都逃不出本官的手掌。”
“张怀仁一定不会让你得逞的!”
“一个小小亭长,即便有游击将军之子撑腰又如何?你知道本官那么多秘密,你觉得本官会留你性命吗?”
罗维良满眼通红道:“你就不怕入地狱吗?南凤是国公之人,你杀了她,国公会放过你吗?”
“你有证据证明是我杀的吗?在她打算帮你之时,她就已经该死了。我杀了她,是替国公大人清理门户,届时,本官自有一套说辞。”
罗维良缓了缓,定下心来:“你来就是为了与我叙话旧事吗?”
“本官前来,只是想告诉你:即使你出了大牢,也无法活命。我已将你与国公之人南凤勾结的事情,派暗桩告知永王,永王筹谋多年,定不会允许暗桩私通他人。你罗维良以单纯之心骗我许久,你活不了了。”
长安东市,第四街口,永乐香坊。
张怀仁看得出老者隐瞒着一些什么,估计此案牵扯到了别的什么人,才会让他这样一个纯粹之人有所隐瞒。张怀仁虽然办案心狠手辣,但对于这样一位年迈的老人却无从下手,何况罗维良命不久矣,眼下首要之事便是拿到账簿交给县丞,救罗维良出狱。
老者进入内堂,取出账簿,交于张怀仁之手道:“此物虽记录万年县丞与国公府往来账目,却并无国公姓名与章印。”
“难怪罗维良并未将此物交与永王,交给永王,届时只能定罪万年县承,不能定罪卫国公。”
老者道:“因为此物,罗维良没入大牢,南凤亡故。到头来还是回到县丞之手,如此这般枉费心机,只可惜了南凤性命。”
“南凤是谁?”
“一个坊间娼女。”老者一脸感叹:“国公大人安排她进入坊间,秘密探寻朝廷众官员往来秘事,若不是遇见罗维良,她不会死。”
张怀仁曾听闻罗维良因一名女子而被捕,怕便是这位名为南凤的娼女。张怀仁见老者眼角湿润,似是有悲伤之意,试探道:“这位南凤姑娘怕是与坊主一样,是南诏国人吧。”
老者眉毛一挑,眼睛连闪:“官人为何这样讲?”
“如若不是因为同根,您又为何如此悲伤?”
老者道:“罗维良曾说过,如若有人救他,那人定是张怀仁。老朽没猜错的话,官人就是张怀仁吧。”
“是。”
“你与罗维良为同袍兄弟,曾一起上阵杀敌,感情深厚。你之所以选择远离朝堂,不正是因为奸相当道,民怨沸腾吗?老朽希望你不要再追查国公之人被杀一案,因为凶犯都是无辜之人,被逼无奈,才选择以此报仇。”
张怀仁明白老者所言,身为南诏国人,他定不会助自己查案,反而会百般阻挠。他将此情形告知自己,一是信任罗维良,二是想让自己明白其中关系,能够放弃查案。张怀仁本身也没有想真的查案,一切只是为了将罗维良救出,倘若将此账簿交给县承,能换罗维良出狱,自己便不再查案,所有一切,与自己无关。
张怀仁将账簿收好,准备离开。出了内堂,听到门外传来刀出鞘的声音,以及零碎的脚步声。很明显有人聚集在门口,提刀等待着自己。
张怀仁急忙进屋,对老者说道:“有人来了,很明显是永王的人,为了账簿而来。此账簿关系罗维良性命,绝不能落入永王手里。”
老者道:“官人想怎么做?”
“放他们进来,瓮中捉鳖。”张怀仁对这些人没有好感,虽然他们只是替永王做事,但永王从来都不是一个正直之人。此时罗维良性命为首要之事,胆敢阻拦他救罗维良的人,尽杀之。
“官人尽管做事,与老朽无关。”
张怀仁将手中的宝剑交于他手道:“刀剑无眼,好生珍重。”
十五
张怀仁冷冷地看着面前那八位身着墨绿色官衣的男人,他们手持两尺军刀,刀尖直指自己。张怀仁将自己的剑交给了老者护身,自己虽手中无剑,但可以夺刀。
张怀仁曾在游击将军张无价手下做校尉,曾跟随大军征讨西域各部。西域各部生性蛮横,作战骁勇,经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场厮杀,造就了张怀仁如今面临敌人面无惧色的杀气。他的眼睛泛红,嘴角微微抽动,只待将第一个冲上前的人制服夺刀。
八人见张怀仁一身杀气,却无奈永王下令拿到账簿,并将一干人等灭口。这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终于,为首的男人忍不住持刀向张怀仁的脖颈而来。张怀仁一个侧身,躲闪过刀刃,左手一把抓住来人持刀的手,右手抓住刀背,向前一推,刀刃抵达来人脖子前,他用尽全力向右划去,一片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
战斗持续了半注香的时间,张怀仁背部被砍了一刀,他没有顾及伤口,转身去往内堂,却发现老者已被杀害。
储物柜的抽屉被人打开,账簿在自己怀中并未丢失。张怀仁想起来进门时闻到的那股香味,四下翻找了一番,终于在角落的抽屉里发现了几株药草,急忙揣进怀里,看了老者一眼,将其扶起来,放在椅子上坐好,从他的怀中掏出那支玉佩放在自己怀中。之后关上门,离开了香坊。
张怀仁将账簿交给了县丞,县丞也如约释放了罗维良。不良人统帅劝说为何不杀了他,账簿已经到手,罗维良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县丞心中另有打算,近日命案已交由大理寺查办,可查案之人依旧是张怀仁,只要派人跟随张怀仁,待他查清案情,查到人犯,赶在大理寺之前抓捕凶犯,功劳也一样是万年县的功劳。待到那时,再设法定罪于二人,将其抓捕。
二人出了万年县衙,便来到一家羊肉汤坊,点了两份水盆羊肉。罗维良已经整整一月没有吃到过像样的可口饭菜,因此吃的津津有味。
张怀仁一直想问他关于案情的事情,老者既然知道实情,那罗维良与老者之间关系密切,也一定知道实情。况且老者已经言明有一个叫做南凤的女人,因为认识罗维良而死,这其中定有隐情。
张怀仁一边吃着羊肉一边刻意无意地问道:“你与香坊坊主如何认识的?”
罗维良将快要送入口中的一片羊肉放回碗里,眼中掠过一丝怀疑道:“你是想问南凤的事情吧?”
“你我之间,不该有秘密。”
罗维良冷笑一声:“你我多久未见了?一年?两年?”
张怀仁道:“怎么?你不信我?你我在战场上互相救命多少次,彼此之间如同亲兄弟。”
罗维良长输一口气道:“你知道,我只相信你。只不过南凤的身后还有一人,此人关系重大,我不能告知于你。”
“那就只说南凤。”
两年前,天宝十二年,冬,大雪,大利北方。
负责万年县守卫的武侯罗维良奉命前往西市,调查妙音坊娼女被杀一案。此娼女为太子安插在万年地界的暗桩,手中握有国公之人兵部的把柄。太子一党素来与国公不合,与永王更是关系微妙,不管在哪一方阵营,罗维良都必须拿到娼女之物。
妙音坊因杀人案而门庭凋零,人心惶惶。坊主更是恳求罗维良早日结案,也好重整旗鼓持续营业。坊内唯有一人引起罗维良的注意,便是刚入长安不久的歌女南凤。
南凤立于庭院向罗维良行礼,白雪落在她的肩头,与她一身白衣融为一体。南凤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并没有因为罗维良是官家而有一丝的惊恐之意。罗维良料定此人背景不简单,身处长安这座世间繁华之地,没有人能如此冷静。
经过几日调查,罗维良并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无功而返。却在那几日经过几番交谈,发现南凤并不是表面那么冰冷,而是被生活所迫。慢慢地,好感剧增,便熟络起来。
久而久之,南凤无意间发现罗维良实则为永王之人,跟随万年县丞,只是为了获取万年县丞与卫国公杨国忠的信任,从而替永王扳倒杨国忠。如此看来,他与自己同病相怜,而不同的是,南凤是被杨国忠之人从南诏国带入长安,威逼利诱之下,经过长期培训按插在长安城中,于妙音坊打探朝廷大员的情报。南凤所谋之事完全不是自己意愿,她始终记得自己身为南诏人,家国之仇不共戴天,如此般屈辱地活着,也只是为了伺机报仇。于是两人达成一致,一同扳倒卫国公。
张怀仁听着罗维良口中的过往,不禁感叹道:“你终究还是爱上了她。让我猜猜后面的事情。”
罗维良微微一笑道:“后面的事情,我猜你已经查到了。”
“我猜的不错的话,你与南烟之事,早已被万年县丞察觉,他之所以没有急着动手除掉你,一是对你的信任,二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张怀仁继续说道:“那个女人南凤本就认识,因为和她一样,她们都是南诏人。”
“是。”
“那个女人,才是万年县丞想要的人。不管你是不是永王的人并不重要,牵扯到两党相争,你怎么都活不了。而那个女人才是关键,她并不受命于任何人,对卫国公而言,她才是真正的隐患。卫国公权倾天下,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除了自己不能捏在手中的人。而那个女人,他不知其丝毫的底细,所以才是隐患。”
罗维良将碗推向前,放下筷子道:“老朱家的水盆羊肉果然是长安一绝啊!我记得半年多前的那日深夜,有蒙面女子寻找南凤……”
黑衣遮面的女人只是平静地道出南烟的名字,那个名字在乌蛮族中被称之为星光。只是一个名字,南烟便已潸然泪下。罗维良知道,是她家乡的人来了。
十六
黑衣遮面的女子坦言,自己从未放弃寻找杨国忠报仇,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是在做充足的准备。
黑衣女人道:“当初唐军毁我家园,杀我亲人,掠夺我族金银珠宝曼妙少女。可怜家父本是平常百姓,难敌唐军官兵,幸将我藏于枯井之中,才苟活性命。”
南凤问她道:“那这些日子,姐姐去了哪里?”
“唐军战败后,我曾潜入长安,伺机而动。当初毁我部落的唐军首领是时任京兆尹的鲜于中通,我一直在暗中观察。”
南凤道:“姐姐报仇没有?”
女人道:“后来他因忤逆卫国公而被贬,我尾随其后,行至渔阳。发现此人洗好诗文美女,苦苦等待一年之久,终于有一日,他来到坊间寻乐,我便乔装为坊间娼女,为其斟酒吟诗助兴。在酒里动了手脚,以我乌蛮族的蛊虫将其杀之。”
一旁的罗维良不禁说道:“渔阳县报,中通大人死于疾病,原来事实并非如此。看来他们下属官员怕被牵连,所以才会如此上报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