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路】旧梦别离(小说)
据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不清自己是谁。当然,也是一场梦而已。
“醒醒……”
有人在拉拽我,用最大的力道把我从一块泥地上拉起。我摸着我脸上的泥印,对着一面镜子,还能照出脸上的手掌印。我还在象牙山,在象牙山的一座低矮的小平房前,一个我梦里寻找的能记住我名字的人,以前就住在里面。
我面前站着一个人。
“爸!”我刚喊一声,就被人用最大的弧度往回拉。
“你是谁?”一个人撺掇出来,用手指指着我。
这是一个中年人,我不认识,他也根本不用认识我。
“我叫曾小乙。”我说。我还说了我父亲的名字,很旧的名字。
他彳亍了一下,转而嘀咕两声,用一双困惑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我。最后,他打了一个温柔的语气,反复地说不认识。
我不甘心,在从他变软的语气中来回盘问,终于让他再次愤怒。他说他认识象牙山的人,却唯独不认识我说的所有名字,我离开象牙山许久,他应该不认识。可我三年前还从老远的工作单位赶回此地,分明见到我的父亲,怎么会连他的住所都换了人呢。
我打了无数个问号,把疑窦装在了肢体动作上,无怪别人用拳头相向。那个中年人的力气中加了一块厚重的秤砣,让我没有还手之力。待我被其打得眩晕的时候,已经是日挂南方的正午。此刻,教委和捐书接洽的同僚才从一块贫瘠的泥地中找到我,我的身体上挂满了所有能和狼狈两字挂上钩的名词,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除了莫名的失落,还有和死亡一样的空气。就像坐上大巴车上被一群学生和两个老师拥趸的间歇,有人唱着歌,有人灿烂如花,而我独自泪眼婆娑,掏出血的灵魂,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落在乱坟岗上,永远无法安歇了。
我的手扣住心,希望并祈求它滴血。我大概做了生桑之梦,梦到的陈六二是假的,而父亲与我的失散却是真的。就在当天,下起了一场大雨,风刮着玻璃发出暴躁的夜吼。就在这个时候,我在电话那头接到短信,说儿子要英语考试,去前妻家中,勿扰。
六
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冰,热的风对其有伤害,冷的温度却又维持了寒漠的一切。我路过车站,不得已和厂子里面的同僚分了别。我像一头野牛奔跑在车站的服务台,和每一个路人问一个相同的问题,尽管他们对我很无语,但我还是照问那个和我老父亲有关的相同的问题。
我被转移到象牙山户籍所在的派出所,找了一处落脚点,就在查户籍的岗位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我只要盯着一个线索就追问,然后缠着警察,说了一段很冗长的话语。
“你知道吗,孔子有个弟子叫曾参。曾参的一支后人为躲避秦末之乱,带着一车的竹简迁徙到象牙山,在这片桃源之地……”
“行,打断你一下。”我抬头便看到警察的一双肃穆的眼,他的嘴唇微动,嚼动着上下齿发出恐怖的声音。
我怔怔地注视他。
“你叫什么?”
“曾小乙。”
“来干什么?”
“对不起,我来查找我的父亲。希求能找出他现在所住的线索……”
“嗯。你父亲的名字。”
我艰涩地说出父亲的名字,嗓口间有些沙哑。我屏住呼吸,在急切地索要一个希望之前,呼吸不住地在鼻息间鼓动着。
“没有。”他的目光坚毅,再三说出这个字。
我面沉似水,头抬下去,心中像掉了一块铅。当我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上灰暗的云朵时,一滴正落下来的雨毫无保留地滴在我的眼眶里。雨水带着一丝腥,还有分外的寒,抬下头,眼泪里的酸涩涔涔落下。仅十几秒后,天空是黑色的,又降雨了。
我走在路边,没有为自己打伞,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来回逡巡。我该去哪里,又准备回哪里。我该坐火车去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逼仄的小租房,还是那个已在仕途的造纸厂,亦或是久久漂泊的孤独,在伤痕累累的心口再次划上一刀,像风吹着青蒿的声音一样。那么干脆,那么真实。
我的手颤抖,在雨中冒着湿漉漉的信号打了电话。儿子接的,很平静地回答要和母亲去国外。因为国外更适合学英语,也因为跟着我,会像一个傻子一样,永远地傻下去。我挂完电话,嗤笑着流鼻涕,在挂掉电话的一瞬间,脑子里面的冲动涌上来,想把手机摔了。最后,我就着手机的屏幕来回注视自己的面孔,里面看不清的真实的曾小乙,被雨水一冲,又模糊了。
累了,就走一路,可能路还没走完。
他是我的影子,他是我,我是曾小乙。
他或多或少记得这样的一幅画面。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金色的年华,很浓稠的相思种在秋娘的针线里,天边织出了一张网,草木依着烈风而长,促织喧嚣。那一程路卷起风的孤独,还有被风卷起的泥沙,依附在曾小乙的脸上。他使劲地用脏手摆舞,使得一团黧黑的色彩图案挂在夕阳下,映照出一幅青春的浮世绘。他是少年的模样,他是一个长着野草般蓬松长发的少年,他是一个匆匆的模样。
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写于2019年11月1日星期五,原创,江山文学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