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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七天(中篇小说)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848发表时间:2020-01-02 16:12:25


  
   第三天
   在床上捱到天亮,起来冲了个澡。肚子又咕咕叫了,里面像是养着一只饥饿的鸽子。她下了一碗面,尝不出什么味道,还是强迫自己吃光了。
   很想打个电话给老公,却到处找不到手机,藏得自己都不记得放哪儿了。这下好啦,不带手机去学校,不然她真怕自己忍不住。上午三四节有课,她希望课堂的庄严能鼓舞她战胜那个“阴影”。可一拧开发动机,她发现自己的状况非常糟糕,连开车的气力都没有。她像开着一台真正的面包车,围裹着自己的不是钢铁,而是面粉,莫说一碰就碎,即便在空气中,倘若速度太快,都可能分崩离析。她不知道如何开了,几次差点撞到别的车上,她只好尽可能慢,慢,慢到其他车围着她的车摁喇叭,她也不管,兀自如蜗牛爬行。还是出问题了!在芙蓉路口,她的慢速度活生生地让一个绿灯变成黄灯又变成了红灯,后面一台本田以为死活可以过去,踩了一脚油门,等到发现不对急刹车时,还是晚了,车头轻轻地碰在她车的屁股上。万幸的是,只擦了一点点。一个矮胖司机从驾驶室里像头熊样钻出来,气势汹汹地扑到她跟前,眼睛里喷得出火。她睃了一眼两车相接之处,装出一副老练的神态说,算了,我不要你赔,我们各负其责,你也不要骂我了。矮胖子脸色和缓了些,但依然黑沉着,嘴里发出一串像池塘冒泡似的嘟咙。他长得酷似香港那个影星曾志伟,或许他就是曾志伟也不一定,难怪他总是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死不吭声,生怕一说话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吧。她扑哧一笑,气力也恢复了些。就靠着这点气力,她稍稍加快速度,把车开到了学校。
   站在讲台上,一种越来越严重的、近似高原反应的东西向她袭来。她不断出现幻觉,讲台下不是簇拥的人头,而是一个个绵延不绝的山头——它们时而静止,像一尊尊菩萨,如如不动;时而以闪电的速度向她冲过来,穿过她的身体和灵魂,就像她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风景,时常感觉到的那样。一个懂事的男学生搬来一张椅子,请她坐下。她胡乱地一屁股坐下来,光滑的木质椅面稳稳地托着她,仿佛她是从前天晚上那个噩梦中的山崖上一直往下掉,直到现在才被这张高背木椅接住。
   显然,学生们都意识到老师今天身体不佳。教室里出奇地安静,可能缘于对老师生病的同情和怜悯,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没有。这让她感到更加害怕,便笑着说道,你们可以互相交流啊。这般安静,老师会睡过去的,要是睡过去醒不来了怎么办?这一下,像开了闸的水,忽啦热闹起来。有的耳语,有的座谈,有的走来走去,还有两个吵架的男生跑到外面去了,该没打起来吧?她管不了那么多,还是一头睡过去了。直到下课铃响,有个女生叫醒了她。
   老师,您生病就不要来呀。那个女生说。
   我没有请假,也不想请假。
   我看您病得很厉害呢。严重缺睡吧?老师要少熬夜哦。
   谢谢你。
   老师再见,周末快乐!
   她本来想跟系主任请假,后来想,这又不是感冒、肠胃炎等急性病,难道就再也不去学校了吗?趁自己还动得了,能上课就是好日子,何况憋在家里会不时骚扰老公……在讲台上睡了一觉看来效果不错,回来时精神好多了,把车顺利开进小区车库,停好,锁门。她再次察看了车尾的伤情,比第一次看时似乎更轻了,不细瞧还看不出来,大约空气真是可以疗伤的呢。所以,她草草吃点东西,故意不去找手机,强迫自己走到三里地以外的西湖公园。
   越是没什么时光了,越是要虚度,让新鲜空气从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里溜进去,它们能消灭那个阴影吗?她想起读高中时,班上有个男生,从不洗脚,也从不洗衣服。他的室友们愤怒控诉,他晚上睡觉用两张报纸包住脚,结果睡熟后一个翻身报纸就松开了,臭气浓得可以把其他男生半夜熏醒;他换下的衣服没有下过水,都是直接晾在衣架上,过两天,他说空气把它们洗干净了,取下来替换身上穿的。那个男生是他们班上唯一的天才,也是她见过的唯一可称为天才的人。高三那年,男生曾给她写过一张纸条。那张纸条一直被她小心翼翼地存放在书包文具盒的底层,她没回,没有任何表示。她并不讨厌他,甚至还有点喜欢,要知道那是一枚响当当的天才啊!可她心里清楚,她不可能和这样的男生谈恋爱。不爱,又不忍伤害他,这应该就是她没有回应的理由吧。男生也仅此一次,他后来考上武汉大学,毕业分配去了深圳。她再没见过他,也没联系,偶尔会和其他往事一起联翩想起,脸上溅起几朵微笑,亦很快平息。
   她坐在樱花园里的一张条椅上,让自己放松下来,想想这一生中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情。毫无疑问,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父母,那般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无条件的付出,还没到自己有可以回报的觉悟和能力,他们就双双辞世了。这么多年来,父母越来越像是一个梦,缥缈却不虚无,回忆是那么真切,却永远回不到现场。她有时觉得,父母并没有去另一个世界,而是从人间移居到了她的心间,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她只要表现乖顺,工作努力,生活幸福,父母都会看得到的。其次就是公公婆婆了。婆媳关系是中国传统文化里很重要的一环,这一环不知困住了多少媳妇和婆婆。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勤劳又善良的人,但她无法将他们转化为自己的“父母”,始终只能相敬如宾,而不会像在自己父母面前那样撒娇、撒野、耍赖。有一次,她略带惭愧地问老公,我不是个好媳妇吧?工程师将她揽在怀里说,小方,你已经够好的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说的真话,最大的可能,它是一句经过修饰的真话。管他呢,听了受用就好。对女儿,大多数情况还好,每当女儿犯了事,她都会比照自己在她这个年龄会有何种表现,这样能让她最大限度地冷静和克制,让女儿少受委屈。当然也有没做好的地方,她倒不溺爱女儿,反倒是有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惩罚她往往量刑过重。对朋友,她主观上从不会去亏欠和伤害他们,没有分毫债务,不欠任何人情,得失进退皆顺其自然,印象中不曾结怨,更无仇家。唯一有点歉疚的,是当初的婚姻选择,她确曾明显回应过诗人同事的追求,却以一种在外人看来十分突兀的方式——和工程师订了婚。诗人同事质问她是怎么回事,被人胁迫还是一时失足?她告诉他,完全是自己的决定,她喜欢诗人,但爱的是工程师。诗人咆哮着问为什么、为什么,她答不出,或者说压根儿就不想回答。又不是给学生上课,解释那么清楚干什么。但她从没有像拒绝他那样拒绝过别人,客观上的伤害或许是有的,看到他后来家庭总是出问题,诗也不写了,虽然她没有强大到要把这些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却也私下想过,如果她和他在一起,他会不会要好一些。不过,她内心并没有十足的自信能做到这一点,更多的还是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
   早已过了樱花的花期,盈眼皆绿,连目光都被染绿了。她的瞳孔渐渐散乱,身体虽然一动也不动,眼睛甚至一眨也不眨,却难以聚焦在某一部分枝叶上,一种迷蒙的感觉像云雾般升腾而起,化作一片薄薄的阴翳。倏然,那些樱花树上的叶子全部掉光了。她正待定睛细看,那一束束紫褐色的枝条上,仿佛有只蚂蚁在爬动,不,是很多只,起先是稀稀拉拉的,越来越密集,以致形成一个庞大的“蚁群”。她渐渐看清了,那些披着柔毛的、淡淡的紫褐色生发出一抹抹粉红。颜色一旦确立,便迅速发展,滋滋地占领了整个枝条、整棵树、整片树林,她都觉得是自己的眼睛变了颜色,是由于自己的“凝视”才让这片树林由漫坡青绿变得粉红簇拥。奇怪的是,在几近密不透风的粉红中竟然又钻出几粒浅绿色的“蚜虫”,它们同样越来越多,将一匹匹粉红的锦缎蚕食殆尽。顷刻间,依旧盈眼皆绿,刚才的大片粉红梦幻般一丝不剩,连地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她怦然动容,时光的变换、颜色的变换、天地的变换,皆在一瞬间。变化本就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情,何况如此物换星移,让她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仿佛一座山塌了半边,里面的泉水汩汩而出,泪水覆盖了她的面庞。
   回到家,还是到处找不到手机。这下,她有些心慌意乱,把床铺上、书桌上、衣柜里、抽屉里翻得稀乱。手机一定是生气了,不是我藏的,而是它自己藏起来了。她想,一边放慢脚步,嘴里轻轻地叫唤着,像小时候在外婆家里逗鸡玩那样。果然,不一会儿,手机就善解人意地响了,其声音之迫促,似乎再不找到它,它就要自己蹦出来——原来它藏在客厅沙发的一道缝隙里。
   “小方,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我上课,调成静音了,没听到。”
   “我估计是这样。昨晚皇马赢了曼联,进半决赛了。我就看好他们,看好C罗。C罗技术和全面性都不如梅西,但他踢球的气质无人能敌。”
   “你收到电话没,关于我的?”
   “除了你的,还有公司王总打过我两次电话,我没收到过其他任何人的电话。小方,你是不是有事,直接说啊,我们谁跟谁呀!大不了你爱上了别人我去把你抢回来呗,哈哈哈——”
   “没有啦,还不是想考验考验你,上次的原则依然有效哦,不管什么人跟你讲我的什么事,都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请放心,你难道不相信我?”
   刚放下手机,有人敲门。打开门,她的惊讶无异于看到了外星人,却是个她时常能见上面的人。他来过这里一次,那还是她生下女儿出院回家不久,系里的几个同事来看望她,他也夹在队伍里。他那时也谈女朋友了,是一个在红十字会工作的公务员,长得很漂亮。她清楚地记得,来了五个同事,他第三个进门,进来之后就坐在那里,低着头,红着脸,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出门的时候,他赶紧卡在中间,踮手踮脚地出去了,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第二年,他生了个男孩,她和同事们一起去他家。他看见她,还是低着头、红着脸,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此后,他们再没去过对方家里,在学校里碰到倒是有说有笑,有如交往经年的老友。二十多年后,他再次站在她家门口,而她头晕胸闷,觉得自己都要倒下去了。
   “是你……”
   “我听好几个学生说,你今天病得很厉害,还去学校上课了。”
   “请屋里坐。这把年纪了,总有点小毛病。”
   “他们说,你自己开车去的学校。病了还自己开车,多危险啊,我猜是不是你先生没在家里……”
   “是的,他去北京出差了。我没事的,谢谢你来看我。”
   他关上门,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才发现他的脸红得发紫,神情亦恍惚困顿,颇像一只来到一片陌生树林的迷路的鼹鼠。
   “你从不喝酒的呀!”
   “嗯,今天喝了点。”
   “你还好吧?”她去餐桌边给他倒茶。
   “能好到那里去呢,方圆,我的命运从二十五年前你那不可思议的选择起,就注定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当时我们在一起,你就不会三心二意了?”她把一次性纸杯递给他之后,退着坐回桌边的一张椅子上,他们相距四五米的样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啊!”他起身,又将纸杯放到桌上,然后退回坐到沙发上。经过她的时候,她的身体里面打了一个哆嗦。
   “不,我从来就不是你的沧海。我也觉得,你并非‘除却巫山不是云’那种人。所以,你刚才没念这一句,是很得体的。”她尽量平静自己的语调。
   “方圆,你不知道我的感受。你当初决然而去,我心如刀割。这么多年,我始终把你供在心里;不知多少回,和你梦中缱绻……”
   “好啦,您这话,我一听就知道是熟门熟路的,绝不止跟一个女孩子说过。但我还是要对你表示歉意和感谢。我没有那么好,当不起你如此用心用力。”
   “方圆,你是我心中的神,没有之一。我时常做梦都在喊你的名字,你让我怎么办?”
   他扑上来使劲搂住她。她预感到他有这一步,但实在没有气力挪开和反抗。你是不是终于逮到报复的机会了?当他的脖子顶着头像蛇一样冒过来,逼近她的嘴唇时,她用手抵着,问了一句。此刻,她惊讶于自己内心的安宁。他没有回答,乘她的手抵住他脖颈之机,他用双手罩住她的胸部。她没有丝毫气力了。她被他抱了起来。他转身,将她放到沙发上。她正视着他,郑重地说,拜托,请在我心中留下你最后的好印象。他用一种带着哭腔的低音咕咙道,不,我要你,方圆。他的身体盖了上来,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以原始而狂野的方式冲撞她的城门,危险啦!我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她放弃了任何抵抗,轻轻地说,眼睛依然看着悬在她鼻子上方的、他那张被欲望烙得通红的长脸。他像被摁了暂停键,动作僵持在半空,颇有些卡通味道。真的?这两个字像是他从嘴皮子里磨出来的。我们同事多年,好歹算个朋友,你觉得我是会撒谎的人吗?他的身体明显软化,脸上的红潮渐渐消退。她松了口气,同时很奇怪的,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却能感受到的失望。
   什么时候发现的。
   有段时间了。
   没看到你吃药啊。
   吃药有用吗。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如果现在能让我一个人好好休息,那就感激不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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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罢这篇小说,最大的感触就是:在任何时候都要爱自己,都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作为人,我们整天吃五谷杂粮,怎么能不生病呢?谁都无法预测,自己哪天生病,自己哪天会离开人世。当患上疾病,生命成为倒计时时,人才懂得阳光的温暖,人世间的美好,与家人在一起的幸福。亦如文中的方圆,在得知自己肺部有阴影,有可能患了癌,将不久于人世后,她寝食难安,夜不能寐,非常留恋这个世界。并为此,她做出了一系列的事情。在七天里,她与楼上俗不可耐的邻居聊天,不顾路远去看望她一直冷落着的公婆,感悟到了人世间的冷暖,亲情的美好。小说构思新颖,人物形象饱满,人物内心刻画细腻,语言贴近生活,表现出了人对生命的渴望,挖掘了人性的软弱。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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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0-01-02 16:15:56
  小说有特性,表现出了人对生命的渴望,挖掘了人性的软弱。
   感谢作者分享,问好,祝福新年快乐!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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