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七天(中篇小说)
在那面她使用了十多年的梳妆镜前,她意外地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在镜子里,她并不显老,她从来也没有显老过,只是有些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最让她伤心的是,她在里面泪流满面。妈妈。她轻轻喊了一声。母亲似乎张嘴应答了,但她听不见声音。母亲的声音仍旧停留在她弥留之际,对她说的那句话:
“方圆,人生短得像吹口气,但有了你,哪怕只是吹口气也值得。”
她现在能对谁说这句话呢,对女儿,对老公?她都不想说,她觉得这口气也太短了,正因为女儿优秀、老公体贴,她才要让这口气尽可能长一点。唉,当年母亲去世时,都说她去得太早了,可她很可能还活不过母亲的年龄。这是基因,还是报应,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在前世,或者今生……
第六天
周一,她不得不请了假。
盘在电脑边,她几乎看完了百度出来的所有关于“肺部阴影”的文章。虽然大部分篇目谈到的都是可能和概率,其中不乏安慰性语句,因为从病理学而言,“阴影”肯定不等同于癌症,它也有可能是肺炎、结核,等等。但肺炎和结核都有明显病灶,比如肺炎会寒战、发热,结核会咳嗽、胸痛,她却没有任何此类症状,今年来连感冒都没得过。有篇文章说得斩钉截铁,如果平时身体没有不适,查出“肺部阴影”基本上就是那么回事,甚至平时感觉越健康,查出问题来就越是难以逆转和挽回。啊,这真不是如临深渊了,而是已经在疾速下坠,就像古希腊神话中,太阳烤融了飞得太高的伊卡洛斯蜡制的翅膀。可我并没有飞得太高呀,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老师,一个无论哪方面都不算出众的平凡女人,太阳为何偏偏要融化我的翅膀?意兴枯索,万念俱灰,她信手打下了“滴水观音润肺膏”几个字,网上也有很多相关资讯,全部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他们自己的广告,吹得神乎其神;一类是患者的痛骂,“假药”“骗子”“吸血鬼”“医药界的败类”……
看来,一切都不可救药了。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和情绪状况都跌到了最低谷。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弥留之际的母亲。她把自己挪到卧房的衣柜前,底层角落里有个布包,里面是她亲自收藏的母亲的遗物:她生前最爱穿的白底蓝花棉布衬衣、绣着大朵牡丹的雪纺裙,还有一条真丝围巾。但当打开那个布包时,她发现里面全是自己的东西,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蓝色旗袍、一条印花短裙和秋冬时节用的亚麻围巾。她并没有完全傻眼。她之所以来打开这个母亲去世之后再没打开过的布包,一定是潜意识里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说,发生了某种变化。她又把自己移到杂物间,靠墙的铁架上有个纸盒,里面是父母曾经用过的书和母亲的一个笔记本。老公怕她老去看,特意用胶带纸密封了。她用水果刀将它划开,果不其然,里面都是她的教学用书,和她的一个黑壳备课本。
躺在床上,她在寻思着如何跟老公和女儿说这件事,老公明天就要回来了。他万万想不到吧。谁想得到呢。奇怪的是,为了抑制自己的消极情绪,她脑海里像钓鱼的浮子一样,浮现出一个想法:希望有人敲门。
她给学生讲过美国科幻小说家弗里蒂克·布朗写的一篇小说,仅有一句话,十七个单词:“The last man on earth sat alone in a room.There was a knock on the door……”翻译成中文也只有二十五个汉字:“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她告诉学生,这个堪称世界上最短的科幻小说反映了机器文明时代人类普遍生发的末日心态,随着高科技携带的信息时代来临,这种心态早已拧成一股情结。这篇小说揭示了人类必将覆灭的命运,却又透露出一种“骄傲的不甘”,在死寂中留下了一抹生机。在最后的审判时刻,必将是文学对人类进行临终安抚。
这个时候,谁会来敲她的门呢?谁都可以,就像即将掉落深渊的人,绝不会去询问那个来拉他一把的人的来历。谁都可能,就像小说中最后那个坐在房间里的人,他能选择听到谁的敲门声吗?当然,她心里还是有个人选的。她请假的消息现在无疑已传遍了学院,一般来说,他应该会知道的。虽然上周五,她差点被他“沦陷”,但她觉得,他如果在得知她请假的消息后再来看她,他一定不会再那样了。她内心里很想证明这件事……
真的响起了敲门声。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仿佛生怕敲门的人会马上离开。
“方老师,在家啊!我昨天来过,你可能还没回来。你看,我熬了鸡汤,用文火熬了两个钟头,你吃点,保准对身体恢复有好处。”
“谢谢你!”她眼里难掩失落,又怕失礼,便请她进屋。
“方老师,你千万别想太多。我看你这气色,就是累啦,根本不是病。我不打扰你啦,你吃完鸡汤好好睡一觉吧。”
她走了好一会儿,余音还在绕梁,还在耳边鼓荡。鸡汤熬得真好,浓而不厚,香而不腻,那味道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在舌尖上打着旋儿,进入喉道和肠胃后,便争先恐后地向全身跑去,她立马长了不少精神。
她决定明天不再请假,一定要去给学生上课,而且要像平时那样正常地上课。
第七天
她睡到临近中午,随便吃了点饼干、酸奶,就打车到了学院,一直坐在备课室里,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提前去教室,先和学生们闲聊、交流。上课铃响,她才拿着教案,不快也不慢,步履轻松、稳重地走上讲台。大教室里出乎意料的严肃、静穆,那是春天突破冬的重围刚刚降临大地的刹那,是群鸟聒噪时被一声枪响震得寂然无声的瞬间,是一条久已断流的河床突然被水抚摸的兴奋片刻,是一段被忘却的旧时光倏忽回到记忆门口的迷茫时分。
她对着百多个像是来自史前时代的孩子们说:我们上课了。教案搁在讲台上,直到下课,她都没有翻开。看着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庞,她觉得这就是一本本打开的书,还需要什么教案呢,对着这些“书”讲就行啦。她从自己小时候的一个故事讲起。
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她住在外婆家。外婆家门前是一条河,河水清澈,看得见底下静静躺着的鹅卵石和水里来回嬉戏的鱼群。每天傍晚,她的表哥——舅舅家儿子——天天带着她在河里学游泳。表哥的积极性很高,扛着木楼梯,将楼梯漂在水上,让她坐上去。他推着推着,猛地将楼梯掀翻,她便掉进水里,扑通扑通地挣扎、尖叫。待她喝足了水,表哥才会像条鱼一样游过来,扯起她,哄她。表哥哄她总是一句同样的话:不这样翻下去几次、呛几口水,就学不会游泳。
但有一次,表哥在拉扯她的时候,本来可以很简单地抓着她的手,他却没有,而是潜入水中,擎着她的屁股,将她托出了水面。她甫一站定,连脸上的水珠都来不及抹,就给了表哥一记响亮的耳光。表哥什么话都没说,扛着楼梯沮丧地走开了。他们从此再没下过河,四五天后,父亲将她接回了家。可是,开学不久,她就听到一个让她有如五雷轰顶的消息,表哥游泳被淹死了!
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老公和女儿——表哥教她游泳时托着她屁股的事情。她不算强大的记忆系统从没删除过这件事,所有细节均历历如在目前,但她始终将它深深地埋在心底,仿佛生活中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而越是深埋,记忆就越是清晰,似乎有些记忆是靠努力遗忘来不断加强的。
“我今天在课堂上特意讲出这件事,是因为我再也不想努力遗忘它了。虽然从逻辑而言,表哥的死与他对我的轻薄基本上没有关系,但表哥对我的轻薄和他的死,毫无疑问,都成了我自身不可卸却的一部分。表哥的墓地,除了舅舅、舅妈,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们想以这样的方式继续独占着他们的儿子。但他们想不到,他们儿子的一部分却活在我的身上。”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表哥’,也可能是‘我’,人与人之间随时都可能发生我与表哥那样的事情,而死亡也在觊觎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是他人的一部分,我们身上也活着不少他人。同学们,死亡在消灭一个人的同时,很可能也在成全他,让他用另一种方式获得重生。包括我们爱和恨、喜欢和讨厌、怀想和遗忘的每一个曾经直接相遇或间接认识的人,我们都给予了他们一种成全,并从他们那里获得某种成全。生活的意义就在于,它在向死亡奔跑的过程中,将呈现出各式各样的戏剧性,这正是人生饱满、充盈、丰富、浩大的必不可少的因素。我们要拥抱它们,而不是害怕它们。”
上完课,她特意在备课室多坐了会,又楼上楼下溜达了一圈,没有遇见他。当然,这很正常。他们平日也较少在学校里遇见。只不过,她有点好奇,如果他们恰好碰面,他会是怎样的态度:若无其事地寒暄,还是煞有介事地回避?她又问自己,更能接受他哪种态度。答案是,哪一种都不能接受。还是不见为好。
她走到小区门口,竟有些犹豫,老公十有八九已经在家里了,她至今都没有想出办法来面对他。她完全不是七天前的那个“小方”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可能将开始倒计时……如果他得知这一切……他的态度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她好奇的是他听到这个消息后的表情——是将失去妻子的悲伤,遭受生活挫败的绝望,还是故作平静,在束手无策的茫然中说些毫无意义的宽慰之语,或者,干脆沉默着,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拥抱着她不放手……走到电梯口等下行电梯时,她甚至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享受着臆想中他的拥抱。
掏出钥匙,小心翼翼打开门,她轻手轻脚进屋,听到与餐厅并排的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和抽油烟机混搭的响声。这时,她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慌忙摁住静音键,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跑过客厅,像个幽灵一样遁入卧房,将手机贴到耳边:喂。
请问您是方圆老师吧?对方声音甜甜的,听得出来是个爱笑的姑娘。
是。请问……
我这里是人民医院体检中心。您的体检报告已经出来,除了牙楔状缺损、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增高、窦性心律不齐外,没啥大问题,祝贺您!
哦,那……肺部阴影是怎么回事?
什么肺部阴影?您肺部没有阴影。
那是其他部位有阴影吗?
没有啊。您是岳麓学院的方圆老师吧?
是。
那我先念您的胸透报告吧,您听着:“双肺未见实质性病变,双侧肺门结构规整,心影大小未见明显异常,双膈光滑。”然后是您的超声诊断报告单:“肝脏大小正常,形态规则,轮廓清晰,实质回声细致,分布均匀,肝内管系显示清晰;胆囊大小正常,壁薄光滑,其内未见异常;胰、脾形态大小正常,回声细小均匀,其内未见异常;双肾形态大小正常,集合系统光点分布均匀,其内未见异常。”就是这些,您放心了吧?
谢谢您,放心啦。
她把手机甩到床上,欢快地跑出卧室,大声喊着老公的名字。老公正好盛了一碗饭走出厨房,餐桌上四个菜热气腾腾。她一把从老公手里抢过饭碗,坐下来狠扒了几大口,扒着扒着,禁不住泪流满面。
“怎么啦,小方,你这七天都没吃饭吗?”
她抬起头,满脸泪水地望着老公笑道:“是的。”
吃完饭,趁老公洗碗的当口,她去杂物间将铁架上的纸盒打开,里面分明是父母曾经用过的书,还有母亲的一个笔记本。翻开,母亲那风格独特的斜体钢笔字虽墨痕已旧,却清晰依然。她再次遁入卧房,从衣柜底层角落里拿出那个布包,她看到了母亲生前最爱穿的白底蓝花棉布衬衣,下面是绣着大朵牡丹的雪纺裙和一条真丝围巾。她俯下身去,吻着母亲的遗物,感觉母亲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在她的体内复苏。不,是母亲在一点一点地唤醒和恢复她的元气,就像一个孩子鼓着腮帮子,拼命地给一个新气球吹气。
小别胜新婚。晚上,他们尽享鱼水之欢。在这件事上,她一直属于被动享受型。今儿个,她忽然翻身上马,让老公托着她,托着她,直到浮出波翻浪涌的水面。躺在床上,看着自己依然细嫩白皙、充满弹性,却略有变形的身体,她想起若干年前那个学习游泳的小学五年级女生。
老公,我跟你讲个故事好不。
老公期待地看着她。
到底是讲这七天的故事,还是讲四十年前的那个故事?两个故事一齐梗在她的喉咙里,争抢着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