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沈晶约好沈洁，拉着一张台风脸，来到娘家小院。
　　 这是一座单门独户的小院，三间，两层，砖木结构，前临碧溪，后倚新区，四周用青砖砌着人高的围墙。墙顶，植满绿藤狼牙的狗狗刺，开满紫色的花。三十年前，这小院的地理位置，属城郊偏地，一点也不引人注目。这几年，随着山城的不断拓展，成了黄金宝地。在满目高楼林立、寸土寸金的山城，这小院格外显得风景这边独好。还有，就是它还拥有一个三十多平米的庭院，就变得更加值钱了。有人出价五百万，欲买下这座小院，沈晶极力附和，可沈母死活不肯。为此，沈晶多次与沈母论理，均不欢而散。穷途末路、万念俱灰的沈晶，今天要再次将此事摆上重要议事日程。她急需钱，儿子像个催命鬼，天天盯着她，催她逼她。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必须要促成沈母卖屋之事。
　　 推进木门入房，沈洁已在客厅等候。
　　 “小洁，你跟阿妈说说，把这院子卖了。”沈晶没心情搞迂廻，干脆单刀直入。
　　 “房子是老妈的，卖不卖得由老妈自己决定，我说得着吗？”沈洁说。
　　 “你也真是个死脑筋，这房子最终还不是你我的，现在行情好，卖了值钱，以后价格就跌了。”
　　 “当女儿的，哪有逼老妈卖房子的，我开不了口。”
　　 沈晶“唉”了声，“你不说是吧，那就我说。”沈晶把头伸入厨房，将正在倒腾碗筷的沈妈唤到客厅。
　　 沈晶耐着性子，芝麻小西瓜大的比喻了一通，苦口婆心地向沈妈灌输了一通卖房的道理。沈妈毫无反应，神似木祖，静坐不语。
　　 沈晶强忍着恼火说：“阿妈，卖不卖，你给句话呀。”
　　 沈妈低头说：“不卖。”
　　 “死老娘，你就倔吧，你要把这房子带到棺材里去吗？”沈晶喝道。
　　 “……”沈妈欲言又止，滚下两行清泪。
　　 “我告诉你，白毛精，你就把房子留着吧，留着放棺材，你个绝子绝孙的白毛精。”
　　 沈晶恶毒地咒道，声如鬼泣，她发狂地拿起茶杯，“呯”地砸在茶几上，“哐”地踢开房门，悻悻离去。
　　 走出小院，她仍气不过，遂拿出手机，给沈洁发了个微信：请你告诉你老公，要想平安无事，叫他悠着点，不要跟我过不去，否则，别怪我！
　　
　　 六
　　 回家的时候，柏油路上升腾着淡白的光焰，烤得沈晶双脚直跳。她似乎与路面也结下了深仇大恨，将鞋跟一顿一顿地往地上猛戳，地下响起了一串沉闷的“吭哧”声。回到家中，脑子一片空白，心头空落落的，异常落寞。这时候，她想起了姫飞。
　　 姫飞也称姫院，是她的高中同学，现任县医院副院长，分管财务与药品采购。想当年，他像一只野蜂，“嗡嗡嗡”地欲飞入她的花蕊采蜜。只可惜那一双三角眼，一副鼠相实在激发不起她的好感。现在人老花瘦，她也不挑食了，才让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到如今，假如说还有什么人能让她感到有些情义的，也就是姫飞了。姫飞是属于招之即来，来之有礼，礼罢能战的那种贱类。沈晶一个电话过去，不到半小时，房外就响起叩门声。
　　 “笃——笃——笃！”
　　 不长不短，不疾不缓，犹如地下党秘密接头的暗号。
　　 沈晶拉开门，姫飞闪了进来。他的脑门，挂下一串油脂含量极高的汗水，在绽满滚刀肉的腮帮子上淌了两道沟渠。姫飞满荷而来，左手一只猪心，右手一袋水果，还有一只熟得黄灿灿的开裂的榴莲，室内顿时飘起一股臭豆腐的味道。
　　 放下礼品，姬飞就迫不及待地抱着沈晶的肥臀往沙发上滚，伸出熊掌般的手往沈晶的双乳上揉。
　　 “你猴急个啥？先去擦把脸吧。”沈晶推开他的猪头脸。与家中的那个冬瓜腰婆娘一比较，沈晶就是姫飞的嫦娥。
　　 俩人很快就轻车熟路地办完了事，然后坐在沙发上说正事。
　　 姫飞准备不惜一搏为红颜。最近，他搭上了一个大药商，资质、条件、门槛他都设置好了，只要院务会议一通便大功告成。眼前，最大的障碍就是韦军。他与沈晶说好，韦军由她负责疏通，不难，只要韦军做个顺水人情，点个头就可以，事成，沈晶就可以拿到五十万的回扣。
　　 沈晶犹豫了好几日，没明确表态。并不是心存忌讳，她现在是一个口渴喝盐卤的人，她才不在乎什么，只是有两点她没底数。一是韦军的性格她了解，但凡有事，她不出面还好说，一旦知道她从中插手，就算是明明可办的事也会泡汤。二是她不知回扣到底有多少，要是大头被姫飞捞走，那肯定不行。后来，姫飞向她摊底，这事也是有风险的，为来为去我全是为了你，所有的回扣也就值五十万，你不同意就拉倒。眼看就要到手的鸭子能让它飞走吗？这当然不是沈晶的风格。两人商量定了，遂分头行动。沈晶向姫飞透露了对韦生军的担忧，说韦军很难搞定。姫飞眨着鼠眼献上一计，他给她传了一张韦军和潘锦虹的不雅之照，就是她给沈洁看的那一张，奸笑道，他若是一意孤行不卖账，你拿这个给他看，瞧他买不买账。
　　 下午，医院就要召开院务会，研究药品采购事宜。
　　 “你跟韦军讲了没？”姫飞抽出一支细根的中华烟，“㗳”地一声点燃，喷出一个圆圆的烟圈。
　　 “讲了。”沈晶挥手荡散烟雾。不知从何时起，男人们都喜欢抽细根的香烟了，难道那粗壮的还不如这小的过瘾，他妈的，男人都是怪物。
　　 “那就好。”姫飞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他一个“咕噜”骑在沈晶的身上。他是一个性欲特强的异类，似乎永不满足，很快，浓味的唾液又涂满了沈晶的口腔。
　　 沈晶吃完午饭，睡了一个大觉，醒来后略感疲惫，却尚神清气爽，被姫飞翻来复去地折腾了两个回合，本来腰酸得如同散架，可能是被猪心煮榴莲补回来了。下午，她哪也不去，啥也不干，坐在沙发上看《非诚勿扰》。节目中一个黑人男嘉宾，又引起了她的遐想。墨脸白牙，黑黢黢的肌肤像涂上一层铜色的油彩，闪着黝黝的光泽。她想，如果自己与这个黑鬼化成两只蝴蝶，在小溪丛林间翩翩飞，她的花蕊肯定会绽放出满天彩霞。
　　 她在急切地等待姫飞的电话，期待姫飞能给她带来惊喜的信息。她打定主意，假如这次韦军还从中作梗，就莫怪她心狠了，既然你敢耍铁面，老姐就敢玩冷血——让你个王八蛋去死！
　　 终于，姫飞来电了。一听口气，沈晶的心就掉入冰窖。
　　 “他妈的，你的那个伪军妹夫简直就不是人。”姫飞嚎道。
　　 “咋的，又是他不同意？”沈晶尖声道，一脚踢飞了身旁的垃圾桶，纸屑果皮撒满地。
　　 “别提了，会议一开始，他就先给我们上党风廉政课，药品采购的议题一上桌，不容大家讨论，就被他否决，还当众训了我一顿，当场让我下不了台！”
　　 “他妈的，这个混蛋真是一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沈晶急火攻心，心头如被一群黑蚁吞噬，绞痛。她咳了几声，咳出几缕血丝。
　　 “也就是你心慈，换作我，早告他去了，他自己就那么干净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好了，不说了，这事黄了。”姫飞结束了通话，留下几声“嘟嘟”响。
　　 沈晶像一个突然被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沙发上愣了有顷后，很快又被怨气吹得鼓鼓的。她猛然坐起，睁眼怒目，未几又双手捂脸，使命摇头；未几又不停踱步，呼着火气。正烦躁间，沙发那头的手机响了，估计是医院打来的，又是加班，遂不理睬。一会，手机再次响起，“唧唧唧”地恼人，拿过来一看，是沈洁打来的。
　　 “姐，今晚去吃潮汕火锅好吗？我请你。”
　　 “吃……”沈晶吃字一出口，喉咙便哽咽了，随之一团恶气破口而出，“吃啥火锅，你老姐想吃人肉，你有吗？！”
　　 “……”沈洁在电话里愣住了。
　　 两天后，韦军的公示期到了，他没能如愿以偿，提任搁浅了。
　　 山城又传出了爆炸性的新闻，医院炸了锅。韦军被纪委请去喝茶了。意外的是，姫飞也被请走了。更加意外的是，半日后，韦军就回来了，两天过去，姫飞仍呆在里面。意外的意外是，三天后，沈晶也非常荣幸地成为了被邀请的对象。
　　 果然有茶喝。负责跟她谈话的是两个女同志，一小一大。小的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没经历过多少世面，沈晶瞄了她一眼，她的脸上蓦地就腾起了两缕红霞。年纪大的显得十分老练，抬手示意令沈晶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小丫头坐在一旁，瞪着眼睛，执笔记录。
　　 “沈大夫，我们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有些事向你了解一下。”大的说。
　　 “啥事？你问吧！”沈晶揣摩着，八成是了解韦军与潘锦虹的事。她感到很为难，韦军固然可恨，但毕竟是妹夫，沈洁对她还是很亲的。
　　 “希望你实事求是，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好的。”沈晶回答得一点也没底气。
　　 “你与姫飞是什么关系？”
　　 “什么？”沈晶仿佛被挨了一蒙锤，懵了。
　　 “我问你与姫飞是什么关系？”大的重复一遍。
　　 “是同事关系，”沈晶镇定了下来，补充道：“准确点说，是上下级关系。”
　　 “除此之外呢？”
　　 “除此哪里有外呀，仅此而已。”
　　 “我再重申一下，你一定要实事求是，如实回答。”大的严肃道，小的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我是实事求是了呀，总不能让我信口雌黄吧。”沈晶坚定地说。
　　 大的笑了笑说：“好吧，我们很忙，没时间跟你耗，咱们摊开谈吧。”说着，拿出一叠记录让她看，“你就爽快点吧，反正也没啥大事，姫飞都交待了，你还瞒个啥。”
　　 沈晶傻了，该死的姫飞把她们之间的龌龊之事全坦白得一清二楚了，从某年某月开始，搞了几次，时间地点，倒得连条纱都不剩。于是，沈晶崩溃了，遂抱头痛哭，把自己哭得比窦娥冤还冤。
　　 半个月后，一场让人们津津乐道的闹剧落下了帷幕。姫飞被打进了大牢，步入了别样的大墙生涯。他该死，不仅利用职权玩弄女性，而且还是一个巨贪，涉及金额达数百万。让沈晶意想不到的是，她只不过是姫飞的“八大姑”，除了她，姫飞在院内院外还拥有“七仙女”。韦军受到了记过处分。医院出了蛆虫，身为一把手，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甭说局长当不成，连院长的职务也被摞掉了，成为一个平头医生。沈晶沾了姫飞的光，让自己再度芳名远扬。
　　 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一个超强台风，从遥远的太平洋起航远游，特地绕到山城蹓了一圈，不仅捎来了呼啸的风，还捎来了一场特大暴雨。风停雨过，山城的暑魔暂不嚣张，天气凉爽了许多。
　　 沈晶走进娘家小院，步如铅灌。
　　 她甚是忐忑，也很后悔。她十分后悔给沈洁发了那个微信。口头的狠话她可以推翻死不承认，但那微信上的白屏黑字她是百口难辩的。沈洁肯定会抱怨她，认为是她去检举了韦军。事实上，嘴巴上说归说，行动上她真的是没有去做。上午，沈洁来电通知她，说是一家人到沈妈家里聚一聚，把有些事情了结一下。肯定是找她算账，讨伐她。她肠子悔青了，只恨这世上还没有研发出后悔药。韦军再不待见她，但只要他坐在院长的位子上，人家多多少少总得给她一些面子，不看佛面看僧面，现在，她能落个什么好，全他妈乱套了。
　　 客厅内，一家人都在。她看到韦军，欲打招呼却又开不了口，遂朝他苦笑了一下。沈妈坐在桌角，脸色若京戏里的曹操，煞白，嘴唇如深秋的芦花在西风中簌簌抖动，目光冷得似隆冬的潭水。沈洁忙于回信息。没有一个人搭理她。
　　 沈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立在门口尴尬地搓着手。
　　 沈洁总算发完了信息，见沈晶踟蹰不前，遂毫无表情地说：“你过来坐呀！站在那干嘛。”
　　 沈晶弯下腰，拍拍沙发上的灰尘，放下斜跨包，遂正襟危坐，她做好了挨斗的心理准备。今天，就算全家集中火力，把她骂个猪狗不如，她决不还嘴，待她们解恨了，再慢慢解释。
　　 一阵死寂，除了呼吸声，没有一人开口说话。
　　 “小洁，还是你说吧。”良久，沈妈终于打破了僵局，声音有点哆嗦。
　　 沈晶把目光投向沈洁。沈洁站起瞟了她一下，从沈妈手中拿来两张白纸黑字，放在沈晶的面前，幽幽地说：“没啥好说的，你看看这份协议书，如果没意见，我们就签字。”
　　 沈晶稍扫了一眼，就有闪电的感觉。她赶忙瞪大眼睛逐字看完，不由耳根阵阵发热，心脏跳动不停。她闭上双眼，满脸通红，落下两串泪珠。
　　 她的心里又闹地震了。这是一份关于小院房产处置的协议书，她做梦也想不到，沈妈和沈洁竟然把整座院子，不加任何条件地全赠送给了她。太不可思议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细看了一遍，没错，千真万确。
　　 “阿妈，小洁，这是真的吗？你们舍得，叫我怎么感谢好呐！”沈晶泣道。
　　 “没意见就签字吧。”沈洁呡嘴淡淡一笑。
　　 沈晶唯唯。
　　 很快，字就签好了。沈母抖着身子到里间去了，一会又抖着手出来，瞧了沈洁一眼，把一串钥匙递给沈晶。凝视她好一阵，沈妈抖着嘴唇说：“都怪我，当初生了你。这房子从此就是你的了，我其他无话，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从今以后，你再莫叫我妈，我受不了。”说罢，老泪纵横，脚一发软，差点倒下。
　　 沈洁赶紧擎住，“哭啥呐。”她朝韦军使了个眼色，“咱们走吧！”
　　 沈洁搀着沈妈走了，韦军拎着一个大袋子，跟在后面。沈妈住到沈洁家里去了，除了捎走一袋的旧衣裳，把家中的一切全留给了沈晶。
　　 三人径自走出了小院，没有回头。
　　 沈晶孤零零地伫立在小院里。阳光很暖，院子里一片明媚。石榴树上，榴红如火。西南角，一棵高大的老柚树，阴翳蔽日，吊下了几只拳头大的青色柚子。东南方的墙脚下，一溜桃树，落叶几片，依然葱茏。
　　 沈晶的双眼骤然就被泪水弥漫。恍惚间，她突然看到，院子里的桃花开了。一阵风儿吹来，落英缤纷，迷乱了她的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