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寄点钱回去不是很好吗？”丁玉秋听到丈夫口气和缓，立刻接上来，“你自己去，要坐一夜火车，还得爬大半天山路，又是关节炎又是高血压，叫人怎么放心？”
　　 熊华笙盯住妻子的脸，想看透她的虚伪，要看得她发窘；可看到的却是张真诚而略带焦灼的脸孔。他弄不清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是呀，我并不想出门，家里舒服得很。可我是个人，人光图舒服不行，还得有别的东西。亲生母亲病了都不去瞧瞧，算人吗？”
　　 丁玉秋霎时沉下脸来：“你的意思说我连人都算不上？”
　　 熊林见父母又接上火，忙朝女朋友眨眨眼，招呼她进自己的卧室。吴小丽知道满天雷电跟己无关，顺从地起身。熊采也溜出大门。
　　 房门刚在身后关上，两个年轻人就狂热地接吻，紧紧搂抱在一起。
　　 熊林悄声说：“小丽，咱俩一辈子不吵架行吗？”
　　 “小孩子话。”吴小丽攀在对方肩上，拨弄着他的耳朵，“还不晓得咱们将来结不结婚呢！”
　　 熊林惊讶地张张嘴，却没说什么。
　　 “你说，你爸你妈吵架，哪一方正确？”
　　 外面争骂声时起时伏。
　　 “按说，当然爸爸正确。不过，妈妈也有她的道理。老家的奶奶从来就是跟着叔叔们生活，我们每年腊月寄五十或六十块钱回去，几十年没来往过。爸爸身体不好，万一路上生病或回老家悲伤过度损害身体，就坏了大事。爸爸总认为妈妈故意跟她作对，这样只好吵架。”
　　 “唉！”吴小丽闭上双眼，“女人从来好心没有好报。我来问你，你的看法呢？”
　　 “我——好像跟我关系不大。我只在五岁时见过奶奶一面，到现在连影子也记不起了，仿佛那时候已经满头银发。很早以前，奶奶年年寄她自己做的布鞋，我们全家每人一双。穿着倒舒服，可样式难看极了，同学们叫着‘斋公鞋’，说是和尚们穿的，所以我们都不喜欢穿。或许爸爸写信讲过，渐渐地奶奶就不寄鞋了。不过，生熊采那年，奶奶倒寄了件玩艺儿来，很有趣。”
　　 “熊猫？”吴小丽插话道，“你家姓熊，就以熊猫做你们的家徽好了。”
　　 “奶奶晓得什么熊猫不熊猫。她用棉花、细布、金线银线缝了只卷尾巴狮子狗，两只眼睛是两颗红扣子，很有精神。熊采玩了一阵，后来因那狮子狗不能叫唤，他就不玩了；另叫妈妈买了一捏就叽呱叽呱叫的塑料狗儿。”
　　 “找来我瞧瞧好吗？”
　　 “老天爷，谁知扔到哪儿去了？要它干吗？”
　　 “也许哪一天我要当奶奶。我又不会针线活，有个现成的玩艺儿给孙子不挺妙吗？”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又慌忙捂住嘴巴。
　　 门外，有些细微的奇怪的声响。
　　 熊林不敢出去，把门开了条缝缝。
　　 爸爸不见了，只有妈妈在沙发在拿手绢儿揩眼泪，似乎很伤心的样子。
　　
　　 三
　　 直到最后一刻，熊华笙还想跟妻子和解。他不愿带着恶劣情绪返回故乡，他知道这种情绪会干扰他，使他不能全心全意地去安慰老母亲。
　　 然而他失望了。他从单位借到钱，到车站买了票，排了两个小时队，进站，登上车厢踏板，找好座位，从车窗里把头伸得长长的。然后，车身“咔嚓咔嚓”晃动，月台慢慢后移。
　　 他泪眼模糊，吐了口气，仰倒在座位上。他屈服了多少次，可她一次也不肯屈服。也许，是他养成了她不屈服的习惯。
　　 第一次他就投降了。他拿了两张戏票，而她固执地要看电影。小事一桩，他并不在意。
　　 原先商量好回老家结婚的。虽然熊华笙的两个弟弟早已成亲，可他毕竟是老大，母亲是很重视的，请了三亲六眷，宰了一头猪。但丁玉秋临出发前又莫名其妙改变了主意。他当时急于得到她，只好让了步。他认为结婚是最重要的，至于在哪儿举行婚礼都差不多，况且他对乡间繁文缛节也望而生畏。后来母亲为此伤心得大病一场。熊华笙二十年后回忆起来，仍觉一阵阵心愧。当初若坚持己见，结果怎么样呢？譬如说，他硬梆梆地回答：“小丁，无论如何要回老家，母亲天天盼着呢！不回家就不结婚！”难道她宁肯婚姻破裂也不回老家么？说到底，她不过是年轻姑娘的怪脾气，而他维护的却是老辈人的感情和大家的尊严。
　　 列车掠过市区，繁灯渐逝，旷野一片黑暗。熊华笙把窗玻璃提起一道细缝，让锥子般的劲风直刺到脸颊，他想试试自己到底能坚持多久。他怀疑自己是个懦弱而优柔寡断的人。
　　 在这十五年内，至少有三次机会，他可以轻而易举返乡见到母亲。
　　 第一次是小儿子熊采诞生那年。母亲来信说，她极想亲自服侍大儿媳妇坐月子，因为家乡两房媳妇的五个孙子落月都是由她一手操劳调理的。凑巧，熊华笙因公正要到某城出差几天，那地方离故乡只有一百多里，可以顺便把母亲接来。可是妻子不同意，并且她的理由那么充分：“妈妈若来，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不但不能帮忙，恐怕还得雇人照料她。她在山村过惯了散淡日子，我们这儿每天冲锋打仗似的，她怎么受得了？干脆等我满了月，身板硬棒了，专门请她老人家来玩。”熊华笙无法反驳，心里犹豫不决。在某城办完公事，他到长途汽车站转溜了几圈儿，却下不了买票的决心。他设想擅自接母亲去玩，丁玉秋肯定大为不满，做眉做眼的，母亲自尊心又强，如何肯俯就低头？后果不堪设想。他终于从鼠洞一般的售票口前踱开，没再转身。
　　 第二次，他随集体外出参观，路线经过家乡所在的县份，请两天假就能回家待一夜。可是不等他开口，参观团团长就公布了纪律：一切集体活动均不能缺席，不准请假，不准掉队，服从指挥。当车驶进如此熟悉的山区时，他心口“咚咚”狂跳。他目不转睛盯住那座几近赤裸的黄土山，盯着山顶摇曳不定的幼松，盯住山腰那条弯弯曲曲的灰色小路。在他的想象中，已经翻过山脊，进入一片青翠的竹林，然后是那块明鉴如镜的池塘，那幢被林木掩映的古宅。他似乎看到母亲拄着拐杖伫立路边，翘首盼望……然而大山缓缓移动方位，挪到身后，消失在苍茫暮色里。如果他当时对团长说：“我已有八年没见到母亲，准我一天假，我明天一定赶上队伍！”团长怎样回答？难道他一定会拒绝吗？……
　　 熊华笙抬腕看看表，已经走了四个小时，还剩三分之二路程。他的思绪，在铁路两端跳来跳去。妻子第一次遭到认真反抗，此刻在家中是暴跳如雷，还是沉思反省？他瞧见车厢里人都指着自己吵吵嚷嚷，好半天才弄明白他们是要他关上车窗，这才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被破窗而入的强劲风吹得麻木了。
　　 第三次在四年以前，熊林读高二。老师要求学生暑假到附近农村调查，并写一篇抒情散文。熊华笙：“好小子，你家祖祖辈辈在农村，早该调查调查。等你放了假，咱爷俩回老家一趟，叫你奶奶给你讲乡里的事，十天半月也讲不完。”熊林挺高兴。熊采也嚷着要去，他那年读小学五年级。
　　 全家闹得热火朝天，唯有丁玉秋不动声色。孩子们理所当然认为妈妈不会反对，熊华笙却知道并非如此。在回老家这个问题上，她从不肯作丝毫让步。熊林五岁那年，为了叫华笙躲过运动的冲击，她主动提出回老家，待风头一过就立刻离开。在乡间那一个月，她在婆婆面前彬彬有礼，骨子里却很冷漠，婆媳间从没有亲亲热热谈过知心话。也许，在她看来，跟一个丑陋邋遢的农村老太婆没啥谈的。
　　 熊华笙叫孩子们跟丁玉秋商量，心想她这次能找出什么理由呢？她果然说不出理由，勉强地表示同意。于是熊林和熊采欢天喜地准备旅行，买了地图和翻山越岭用的行军水壶。
　　 出发前两天，丁玉秋病了，病得很厉害，非住院不可。熊华笙一直将信将疑能否成行，此时一下子泄了气，老老实实当了半个月护士。光两个孩子回去对乡间老母也是莫大的安慰呀！可是不行，丁玉秋在病榻上指示：“你糊涂了！他们才多大？路上出了事咋办？你简直是叫他们去送死！再说，妈在床上害病，儿子们去寻欢作乐，像话吗？”……
　　 熊华笙苦笑一声，双手捧住脸用力搓擦。车厢里有对年轻夫妻。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在他们的四个膝头爬来爬去，嘴里塞满了饼干。熊华笙联想到要给乡间的侄儿们带些糖果点心。尤其重要的是掩饰不愉快的情绪。孩子们都争着要来探望祖母、叔婶、堂兄弟姊妹。可是大的在工厂请不动假，小的要应付高考，抽不出时间。当然也想来了玉秋，孩子们不来她得待在家照顾他们，否则他们会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而且她身体也不好。熊华笙杜撰着借口，还想到下火车后马上到百货店去，买一个提包，买几件随身的衣服，赤手空拳肯定不像正常出门的样子。万万不能让母亲知道底细。
　　 他轻轻敲打着桌面，朝对面胖嘟嘟的小女孩做鬼脸，竭力使自己快乐起来。但老是觉得自己像在演戏。演给谁看呢？
　　 熊华笙心虚地左顾右瞧，到处都有丁玉秋若隐若现的身影。
　　 汽笛一声长鸣，他第一个站起身。同车厢的旅客都奇怪地望着他，没见过两手空空坐长途列车的，并且是个半老头子。
　　
　　 四
　　 母亲死了。
　　 熊华笙一路上绞动了多少脑汁，转动了多少念头，唯独没有想到母亲会死。
　　 小时候，弟兄们争嘴打架，母亲无可奈何地说：“等我眼一闭，腿一伸，看你们还闹不闹！”十二岁的华笙立刻接上去：“妈，您一死，我也跟着死。”是啊，那么慈爱、须臾不能离开的母亲死了，儿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现在当真闭上了眼，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匹白布盖住她瘦小的躯体，唯有脚尖微微突起。
　　 熊华笙没有哭，也不敢揭开白布看。他怕母亲突然睁开眼睛责备他：“老大哟，我盼了多少年，总也盼不回来。如今我死了你才回来，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我知道你负责公家的事，管着男女老幼几十口，可再忙，也该跟妈说句告别的话呵！”
　　 一切都安排好了。殡葬仪式、道士念经超度、棺材、坟地……弟弟们张罗得详细周密。熊华笙恍然意识到：他早已不是这家庭一份子，早已不是什么儿子、哥哥了。
　　 弟弟们本也不指望他回来，唯恐兄长指责他们搞迷信活动，再三声辩这一切都是老母亲病重时亲自吩咐布置的。“妈一害病，你们就该通知我。”熊华笙装着很生气的模样，自己也感到虚伪透顶。但按照道理，这句话不说是不行的。
　　 弟弟们都惶恐了：“这是妈的意思。她说哥哥在外头大小是品官儿，为咱家挣回多少面子。不要轻易打扰你。又说，哥哥是懂知识的，不需咱们提醒。公务事情千头万绪，难以脱身，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所以这才……”
　　 熊华笙要来个小凳，坐在母亲尸体旁边，轻轻拉起母亲冰凉的手，捧在掌中。可他马上感到那不过是毫无生气的石头之类的东西，又轻轻放下。
　　 弟弟的声音断断续续在耳边飘荡。
　　 “妈说，虽然哥哥多年在外，但从来没有跟弟兄们分家，所以这正屋三间是哥哥的。要拆，要卖，都由哥哥做主。若让给弟弟们住，须另外给钱的——但这意思妈交代不能我们先提，哥哥想到了更好，哥哥没想到就算了。”
　　 熊华笙心里一阵酸楚难捱。“妈什么时候叫你们发电报的？”他突然岔开话题。
　　 弟弟们你看我，我看你。“妈没让发电报。这事儿是我们偷偷决定的。”
　　 “妈一直到死也没提叫我回来？”
　　 “妈一直到死也没想到会死。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也不提这个字。她说还想有十年阳寿，到山外面转转……”
　　 “说了到我那儿去没有？”
　　 “说了。她刚起病的那天，突然吩咐老三上县城买火车票，说无论如何得上你那儿一趟。老三迟迟疑疑，她就骂他，说‘长兄当父’的。老三只好躲起来。过不多会，妈果然改变主意，说这么去，恐怕嫂子瞧不起。到了晚上，就喊头疼，发烧。”
　　 “老三为什么不去买票？”熊华笙又生气了，又有种虚伪感浮上心头。他在设想：一个衣衫褴褛、白发飘拂的老太婆出现在家门口时，妻子丁玉秋是何种神色。
　　 老三跟老二交换了不解的眼色，茫然无言，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上哥哥那儿对他们来说，跟上蓬莱仙岛一样不可能。难道哥哥不明白这一点？
　　 “妈什么时候？……”
　　 “今儿早晨，也说不定是昨天半夜。”
　　 “这话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她老人家把服侍的人都赶走了。老二的老么原经常为她焐脚，也不准留下来。我们拗不过，你知道她老人家是说一不二的。今儿早晨过来，老人家已经不能言语了。”
　　 晚间，熊华笙把礼物分赠给众多的侄辈，说：“你们辛苦了，今夜我一人守灵，都休息去吧。”
　　 他坐在小凳上。蜡烛飘忽，昏明相间。母亲静静躺着，似乎等待他先开口讲话。
　　 熊华笙当年参加土改工作团，母亲毫不犹豫地支持。“我守寡养你们兄弟四个，不能叫你们像猪仔狗仔似的挤到一窝。放一个出去闯荡也好，只是要听公家的话，混出名堂来。”
　　 几十年弹指逝去，混得怎么样呢？熊华笙脑中走马灯一般掠过许多重叠的场面。为公事奔波，为私事忙碌；声色俱厉地呵斥人，奴颜婢膝地受人呵斥；胜利、失败；意外之福、飞来横祸；……直到前几天，还在为领导班子的组成，退居三线的名单，跟几个老同事相互摸底，勾心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