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生活能否重新安排(小说)
夜风吹过,古老檩柱间响起哨子般的声音。多少个黄昏和清晨,他躺在母亲身边,听着这种风哨,沉思遐想。母亲梳头的程式复杂而古怪。尤其当她用细线绞掉脸上的绒毛时,华笙禁不住担忧绒毛下的皮肤。那个暗黄色的梳妆木匣,是兄弟几个争夺的宝贝。熊华笙觉得,母亲的生活和他的生活虽然分属于两个时代,但其中有一段是重复的。正是重复的这段内容,是两代人生活最幸福的部分。母亲有了儿子,哪怕寡居也仍有无穷的欢乐;儿子失去了母亲,深沉而冷冰的隐痛将伴你终身。
他终于失去控制,伏在母亲身边的土地上痛哭。
第二天,弟弟们见哥哥两眼浮肿,神色憔悴,大为惊讶。忙带着他四处拜访、游览,排遣悲伤。
景色依旧,历史的脚步在这荒凉小村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山腰有棵大楝树,树叶在秋风中飘零,一串串果实满挂枝头。童年时这些苦楝果子是他们形影不离的朋友,作子弹和计数工具,两个外衣口袋总是塞得满满荡荡,好似装着两口袋金子。
弟弟指着树下空地:“天气晴和的时候,妈最爱上这儿,一站几个时辰。后来身体差了,每逢上山带个竹凳儿;再后来病了,还叫我们搀扶着来过几回。她说这楝树是她嫁到咱熊家来时栽的,算是娘屋带来的伙伴儿。”
他站到那空地上。凝神静思,似乎听到母亲清晰的呼吸声。正前方,隔着山凹,一条灰色小路爬上对面山巅。它的另一半在山那边,正对着公路。
熊华笙知道,母亲在苦楝树下等待什么。
有年春节前,熊华笙由办公室副主任破格提升为副局长。丁玉秋高兴极了,尽力讨好丈夫,叫他足足一个星期生活在节日气氛中。熊华笙得意忘形,脱口提议道:“玉秋,今年春节咱全家回乡里过年吧?妈和弟弟们不知多盼望呢!”丁玉秋满脸春风:“行啊行啊,我也惦挂妈妈。”可晚上在被窝里认真商量时,她又是另一番话:“回老家,咱们大人没啥,可孩子们过得惯吗?他们要看电影,学校还安排有寒假集体活动。到了山里,天寒地冻,大门也不得出,整日蹲在灶前打盹,湿树根熏得眼泪鼻涕流,可真苦坏他们了。再说你刚任了这个职务,正月里少不得亲朋好友来往热闹——结果门上一把大铁锁,叫人家多扫兴。依我说,明年吧!”
熊华笙听着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妻子不会让步,只好作罢。他眯起眼睛设想,如果对面山梁小路上突然出现他们一家四口的身影,站在这苦楝树下的老母亲该是什么心情!
他怏怏地登上山顶,瞧见竹林中掩藏着几幢白色楼房,隐约还有天线支张。“那是啥单位?”
“私人楼房,几家做买卖的。咱们这一带变化也有些。山前卢家的兄弟三个都买了电视机,有台还是彩色的。”
“你们几个咋也不变一变?”他感到弟弟们的经济状况,好比那幢祖传的老宅,几十年来丝毫没变。
老二苦笑道:“人家都是有人有门路的,靠几亩薄田咋能发财?”老三接着说:“卢家老三还叫我找大哥想想窍门,就干个拖砖推土的副业也比种稻子强。妈不让,怕坏了你的名声,你每年寄的钱,她都替孙子们缴了学费。”熊华笙默然无语。
又拜访了几家亲戚,接待了几位故友。第三天熊华笙要走了,局里一摊子还搁着。
弟媳们准备了好大几捆土特产,熊华笙借口拿不动一概拒绝。弟弟们说不碍事,几十里一直送到车站,热闹非凡。快开车了,老二老三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熊华笙略一思忖,忙说:“那三间房子不拆也不卖,也不送你们。你们三个先用着,兴许哪天我回来。”
“回来?”老三发愣说,“又没犯错误!”
熊华笙摇摇头:“回来错误,还是不回来错误,我都弄不清楚。”
老二说:“大哥回来也好,出出点子,把咱们熊家的面貌也变一变。”
能变么?熊华笙在心里问自己。这次车厢里没有那对年轻夫妇和他们胖嘟嘟的小女孩,而是两个红光满面的老汉。五十多岁再改变生活方式恐怕为时已晚,但退休后回乡的念头仍像块喷香的蛋糕那样,强有力地诱惑着他……
生活能否重新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