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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画家与小花(小说)


作者:沧浪夜雨 童生,816.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48发表时间:2020-03-30 15:49:01


   这几年周一朴的绘画技巧没什么长进,倒是把闲暇时翻的理论书上的东西记得烂熟,当然,他在与顾客交谈时引用它们,从不会说明作者是谁,只是理所当然地将这些观念变成自己的阔论。
   他的后背出了汗,身上的薄衫似有若无地贴到后背上,黏腻腻的有些不舒服。他的心底积蓄了一些极其失落的情绪,右手不住地擦着下颏,想着自己其实早就该走了。
   这时,有人向公厕走来。周一朴注意到,顾慧的思绪迅速从他们的交谈中剥离了出来。事实上,他认为她最初高看自己时音色中些须的欣悦早已在知晓他不会赚钱时消失殆尽。
   他看到她微笑着接过一张五元的纸币,但并未抬头——这笑意是对着那人递过来的纸币吗?在抽屉里凑上厚厚一叠零钱后递给对方,脸上还是带着微笑,他几乎可以认定这是一种不太诚恳的笑容!她转过脸来看他时来不及调换表情,这令他突然憎恶起来——自己竟然和一个丝毫不懂艺术、只知道守着公厕收取几角钱的女人谈论绘画!尽管她看上去是一个温柔的女人!
   “我想起来了,你可以把画放在‘小花画廊’里卖啊!你要是卖掉一幅画,要抵我守在这里收多少人的贰角钱呢。他家虽说市口不好,在岔道口的里面,但生意是不错的。对了,忘了告诉你,你从这条巷子出去向西,第一个路口拐了向南,第三家就是‘小花画廊’!”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建议特别好,为这个落魄的画家引指出了一个不错的赚钱方法,顾慧依然伫留在脸上的笑容看上去真诚了许多。
   “不!我不会送画去那里卖的……我只是去买画框……我是画家……你一个看厕所的懂什么?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周一朴突然大声说道。他的眼睛对着她,因急于撇清自己的目的与身份而显得语无伦次,并且因刚刚向她道出了心里最隐秘处的烦忧而感觉后悔与不堪。说话间他的眉梢极不自然地向上扬起,那惯常的睨视一切的神情却由于被抽去底气而尴尬地犹如气球在半空中悬浮,直至破裂,发出了刺耳的“啪里啪拉”声。他迅速起身站了起来,他要尽快离开这里!
   “我看厕所怎么啦?我清清白白地挣钱,你凭什么就瞧不起人?!画家……画家不也是要吃饭的吗?你的证书能换钱吗?我看你还不如我呢!”顾慧鄙夷地睃了他一眼,不再和眼前这个神情激动自称画家的男人说什么了,垂手返身回了储物间。那门猛地“喀”一响,人就进去不见了。
   “我……我……是啊,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人家……唉!”周一朴仿佛看到众多鄙夷的目光黏在他的身上,甩都甩不开。他怅怅的,咕哝着走过来将凳子还置墙根处,急匆匆出了巷口向西走去。行走时薄衫的衣襟下摆迎风微微向后展着,后背上的汗渍清晰地勾勒出一些斑斑驳驳的痕迹来。他毫无遮挡地置身于烈日下,投在地面上的身影又短又小,时间已近中午。
   按照顾慧说的方向,周一朴很快找到了“小花画廊”。这是一间坐北朝南的店铺,夹在一字排开的电子产品店铺之间。锁着的卷帘门横亘在他的面前,使得他今天上午的探寻被迫戛然而止。怎么没开门?做不成画框怎么交货?他抬起手臂揩一把脸上的汗,仰面看了看门头赭红色灯箱布上的黑色隶体字:小花画廊。灯箱布边缘勾勒着简约的花边及角花,右下角是一串电话号码。阳光照耀下,能够清晰地看到灯箱布粗糙的经纬以及灯箱内部狭细的铁架。在这样不够精致的衬托下,底色与主体内容之间的色彩搭配反倒显得端庄朴厚,这种独特的感觉与无法立即一探究竟的神秘顿时削减了周一朴先前对“小花画廊”的偏见。
   他不愿意打灯箱上的电话号码。哪位作家说过,朋友之间,打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他完全认同。朋友会怨之不够亲密,然而对于陌生人,特别是有意一探究竟的一方来说,打电话时对方可能出现的任何语气、语调上的丰富意味都是令人忐忑不安的。可他又不能就这么回去,于是打算去隔壁店铺问问。转身的时候发现卷帘门与地面的罅隙里露有半张纸,上面似乎还写着些什么字,他蹲下身子,慢慢将纸拈出来。这是一张白色A4纸,横腰粘贴着三道透明胶带纸,因胶带纸没有抹平而使得这张纸有些不平整。延伸出纸张两侧的胶带纸背面沾满了细小的颗粒状灰尘,已经完全失去了粘性。纸面上有不完整的脚印,或在边缘,或错乱地重叠在一起。纸上写着:去义乌进货,暂停业三天。可能是走得匆忙,没有注明日期。
   周一朴只得去隔壁店铺打听——艾老板昨天出门的,画廊的厂房在红梅市场西大门外,过了文官河大桥就是,要是着急订货的话就去那里看看。
   文官大桥他是熟悉的,离婚前经常在家门口的这座大桥上写生,一站就是半天,伴随着文官河上木船前行时的欸乃之音。他画了很多文官河上行驶着的古旧木船,自认为它们颇有陈逸飞作品的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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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红梅市场打听到仓库地址后,周一朴原本准备赶紧过去,谁知刚转身就听见隔壁老板娘说道:“这个时辰你不要去,他们家工人该回家吃饭了!”他只得收住脚步。在附近小面馆里吃了一碗阳春面(已经连续吃了几天的面条),准备回画室去。
   他拖拉着步子走着,远远看见画室卷帘门上贴了一张白色纸条,走近一看:再给你两天期限,如还是不缴房租就收回房子。老石。
   “我让你贴……让你贴!”周一朴心里的火腾地往脑门上蹿,他一把扯下纸条,撕成碎片,一张碎片迎着风蒙住了他的眼睛,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飘落到地上。他又狠劲儿踢了两脚卷帘门,惹得行人纷纷侧目,他只得赶紧取出钥匙打开卷帘门进去。
   身子很是沉重,他和衣歪躺在床上。拉扯了一条被头油腻的薄被盖在肚子上,脚尖将床尾散落着的几件脏衣服踢到了一边。两条腿向里曲着,裤腿上有很多皱褶,磨损的裤脚边缩至脚踝的上方,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小腿上稀疏的腿毛卷曲地贴附在皮肤上,不得舒展,仿佛敛着气,如同他此刻同样不得舒展、敛着气的心情。
   尽管很累,但他丝毫没有睡意。他没有午睡,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
   旮旯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并不慌张,倒很有几分悠闲的意味。周一朴猛地转身仰面,闹出一些大的声响来,将两只手臂搁在后脑勺处。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消失,想必是已遁入墙角的洞里去了。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担心它们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老鼠对画室里的画架、画布、油画颜料是不感兴趣的,偶尔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吃食才使得它们始终坚守着这个地盘不肯离去。这段时间他并没有带什么吃食回来,只在外面混个半饱,他一心指望着交货的这笔钱。好几次酒后看见它们矫捷的身影、缎子般黑亮油滑的外衣时,会痴癫地觉得这些老鼠是他的朋友——不管他的景况如何糟糕,它们都没有离他而去。唯一令他不满意的是,它们终究是无法欣赏他的才华,也无从理解他的烦恼与纠结,否则真的可以成为他的知己呢。在清醒时,他又会为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
   他斜乜着眼,瞅着床边那些积压的油画。它们干燥枯裂,画布上前妻或嫣然、或粲齿、或抿嘴浅笑的脸蒙上了积尘。他有好些日子不曾拿画笔了,交出装裱好的油画才能拿到钱……想到这些,他不由皱了皱眉。“画家也是要吃饭的。”顾慧说的话此时又在他的脑子里盘旋,赶都赶不去。他睡不着,起身抓起床边桌子上小半瓶高粱酒猛灌了几口。他不善喝酒,最近却时常想要喝上一点。几口酒下肚即令他面红耳赤,不多时便有些痴癫起来。他扭头向墙角看去,脑子里乱糟糟的。
   周一朴对着墙角举起酒瓶,又仰头灌了一口酒,打了一个酒嗝。想着这些年的经历,他不由陷入沉思。原本以为学了那么多年的画,还得过奖,应该强过找个不咸不淡、脱离专业的工作;也强过去在画廊的流水线上做画师的同学,哪知道这都是他的痴心妄想。有心想给文化单位画画、轻轻松松赚公家的钱,可他没有社会关系,也进不了本地艺术家的圈子,那些给公家画画的好事根本就轮不上他。大学老师说过,艺术是要服务于广大人民群众的,那就走向市场吧,谁知这条路也是艰难!他画了那么多的油画,真正顺利“走向市场”的能有多少?他现在是明白了,艺术创作和市场需求根本不是一回事!画没卖出去多少,结婚七年的老婆吉娜却走了!吉娜骂他是个不会赚钱的废物,她曾经是那么崇拜他,那样喜欢他的画。刚结婚那会儿老是来这里看他画画,说他画画时是这个世界上最帅的男人。那时候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她完全为他着了迷!
   他重又翻看吉娜的肖像画,想到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善良娴静的女人!可是后来……后来她变成了一个多么世俗的女人。她总是跟他吵,说他不会赚钱,骂他无用,呵呵……无用!居然,她居然要他替人画……画灵符!他不答应,她就说他挣钱的机会不要,辜负了别人的一片好心。
   “我辜负了谁的一片好心?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周一朴将前妻的肖像高高举起,又颓然放下。
   他又想起两年前的那天晚上,他手里的钥匙怎么也开不了家里大门的锁。他把脸凑到木门上拨弄两次后,这才确定锁被换了。这锁虽然看上去与之前的没什么两样,但借着路灯的光细看,到底还是更亮一些。这是吉娜第二次换锁了。他知道,他和吉娜之间彻底完了。
   吉娜一次买了至少两把相同的锁——她喜欢囤货。上一次换锁是在三个月前——1997年1月,那时他们还没有离婚,但老是吵,是的,吵。鬼知道,他怎么就在浴城里找女人按摩了,偏偏又被吉娜知道。是哪个小人告的密?!
   他再次去浴城洗澡,没按吉娜规定的时间到家,吉娜就找人将门锁换了……
   想到这里,周一朴停下来抿了几口酒。脸、脖子都是赤红赤红的了。过去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那天晚上,周围房屋的轮廓渐次模糊、黯淡,青砖地面泛出冷冽的光,一直延绵到空无一人的巷道深处,不禁令人心生惆怅——这老西门的房子、巷子到底是太陈旧了。他又拍了几声门,没有回应。踮脚看了看院内氤氲的灯光,再没有弄出什么声响来,去画室睡了一宿。
   周一朴不敢再去拍门,巷子里的邻居虽说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但耳朵尖得很,并且都热心得紧。要不是隔壁姚老太太提醒,周一朴怎么都没想到吉娜会和东岳庙的主管好上了啊。他前思后想,很后悔把去东岳庙摘香樟树叶的事情交给吉娜去做。去浴场找女人按摩,也是一时气愤不过。
   吉娜对周一朴的质问极力否认,大嚷,有本事你妈别得摇头的怪病啊?还非要吃东岳庙的香樟叶子才能治。你整天画那些破画有什么用?不但挣不到几个钱,连树叶都摘不到。你们没本事,人家不让摘。我去了,说尽了好话才给你摘了那些宝贝回来,现在倒好,你尽听别人嚼舌头。我倒要问问,她哪只耳朵听见我跟人家说情话了?哪只眼睛看见我跟人家睡觉了?!
   周一朴气急,一时竟找不出话来驳她。自此,他母亲摇头的毛病频繁发作,一个月总要发作两三次,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只等周一朴使劲儿将她的牙齿掰开,把一两片风干的树叶子塞到嘴里,才会慢慢缓过神来。
   这病很怪,吃什么药都不见好。后来听巷子里的道奶奶们说,城西东岳庙的香樟树叶很灵,兴许管用。于是,他母亲便初一、十五去拜一拜,顺便讨些叶子回来。自打去年庙里换了主管后,看门人就不让她来摘树叶,说主管不让摘了,认为不吉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摘树叶的任务交给了吉娜。说来奇怪,吉娜总能顺利地将树叶摘回家。
   他们隔三差五地闹口角,吉娜到底是心怯她婆婆的病,便息事宁人,暂不去城隍庙摘树叶。不多时,周一朴的母亲说话行事慢慢颓顿了许多。母亲的怪病加深了周一朴与吉娜之间的罅隙,他们关系僵着,两个人都哑了,实在有事就写纸条。没有孩子,两个人渐渐没多少话可说。早几年时吉娜怀过两次,都在三个多月时流产了,以后再也没能怀上。周一朴在心里为吉娜找了很多被冤枉的理由,并且越来越相信这是姚老太太无中生有。这么想着,有好几次递纸条时,他的手有意无意地触着吉娜柔软白净的手时,便多停留了一会儿。可是吉娜不理这茬,装傻。她依然打扮得像只花蝴蝶,在外面飞来飞去。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发现一个铁皮罐子里囤了不少风干的树叶——这才晓得,家里的树叶足够吃一年半载,并不像吉娜说的,每次去东岳庙只能摘一两片,要经常去才行。他心里一阵阵刺痛。说也奇怪,痛过之后又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开始站在院子里用向窗户里抛纸团的方式,与吉娜谈论离婚协议。
   离婚协议还没谈妥,他母亲就坚持住进了养老院。他去养老院看母亲,母亲不太愿意说话,只看着他。家里原来的香樟树叶用完了,她要他在养老院的院子里摘些香樟树叶,他也没问管不管用。要他摘他就摘呗,每次都摘很多。他想,每年给养老院六千块钱生活费呢,多摘点树叶怕什么。
   隔了些日子,他又去看母亲。他撑不住哭了,哭着告诉母亲他离婚了,老西门的房子——房子很破旧,本也不值几个钱——给了吉娜,他明天就搬到画室里去住,卖些画混日子吧。母亲不停地摇头,看着哭成泪人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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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具有代表性,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当前的社会现状。当有的企业倒闭,大部分工人下岗,老旧小区及厂房面临拆迁时,他们该怎么办?都说真爱是圣洁的,是至高无上的。可爱不能填饱肚子,爱也不能御寒。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爱是建立在金钱之上,这也是现实的。当画家生活窘迫,他不再潇洒,不再风度翩翩,也不再是青春少女的偶像。只有为了生存,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廉价推销自己的画品,以用来糊口。同样的,当生存遇到困难,曾经的企业领导也会放下身段,去打工赚钱养家,也会为了丁点的利益,背信弃义失去人格。小说构思缜密,人物形象饱满,人物内心刻画细腻,具有时代感,挖掘了人性。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331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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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0-03-30 15:52:07
  感谢作者的分享,感谢投稿流年。
   问好,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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