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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画家与小花(小说)


作者:沧浪夜雨 童生,816.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52发表时间:2020-03-30 15:49:01


   母亲突然说:“要是你爸知道就好了,多少也能帮帮你。他很能干的……”他很生气,抓住母亲哆哆嗦嗦捶向他的手,梗着脖子对她嚷:“我刚生下来他就死了!他能干?可他在地底下知道了有个屁用啊!”说完,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就走了,回去搬家。
   说起来,他是搬家后第二天晚上去家里找装树叶的罐子,才发现门锁第二次被换了。暮春里的小雨说下就下,那天晚上没多大功夫,残破的屋檐处就开始滴答滴答起来了。锁被换了,他不再去多想,抬手将已经废弃的钥匙抛到院子里去,好像谈判时抛纸团似的,只不过这次是没有回应了。他觉得很无趣。隔着门,他听见钥匙落到院子水泥地面上的声音,弱弱的“当啷”一声,让人提不起精神来。他又听见自己心里恨恨的声音,咕噜咕噜直往嗓子眼窜。
   他突然很厌恶自己,为什么用去浴场找女人按摩的方式来刺激吉娜呢?他让一个脓而不破的疖子冲破了岌岌可危的薄壁,污浊终于一泄而出,不可收拾。为什么不试着用药物控制它,直至干瘪、结痂,说不定还能痊愈呢?其实他在浴场里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敢做,也不屑做。
   周一朴一头倒在床上,仿佛又看到那天晚上的自己:他佝偻着腰,倚在大门外。他知道装树叶的铁皮罐子就在偏房里,可昨天搬东西时怎么把那罐子给忘了呢?
   缩着脖子离开时,他贴墙而行触到一个硬物。低头就着路灯光看去,那是下水道旁翻滚在地的一个铁皮罐子,一侧瘪着,像吉娜打上腮影后凹陷而又妖艳的颊。铁皮罐子的盖已不知去向,罐口若干的香樟树叶倾在下水道的污水里,覆上了若干或丝或缕,或红或白的浊物。它们被渐次密集的雨水冲刷着,折射出冷冷的微光来,像吉娜嘴角冷冷的笑……
   “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想那古今中外多少才俊之士,皆困居于茅椽蓬牖之中,声名不出于里巷,又岂非独我一人也!”他忍不住大声说道。
   他又用一些信念来安慰自己:在她的新生活里会有那么片刻的心痛,无论怎样,一定会有那么片刻,她的心里会浮现出这个无用、不会赚钱、死守着那些不合时宜的艺术准则的前夫的影子,而她当下俗不可耐的、所谓的“幸福”最终定会荡然无存!
   画布上丝丝缕缕的深褐色积尘被抖落了下来,一时没有被风吹走,滞留在了半空中。
   “再看看我的获奖证书,看看吧,我找找……找找……”他伏在床边,两只手臂一齐伸向侧身处的桌子抽屉。冷不丁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没撑住,就势翻坠躺在了地上,任由酒瓶滚落在一边,画布也散落了开去。墙角又是几声“唧唧”,但很快就恢复了寂静,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来。
   他终于慢慢阖了眼。直至眼睛被窗外斜射过来的阳光照得刺目难耐,他才醒来。定睛看去,窗外骄阳炎炎,香樟冉冉。他奇怪自己怎么睡在地上,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头疼得厉害。
   已是下午一点多,估摸着小花画廊厂里该有人了,口中的酒气也已差不多散去,他赶紧起身漱了口,掬几捧凉水洗脸,捏了捏酸胀的小腿肚,骑上自行车。骑了没多远,又犹豫着返身找出一只半新的帆布挎包来。挎包的翻盖上有几处油彩的斑点——那是他外出写生时用的。挎包早就干瘪瘪的了,可他还是将它斜背在肩上,挺了挺同样干瘪的胸脯。
   刺耳的锯木声从厂房里传来,这声音时缓时急,直锯到人的耳朵眼里去。空压机绵长的启动与短暂的停滞,令人有了澎湃的情绪。周一朴将自行车挨着另外两辆破旧的自行车,停靠在墙角。抬眼看了看外侧墙上醒目的“拆”字,循声推开这间平房虚掩着的木门。木屑的清香、线条散发出来的甲醛味,掺和了热烘烘、潮湿湿的空气充斥着这间约两百多平米的厂房。周一朴在距离机器三四米远的地方站定。两个男人正在机器前忙碌,头顶上是一只白炽灯泡,看上去是在切割画框线条。机器旁铺着赭红色桌毯的工作台上有一叠订货单,用一个绿色小铁夹子夹着,此外还有一支铅笔和一只计算器。
   “见鬼!谁让你进来的?这里……知道吗?!”头戴灰色咔叽布蒙面风帽的男人扭过头来对着周一朴吼道。他的声音响亮,只是有些咬字不清。吼叫声在风帽与噪音的阻隔下“嗡嗡”地响,只能听个大概。他四十岁上下,身高体胖。风帽因头大而撑得紧绷绷的,松弛的下眼睑被风帽的边缘勒得凹了进去,挤兑出一双肉泡眼。眼角处显明的皱纹因挂了灰尘,更加显明起来。
   “赶紧出去!”另一个戴着白色棉布口罩、身穿广告汗衫与牛仔长裤的瘦小男人侧身按下开关,将机器停了下来。他的头发很短,间着些白发,看上去比风帽男人年龄大一些。戴一副黑框眼镜,眼镜滑落在口罩上,眼睛从眼框上方看了过来。口罩的鼻孔与嘴巴处是污浊的黑色,用碳素画笔画上去似的。
   “我是来订做画框的,画廊里没人……不然哪个要来这里啊……”周一朴尚未适应这里的声音与气味,有些晕头转向。机器停下来了,可屋里还是有一种“呼呼”的声音,异常清晰。周一朴四下里看去,西南角落里有一台工业风扇对着墙壁,强劲的回风使得空气中细碎的木屑飞着、跑着、下坠着,往人的鼻子与张开的嘴巴里钻。
   周一朴一只手拍打着前襟与肩头的木屑,一只手捂住口鼻,清了清喉咙。
   “老奇,出去歇会。”胖男人抻着脖子粗声说着,“哐啷”一声推开了南墙处的一扇小门。
   他一屁股坐在门阶上,背对着屋里那个被他称为老奇的瘦男人,说话间抬起右手扯下风帽,露出稀疏的头发来——他的头顶光秃,只有两鬓与后脑勺那里残存着一些很硬的鬈发。它们刚才被风帽压着,汗津津地贴在头皮上,愈发显出他的头很大。
   老奇向小门外走去,周一朴愣了一下也跟着他出去,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几小段约莫一二十公分的画框线条绊倒。他蹲下身子发现其中一段就是他要找的画框样式——这是一种宽度约七公分的金黄色欧式压花木线条,非常陈旧的样式。他欣喜地捡起线条紧步跟着老奇向外走去。
   “师傅,帮我做两个这种样子的画框,我急要。”他捏着线条,举在老奇的面前——老奇并没有将口罩摘下,依然是从眼镜框上方看了过来。
   “你去找小花老板订货,我们只管做事。林二,你刚才去西间拿货单时她在里面吧?”老奇转过头去对着扯下风帽的胖男人说。
   “嗯,在。”被称作林二的胖男人闷声闷气地回答,偏着头,一双泡眼看向厂房的最西间。周一朴这才注意到从外面入口处看这里只是一间大厂房,实则三间屋子并排相连。东间是厂房,相邻的一间门敞着,可见里面有层层钢材焊接而成的货架,货架上排铺着各种画框线条,小花老板想必就是在门窗紧闭的西间里。他们此刻所站的地方是屋前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小院,小院的东南角落堆集着若干短小废弃的线条边料——金、白、绿、深红掺杂在一起,如同调色板上混配在一处的油画颜料,墙角罅隙里有几株干巴巴的野草。
   周一朴向西间走去,听见身后说话的声音:“我说,那事到底怎么说啊?”
   “现在艾老板不在家……小花老板……无用……咱们……”周一朴感觉这声音愈来愈小,最后两句根本听不清,那话便停留在说话人嗓子里,仿佛破损断裂了似的,而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夹杂着粘滞不清的呼吸声。
   “无用……”周一朴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不由自言自语起来。他莫名想起这么多年他自由散漫的生计,还有画室里那些蒙上了灰尘的油画,油画上前妻的脸……仿佛刚才他们不是在说别人,而是在讥讽鞭挞他,他有些郁郁不安,转过身来看了看刚才说话的两个人。
   老奇快速地睨了他一眼,对着坐在门阶上的林二招了招手:“走,先回去干活儿。”林二没有起身,犹疑不定地看向老奇,他们的视线汇合在一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欲言又止但此时不便言说的秘密。
   “先去干活。”老奇又咬字对着林二说了一遍。周一朴感觉这四个字在老奇唇齿的刻意咬合里有了超乎表面的复杂意味,但这复杂的意味是什么,他一无所知。老奇走上前,弯下身子凑近林二的耳朵又说了些什么。只见林二凝神听着,肥厚的脸颊不易觉察地抖动了一下,站起身子狠劲儿地将右手中的风帽在左手掌上拍了拍,重又戴到头上去。这时他突然自顾龇牙笑了一下,眼角处的笑纹即刻稠密起来,仿佛通过刚才的交谈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了某件事要向哪一方面发展,而发展到怎样一个地步,他已完全看透彻了似的。林二和老奇回到了厂房里去,好像忘记了旁边还有一个人的存在,又似乎是刻意撇下这个闯进厂房里的人。这种显而易见的忽略令周一朴很有些尴尬。
   “要不是人家就要这种框,我才不会找到这里来呢!”周一朴对着支开一线缝隙的厂房后门喊道。他站在院子里,扭身将侧背着的挎包用力向身后甩去,扬起手臂作势要将手里的线条砸到后门上去,但终究没有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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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腕上的手表指向了两点二十七分。“哦不,应该是两点四十分。”周一朴嘟噜着,抿了抿干枯的嘴唇。太阳光照着,院墙脚的几株野草耷拉着叶子,它们的绿皆蒙上了一层没精打采的灰。艾小花还没出来。迟疑片刻后,周一朴往仓库隔壁的西间走去。
   西间比东间厂房的面积小一些,有一半的地方被倚墙堆放的画框占了去,另有一道素色布帘将西北角隔出。这布帘的轨道呈九十度折角,帘子从屋顶垂到地面。他抑制住掀开布帘看个究竟的欲望,停步伫立在南窗下。
   南窗下摆了一张暗黄色的桌子及同色高背木椅,桌面上满是斑点,好像小姑娘脸上的雀斑似的,桌上有一部半旧的白色电话机,散落着的几本书——《定位》《欧洲绘画大师技法和材料》《油画基础》等,桌子抽屉支开了一条缝隙。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促使他去拉开了抽屉。看得见里面散落了一些稿纸,上面写着一些短句,但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一面椭圆形小镜子,还有一盒药——芬必得。周一朴不敢唐突,只是貌似不经意地看看屋内,好几次又回过头去看一下门口,目光钟摆似的来回摆动,以抽屉里的稿纸为中心。除了能够看出那些与她外表差异很大的遒劲笔迹外(假如这是她写的话),他只能看清一些字词,这些字词因不连贯而显得毫无意义,他不禁倚着桌边微微倾身注目看了起来——是一些诗句。
   “这种线条还有几根了,我好不容易才在仓库旮旯里找到了……你把尺寸报……”艾小花进来时嘴巴因惊讶而微微张着,原本拍打着灰尘的手僵在空中。她疾步向前将抽屉里散落的稿纸拢了拢,用力将抽屉合了起来。
   “你写的?”周一朴不由退让到一旁。
   “嗯……是的。”
   “看不出来,你真厉害。”
   “上大学时写的,早就不写了……都是些无用的东西,没什么好看的……”她回避着他的目光急切地说着,语气很有些气恼,隐约有些羞愧的情绪掩饰在话语里。她抬手捋平额前垂下的一绺松散的头发,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两团红晕,眼睛没离开那满是斑点的桌面,而后坐下低头拉开另一只抽屉找着什么,将抽屉里的东西翻得乱糟糟的。
   “我来给你开单子。”她说。
   难道是因为被我看到那些“无用”的东西而感到羞愧吗?对她来说,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赚钱吧。周一朴不敢再问什么,只得噤了口,窘迫地站在桌边一言不发,好似感到羞愧的人应该是他。
   从他的视角看去,艾小花的侧颜与墙壁处油画框相互映衬着,即刻丰盈起来,如同一幅肖像油画。但这不是静止不动的,她一直在低头寻找着什么,身体有轻微的晃动,使得整幅画面充满不安的隐喻,营造出一种异样的特殊空间来。这些不安的隐喻令周一朴联想起自己今天的周折带来的动荡感受,这动荡最终究竟应该指向何处,他很是有些迷惘。迷惘,如同回旋镖一般再次击中了他心里的愁苦——自己画室里积压的那些画究竟该作何选择?
   他隐约觉得艾小花想着赚钱是对的,看管公厕的顾慧也是对的,甚至,现在想想他前妻的看法似乎也不无道理。他们的身影在脑子里飘忽不定,越来越密集地占据着他的一切身心,这令他在沉默的激动中感到一种可怕的、另类而又无可补救的孤独正在熬煎着他的心。这情绪仿佛奇特的火焰,在炎热干燥的空气里一阵阵向他袭来。迟至今日,他才真正感到这样的孤立无援已经严重威胁着他的生存与幸福。
   “哪儿去了……放哪儿去了?”艾小花小声嘀咕着。
   “是找这个吗?”周一朴手指着被翻挤在一侧的订货单。
   “嗯……对……我怎么没看见?你把尺寸报给我吧……”艾小花握着笔,看上去平静了许多,只是声音里有一些疲惫与隐约的痛苦,那张泛起红晕的苍白的脸依然带着慌乱所残存的痕迹。
   “请师傅赶紧帮我把画框做好吧,我急等着用。”周一朴说道,仿佛此时抓住某一件具体的事情就可以缓解他内心的焦灼与不安,由此刚刚感觉到的孤独便能够暂且置之不理。
   两个人各怀心思,便不再说什么。艾小花将周一朴报的尺寸写在订货单上,起身向厂房走去。周一朴跟了过去。刚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西间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这声音打破了空气中凝滞的沉默。艾小花返身去接电话,周一朴站在院子里等,艾小花焦急而又低沉的声音传过来:“这几天不能回来吗……哦……嗯……你要当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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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具有代表性,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当前的社会现状。当有的企业倒闭,大部分工人下岗,老旧小区及厂房面临拆迁时,他们该怎么办?都说真爱是圣洁的,是至高无上的。可爱不能填饱肚子,爱也不能御寒。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爱是建立在金钱之上,这也是现实的。当画家生活窘迫,他不再潇洒,不再风度翩翩,也不再是青春少女的偶像。只有为了生存,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廉价推销自己的画品,以用来糊口。同样的,当生存遇到困难,曾经的企业领导也会放下身段,去打工赚钱养家,也会为了丁点的利益,背信弃义失去人格。小说构思缜密,人物形象饱满,人物内心刻画细腻,具有时代感,挖掘了人性。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331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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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0-03-30 15:52:07
  感谢作者的分享,感谢投稿流年。
   问好,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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