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后来成了路遥的创作财富。他写《在困难的日子里》时，开头第一段就是：“一九六一年，正是我国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困难时期——这个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年头。”《在困难的日子里》，写的就是路遥自己，上大学时没粮吃饿肚子的生活。
　　
　　 五
　　 路遥正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忽然一阵猛烈的铙钹声把路遥从沉痛中惊醒过来。他抬头看，哟，这儿是延安大剧院。听声音，不是正在演出就是正在排练。响鼓重锤，震耳欲聋。路遥能分辨得出来，这是一出传统历史剧中的武打场面。路遥对历史戏中的武打戏没兴趣。因为武打戏中的文学艺术成分太少。敌我双方在武打中用的全是传统戏中的老套套，老程式，千篇一律，装腔作势。对打一阵之后，一方败下阵去了，得胜的一方，终要在没有对手的舞台上表演一番，那才是真正的自我炫耀。
　　 一位忧国忧民的智者，时时事事都会投入新的思考。路遥的情绪又沉重起来了。他想，这么低档次的传统戏剧，为什么还能活跃在今天的戏剧舞台上呢？原创乏力。路遥的结论是，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新的优秀的戏剧本子没有创作出来，是老秦腔不能振兴的主要原因。
　　 陕西是一个文学大省，令人欣尉。可是戏剧呢？自建国至今日，六十多年过去了，新创作的戏剧存活下多少呢？一部《梁秋燕》，一部《屠夫状元》仅此而已。
　　 过去，陕西省三年两年搞一次戏剧调演。凡参加调演的团体都想得一等奖。各个剧团，各个导演，各个剧作家为争一等奖急得就象乌眼鸡。可调演过后存活下来的戏剧又是谁呢？作品得了奖，再也没人上演了，因为没人看。剧本的得奖就是剧本的死亡。为什么这些剧本搬到舞台上没人看呢？因为那些本子全是用“领导出点子，群众出生活，秀才出文章”的三结合模式套出来的公式化概念化作品。为什么历史剧《窦娥冤》《游西湖》《白蛇传》常演常新呢？因为这些剧有衍生能力，有繁殖能力。这些戏剧，不论在哪一个时代演出，都能在观众心中引出新的联想。
　　 而今创作自由了。人民的剧作家哪儿去了？共产党员剧作家哪儿去了？面对这样的戏剧创作现状，你们能不汗颜么？
　　 路遥想把自己的《人生》改编为现代秦腔舞台剧。路遥长叹一声说，“眼下太忙，先要完成长篇小说。”
　　 剧院广场上有几对青年夫妇正在比赛放风筝。路遥高兴地大声说：“在这儿放风筝太美了，你们可真会玩儿呀！这地面，这风力真是再美也没有了！”他想，我也有个小家庭，可惜我就没享受过这么一回！
　　 一位忙着放风筝的小媳妇说：“今年二月二，全延安市还在这儿搞了一场风筝大比赛。还评了奖，是一位副市长颁发奖状的。”那位小媳妇问路遥：“你想玩吗？马路上那个架架车上拉的就是风筝，三十元一个，不贵！”
　　 路遥心想，我很想玩儿，就是没时间。我要为我的下一部长篇小说准备素材。路遥在心里气哼哼地骂道：“小说呀，你把老子苦害札了！”
　　 这时，那个正在忙着放风筝的小媳妇又轻轻地享唱道：
　　 好风凭借力，
　　 送我上青云。
　　 路遥猛有所悟：诗无达诂。薛宝钗给柳絮用这两句诗，是趋炎附势。小媳妇给风筝用这两句诗就是力争上游了。
　　 历史武打戏给路遥带来的沉重心情，被风筝带到九霄云外去了。走出延安大剧院，剧院门前的一块巨大的灰青色石头，又给路遥添了许多惊喜。
　　 这块石头高不到三米，长约十多米，呈淡灰色。从正面看，这块宝物很象大画家制作的陕北雪天的群山。那宝物皮肤上的皱纹，那有韵致的层次，就象群山起伏的波浪。那山峦顶头一层又一层，一抹又一抹浮动着的银白色亮光，既象初落的瑞雪，又象日照的霞光。
　　 这块石头是哪儿出产的呢？它是用什么方法，什么样的运输工具运送到这剧院广场上的呢！这块巨石安放在这儿，又雕刻了“延安大剧院”五个红色行书大家，太美了，绝了！路遥抚摸着他心爱的石头赞叹道：“你可真是生逢其地呀！”
　　 路遥想，一块有工艺价值的石头，正象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一样，那都是天生地养的。柳青的《创业史》就是八百里秦川孕育出来的，所以它才那么雄浑广阔厚重。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来识。”“一朝选在君王侧……六宫粉黛无颜色。”由这块石头，路遥又联想到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这块石头不知出生在哪个深山野沟里。它要移位到这个剧院广场，也和杨贵妃进入皇宫一样，也是关山难赿呀！首先得有人识货，并出巨资购买，它才能在这儿大展风采；第二得有人运筹，爬山涉水搬运到这新区来；第三得有匠心独具的人去设计去安装，装潢得好，它才能光华四射；第四还得有一个高水平的书法艺术家泼墨挥毫。“延安大剧院”这五个大字，不仅是这个剧院的招牌，它还是这块巨石的包装。这五个行云流水般的墨宝，与杨贵妃头上的“云鬓花颜金步摇”同等美丽堂皇。物与妆饰，相得益彰。路遥同时还想到，一个作家要成功，就得同杨贵妃一样，既要生逢其时，还必须有人支持你“识其人，尽其才，全其志。”
　　 过了马路，就是人民公园。路遥心想，把人民公园安排在延安大剧院门前，真是新区筹建者的匠心独运呀！老年人来看戏，来的早了，先在公园里溜一溜散散心。青年人来看戏，戏前想和情人啦悄悄话，又怕熟人瞧见了，先躲在公园假山后或树旁，可避免干搅。节目不佳或演员演得不好，观众可退出剧场溜进公园散散心换换空气！……当官就是要为民着想啊!
　　 人民公园有好些妇女在种花育草。她们的工作很认真，她们的业务很熟练。她们摆弄每一株花草，都象为她们家里贴窗花，左瞄瞄，右看看，终要把它抚弄得妥贴了才好。路遥想，把陕北妇女摆布在新区种花育草，这是最好不过的安排了。陕北婆姨会把她们的剪纸艺术、刺绣艺术加工在抚花种草中。陕北妇女真有才干。陕北的美女也多。陕北出了多少剪纸艺术家，刺绣艺术家，歌唱艺术家啊！最近几年又出了个王二妮。我写小说，就爱写陕北妇女形象。
　　 路遥心头感慨良多。历史上每出一个美女，必出一个作家。不出作家，美女的形象就流传不下来。历史上有人写貂婵，有人写王昭君，有人写杨贵妃，可今天的作家们为什么不写王二妮呢？路遥走过去，向一位栽植牡丹花的妇女再次打问上贵人峁瞭望台的路咋走。那位妇女抬手一指说：“不用问，不远了，你看，那儿就是。看你走路多笨，过马路小心点。”
　　 路遥边走边轻声哼唱——
　　 实可赞陕北婆姨灵巧手，
　　 剪绣出高原平湖花草香。
　　
　　 六
　　 作家的灵感一闪动，路遥就上了贵人峁瞭望台。
　　 巧遇三边小媳妇一家四口正在这儿观光瞭望。不知为什么，小媳妇和伢伯子正议论着，争执着，且愈谈愈激烈，亲热得就象革命老战友。
　　 路遥抓住三边伢伯子的胳膊，拉他到护栏旁，又抬起手来在空中划了个半园。说：“你向远处看，你对这新区的苍茫景致有何感想？”
　　 三边阿辈子被问懵了，张口结舌什么也答不上来。三边小媳妇抢着说：“我哥又不是诗人，作家，他哪来那么多的浪漫主义畅想哩！”
　　 路遥说：“你看，这整个新区象一片海域。这一座又一座的高楼象海中的轮船。你再闭上眼睛想一想，这些轮船都在动哩，一个追逐一个，就象儿童游乐园的碰碰车。”
　　 三边一家人都被逗乐了。三边小媳妇说：“这人真能想象。”三边阿辈子说：“刚才我就说过，这人是个大文化。我没说错吧！”
　　 三边阿辈子手中拿一本《新城·大未来》的画册，说是他们在沈括路公交车站上，一位女宣传员送给他们家的。三边小媳妇插话说：“哥呀，你把咱们刚才讨论过的那个问题，问问这个大文化。咱们三个都弄不懂嘛！”三边伢伯子打开画册，指着一段文字问路遥：“这智慧城市，智慧生活是什么意思？”
　　 路遥性急，他连图画和文字看也没看，就解释说：“智慧城市，智慧社区，第一要把文化搞上去。我们已经看见了，这儿有新区第一中学，新区第一高中；第二要把卫生医疗搞上去，这儿已经有了妇幼医院，中医院；第三要把绿化搞上去。路上我就听一位宣传员说，居民出门三百米有绿地，五百米有公园。要把新区建成人在绿中，绿在山中，山在水中……”
　　 这时，公交车上那一对热恋中的大学生，突然从树后窜了出来。那女的嘴快，她很不礼貌地做纠正。女大学生抢白路遥：“你解释的很不准确。”很显然，路遥刚才的解说，他俩在树后都听见了。
　　 路遥一愣。还未等他反问。
　　 女大学生就解释说：“智慧城市，是利用网络为市民服务。比如智慧办证，智慧就医等等。你若有一部智能手机，就可以网络挂号，预约医生，还能和医生交流病情……”女大学生未等路遥发问，就拉着男朋友的手下山走了。还边走边对她的男朋友说：“清明节假期太短，下一次五一长假或国庆长假，咱俩走一带一路逛一逛。”
　　 路遥心头一惊。一带一路在哪儿，是不是指长城和秦驰道？他想向三边伢伯子请教这个问题，又怕三边小媳妇嘲笑他，“你还是个大文化，怎么连一带一路也不知道！”
　　 三边小媳妇说话了。“智慧城市，可能是空话，牛年马月才能实现啊！”
　　 三边伢伯子说：“共产党说的，一定能实现。五十年代宣传说日后要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老百姓都说那是胡吹哩，尔今不是都实现了么！”
　　 路遥心中还有情绪。他指着远去的两位大学生的背影给三边伢伯子说：“而今的大学生不懂礼貌，也不知道节约。”他把在小餐馆看见的浪费粮食的现象说了一遍。
　　 三边伢伯子说：“你说的还不是最严重的。尔今的女青年，买一瓶洗发液一千多元，买一瓶润肤霜两千多元，你看怕不怕人？一个农民家庭，一个月的生活费能花多少？”
　　 三边小媳妇说：“哥呀，你是批评我哩吧！有意见直接提，革命同志，不要搞旁敲侧击。”
　　 几个人都笑了。三边伢伯子说：“谁搞浪费，我就批评谁。毛泽席说节约每一个铜板，支援革命战争。”
　　 三边小媳妇说：“那是战争时代。而今是社会主义时代，有了钱了，就应该享受。”
　　 路遥说：“享受要讲度。超过极限就不好了。节约是美德，封建社会也反对玩物丧志。李商隐，一个封建文人，尚且懂得‘历代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的道理。而我们革命者呢！”
　　 这时，路遥的手机响了。打开来看，原来是延大校友约路遥回延大玩儿。路遥笑了，这些粉丝们的讯息真灵啊，我回来刚半天，他们就知道了。正好，我正要回延大，鼓动校友们，写节约粮食的倡议书哩，顺便打问一下一带一路的事。我也要去一带一路逛逛。
　　 路遥和三边一家人挥手告别，他下了贵人峁瞭望台。
　　 路遥上了公交车刚坐定。忽听身后有人喊：“路遥、路遥！”路遥回头看，是一位并不认识的中年妇女，笑脸向他打招呼。那位农妇打扮的乡下女人，体形微胖，但眼睛却非常好看。那活跃的眼珠儿每一闪动，就会使你有触了电的感觉。路遥问：“你是谁呀？”
　　 “我是巧珍，刘巧珍嘛，你忘了！”
　　 路遥说：“咋把你老成这样了，年轻时，你多漂亮呀！”
　　 巧珍说：“相隔快四十年了啊！你不也变老了吗！”
　　 熟人相见，为便于啦话，刘巧珍移位到路遥身边落了座。
　　 路遥问：“你从哪里来？”
　　 巧珍说：“家乡人都说新区修建得好，我到新区观光来了！”
　　 路遥问：“你到哪里去？”
　　 巧珍说：“我去延中看孙子呀！我孙子去年考上延中了。延中是重点中学，凡能考进延中的，都是优秀生，将来准定能考上大学。”刘巧珍对自己的孙子满脸的骄傲。
　　 路遥关心地问：“结婚后你的光景过得好嘛，生活幸福嘛！”
　　 巧珍说：“幸福，幸福得太哩！过去乡下女人，都把结婚后的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常说有米吃，没米吃，只要寻个好女婿。其实男人也可以引导，可以改造嘛！马拴很听话。而今我把马拴引导得越来越精明，越来越能干了。”
　　 路遥问：“马拴而今干什么？”
　　 刘巧珍诡谲地笑了。说：“当厂长助理哩！我是场长。”说罢又笑。
　　 车上人都扭过身来看巧珍。路遥也很惊奇。
　　 巧珍说：“结婚后，我俩都上了农民夜校。我们又自办了一个洋芋加工厂，加工粉条。我们的加工厂越办越大了。我儿子在西安商校毕业后，而今和媳妇在西安开了个粉条销售点。我们家是粉条产供销一条龙。”
　　 路遥说：“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儿子哩！”
　　 巧珍说：“我和马拴结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为了纪念你的好处，也希望儿子长大能成为作家，我给儿子取名叫马力。”
　　 路遥笑问：“马力和路遥有什么联系呢？”
　　 巧珍又笑了，说：“你是个大作家，怎么连普通成语也忘了——路遥知马力呀！”
　　 同车人都笑了。巧珍强调说，“我的光景过好了，不是靠女婿，而是靠社会，靠时代。改革开放这个大时代好呀！”
　　 路遥说：“那是，那是！”
　　 ……
　　 离开刘巧珍后，路遥想，下一部小说写什么，费了好多时日，终是定不下来。今天的观光很有成绩。下一部就写《人生》续篇。主角还是刘巧珍。幸亏我在《人生》的最后一章标明《并非结局》。其实，用客观的眼光看，任何一部小说的结尾，都不应该是结局。生活在前进，故事在延续，你的小说怎么就是结局呢？
　　 路遥的思绪，又陷入了下一部小说《人生》续篇中了。
　　
　　 017.5延安南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