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校长上任三把火(小说)
可是转眼间春去夏来,公社和县教育局迟迟都没有答复,眼看着夏去秋来,还是没有答复,程时年知道今年是无法开工了,因为修房子的最好时间已经错过了,不由得对着夏夜的星空长叹了一声。
但程时年并没有灰心。程时年知道这个时候等上级的回复很重要,但他也知道不能就这么完全被动的等。他希望大队和学校先行动起来,做一些基础工作,一旦公社和教育局有消息就不至于太仓促。
快放暑假的时候,程时年再次找到了徐国斌,两个人做了一次长谈。将近两年的时间,程时年和徐国斌为了学校的事情频繁交往,彼此已经非常了解,再加上两个人目标一致,想法一致,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当程时年提出先做一些基础性的准备工作时,徐国斌立马表示同意。
其实,翻修教室、办公室和宿舍,徐国斌比程时年还着急。在危房中教学,就相当于抱着个不知道何时爆炸的炸弹在奔跑。要想安全,只能关闭学校。可到哪里教学?既然关闭不了,炸弹就必须抱着,徐国斌觉得自己和程时年就像拴在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陷入到了二难的死结中动弹不得。真是没钱难倒英雄汉,英雄没钱做人难。目前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也只能为解除这个炸弹做好准备工作。
当天晚上程时年和徐国斌就拿出了一个非常详细的方案。方案的首要任务是解决土坯问题。程时年说:“土坯是修房子的前提条件,没有土坯什么都做不了。这个我们可以先做准备。我和李中正测算过,总共需要土坯大约六万块。”
徐国斌一听程时年说需要六万块土坯,非常惊奇,忙问:“你怎么知道是六万块?”
程时年说:“这是我让李中正老师测算出来的的。别忘了人家可是土木工程系毕业的大知识分子。教室的面积是固定的,长宽高就出来了,一块土坯的薄厚也是固定的,一堵墙用多少土坯就能算出来,一堵墙出来了,五间教室,两间办公室,三间宿舍多少堵墙就出来了,总数不也就出来了吗?这对李中正不是难事,他一个小时就搞定了。当然,这个是悄悄进行的。你要保密。”
“土坯的准备之所以要抓紧,一是到时候再准备,根本来不及,二是即便来得及,干不透,湿着泥到墙里,也有垮塌的风险”。
程时年说的这些作为农民的徐国斌一清二楚,不过一想到要六万块,还是面露难色。程时年一看便说:“六万块大队只需出五万块,也就是一个生产队一万块,其余剩下的学校自己想办法。”
徐国斌说:“学校能有什么办法?”
程时年笑了一下,说:“这个你不用发愁,我自有办法。”
见程时年不说,徐国斌也不好再问。他知道程时年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说做到就。
方案的第二步是木料。这个程时年也有考虑:“木料的大头主要是梁。这个还要感谢你的远见,去年做桌椅板凳的时候向每个队多要了一棵,现在都在仓库里,教室就够了。办公室的可以用学校后面的两棵,宿舍小,旧房拆下来的就能用。至于檩子和椽子,旧的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再向生产队借。这个可以打借条,以后还。今年开春植树造林的时候,我带着学生们在学校后面的周边又种了好多树,到时候还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程时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少有的得意之色。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很意外的事情,也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有关准备工作大的方面两个人基本交流完了。最后徐国斌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修宿舍?”
程时年喝了一口茶,悠悠地说:“这个你可能不清楚。学校修教工宿舍,不是给家在丹霞大队的老师住的,而是为了给外地老师住。这些年学校一直都留不住人,分来一个,几天就走了,原因当然嫌咱穷,偏僻,但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没像样的宿舍。让人家住得地方又脏又破,你说谁愿意待?所以修宿舍其实也是在为未来做打算。至于为什么要修三间,我也有考虑,留一间当作接待用。这些年无论是大队还是学校常有上面的人来视察工作,晚了走不了,就可以在这里住一晚。”
徐国被对程时年的深思熟虑所折服,不由得眼睛发亮,提出要喝一杯,程时年还是拦住了,说:“留着,等房子修好了,咱们好好喝一场!”
十
1973年秋,学期开校后,好事像老母猪下崽,一个接一个。先是各个生产队秋收完之后,在徐国斌的统筹协调下,陆续开始了脱土坯的任务,像二队和三队都是集中了所有的劳力,女人们活泥,搬晒码垛,男人们一天三班倒,轮流端模子,不几天功夫,上万块土坯的任务就顺利完工。
接着是公社有了答复。公社迟迟没有答复是因为这半年来李书记一派,张主任一派,在斗争,顾不上。李书记一派希望重心放在生产上,河西公社已经有人外出讨饭了,被县上点名批评,如果再不抓农业生产,可能外出讨饭的人会更多。但张主任一派认为工作的重心应该放在阶级斗争上,外出讨饭,这是因为这些人政治觉悟低,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目的是为了给文化大革命抹黑。两派意见不一,窝里斗,坐在一起开会就顶牛吵架。一方提出意见,另一方不管合理不合理都一定会表示反对,表决的票数始终都不能过半,所有的事情被迫停止。丹霞小学提交的翻修教室、办公室和宿舍的方案和申请都已经快两个月了,李书记在会上提出了几次,都被张主任为首的一派予以否认。面对这种政治局面,李书记也束手无策。好在刚立秋,张主任调走了,事情才出现了转机。李书记同意丹霞小学的方案和申请,但公社也拿不出现钱来,只能出面联系李家庙大队的一家砖厂,以最低的价格买一卡车红砖送给学校,另外在帮二十袋水泥。
“已经解决大问题了。”当魏子琪把这个消息告诉程时年时,程时年心中弥漫着太多的感动,这感动如同压抑久了的人,突然找到了发泄的地方。这年月社员穷,农民苦,公社自然也好不到哪里。但尽管如此,公社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伸出了援手,这说明政府还是在关心着孩子们,关心着学校,关心着教育。作为一个在教育界奋斗了一辈子,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教育上的老师来说,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再接着县教育局也给了答复。县教育局的王局长看到魏子琪递上来的方案和申请时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了,这期间他在北京参加政治学习班,回来后亲自带人来了一趟丹霞小学。当王局长看到丹霞小学的教室和办公室地基下陷,裂纹密布,着实被吓了一跳。没想丹霞小学的教室和办公室是这副惨样。这还在上课呢,万一哪天倒塌了,可是把天捅了个口子,麻烦就大了。于是,当即表态,同意丹霞小学的计划和方案,并责成魏子琪和程时年赶紧着手做好准备工作,争取明年夏天完工。魏子琪和程时年立下军令状,说准备工作已经在进行,只是缺经费,许多东西没有着落。王局长听了说,县教育局也没钱,不过他回去之后去找主管教育的赵副县长想办法解决一部分。王局长回去后,找到了赵副县长,汇报了情况。赵副县长答应解决,但班子常委一直都不齐,他在你不在,你在他不在,等齐了,过了会,已经立秋了。县里拨了一笔经费,让教育局下放给河西公社教委,让他们代为管理,看丹霞小学缺什么就买什么,完了提交一份经费使用清单。程时年和魏子琪商量之后,根据所缺,用这笔经费主要采购了门窗和玻璃。虽然还短缺一些,但已经很不错了。
接二连三的好消息,让程时年倍受鼓舞,他也加快了完成一万块土坯的步伐。
程时年向徐国斌夸下海口,剩余的一万块土坯自己来完成,这不是心血来潮的随意承诺。他做过初步的测算,只要自己肯下力气,今年秋天完成一半,来年春天再完成一半应该不成问题,他要以实际行动为翻修做点贡献。但没想到实施起来困难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
首先程时年就遇到了取土的问题。脱土坯需要土,程时年最初的想法是从学校外面取,但做了几天之后,他发现每天都去拉土,既耽误时间又耗费体力,不划算。为了节省时间和力气,最好的办法是就地取材。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学校后面的那几块空地上。
丹霞小学的校园布局比较特殊,前半部分主要是操场,校舍,师生活动场地,后半部分则是一大片耕地。这些耕地还是政府在规划新校区的时候,校长黎学京据理力争来的。黎校长之所以这么做,是想给学校留一片土地,自己可以种一些麦子、玉米和蔬菜,解决学校食堂的供给问题。当时,丹霞小学比现在兴旺,学校总共有老师九人,大部分是外地人,均住校,学校为了解决这些老师的吃饭问题,专门办起了食堂。为了解决食堂的供给,省些钱粮,黎校长就想多争取些地,自己耕种。当时黎校长祭出的大旗是毛主席的“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号召,这一招果然管用,政府同意划给了学校两亩地,圈在了校墙内。虽然后来学生减少,老师流失严重,食堂取消,但争取来的土地则保留了下来。这些年这些地实际上归大队管理,除了留一些给学校种些花花草草,美化校园,大部分主要用来种粮食,收获的粮食大队保管,供学校和大队搞接待用。这种做法既减轻了各个生产队摊派的负担,也省去了求爷爷告奶奶的烦恼,大家也都没什么意见。
在这几块地中,其中有一块高出其他几块有一米多。程时年一直想把它们平整成一样高低,好浇水,但这么一大块地,要挖掉一米多厚的土层,仅凭大队干部和几个老师无法完的,所以也没动,还保持着原样。现在要脱土坯,正好可以利用。具体做法就是像生产队搞平田整地运动那样,挖掉一层生土用于脱土坯,再回填一层熟土,这样开春照样能种粮食。
取土的问题终于解决了,大大加快了工作的进度。只要有时间,程时年都会出现在脱土坯的现场,取土,活泥,填模,翻扣,来来回回地在泥堆和晾晒场地之间奔波。起初老师和学生都不明白,校长这是干吗,明白之后都自愿加入进来,甚至连张彩霞也参与了进来。高年级的学生有的帮家里活过泥,填过模子,也要帮忙,但程时年都没答应,只是让他们每天早晨把前一天脱好半干的土坯捡起来,码成一排排,自去风干。
秋去冬来,天气开始结冰,脱土坯的工作只能停止,程时年估算了一下,任务竟然已过大半,有六千多块了,心里自然十分高兴,放寒假的时候特意把远方的一个亲戚来看他时带的几瓶好酒给每位老师送了一瓶。张彩霞不要,说自己不喝酒,但程时年还是硬塞给了她,让她孝敬给自己的父亲。
李中正也不接受,程时年也是硬塞给了他。给李中正的时候,程时年特意选了一个下雪的夜晚,去了他的宿舍。这样的时间和天气人少,掩人耳目。
李中正的宿舍,其实是大队部旁边的一间破烂不堪的民房,主人废弃不用了,李中正被下放到这里来后,大队便把他安置在了这里。程时年上门的时候,李中正正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饭,屋子里充满了浓烟。李中正近视,头伸在锅上面正在煮挂面。程时年的到来让李中正受宠若惊,站在锅台前不知所措,因为自从住进来,除了批斗的时候,押送的民兵们来过这里,还从来没有其他人来过。程时年的突然造访,令他一点防备都没有。李中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锅开了,溢出来了,李中正缓过神来去端锅,被烫了一下,手一松,锅掉到了地上,刚煮好的挂面撒了一地。程时年一看自己的到来吓到了李中正,便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了锅,放在灶台上,然后示意李中正不要管了,接着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从一个布袋中取出了酒。李中死活不接受。程时年把酒放在桌子上,然后说:“挂面撒了就撒了吧,我带了点猪头肉,就点烧饼凑和一顿吧。正好咱俩喝一杯。”说着又从布袋里掏出另一瓶酒和猪头肉。李中正不由自主的向门口看了一眼,程时年看到眼里,走过去将门插上,转身复又坐下。李中正手忙脚乱地拿过两个碗来,站在那里。程时年走过去将他一把按在椅子上,并命令他不准再站起来。
李中正显然不胜酒力,才喝了几口,就有了酒意。或许是从来没有喝过酒的缘故,也或许是从来没有人主动和他喝酒的缘故,显得有些激动,忍不住话也多起来了。程时年把李中正断断续续交谈的信息集中到一起,李中正的身世之谜和右派之谜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李中正是从省工科院下放到丹霞大队来改造的右派,标准的知识分子形象,清瘦,戴着个近视眼镜。他是同济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参与过国家几个大型工程的建设,后来因战略考虑,他所在的单位西迁,合并到了省工科院。李中正学问好,性格直,但为人孤傲,所以也得罪了一些人,这也成为他日后被划为右派的导火索。1968年,单位上为了完成上级分配的右派名额,他得罪过的人正好成了掌权派,便把他定为了右派。
李中正刚下放到丹霞来的时候,徐国斌见他身体单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便让他到二队喂牲口,但很快告状的就来了。徐国斌发现,李中正搞学问行,伺候牲口不行。那些工程在李中正的手里可以被换算成各种符号、等式、不等式和百分比,但牲口到了他手里被伺候的一个个骨瘦如柴,有气无力。喂牲口不行,劳动更不行,正好学校缺老师,便安排他做了一名教员。对此,别人有意见,说一个右派去教孩子们不合适。徐国斌把情况向公社做了汇报,公社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要加强监督,便没了下文。转眼间,李中正在丹霞小学“劳动改造”也快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