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胡秃子的苦衷(小说)
耀祖哥的婆娘,秃叔叫她“老嫂子”,家里人都还没有起床,老嫂子给他打了早尖儿,他就卖力地干起活儿。老嫂子挎着菜篮子去了菜园子,菜园子在他石板屋的右边没多远。
疯婆娘蹲进茅坑,肚子疼痛得厉害,她的脸上挂上豆粒大小的冷汗,小肚子下坠得厉害,哎呀,是不是娃儿要生了?她大声叫了一声:秃叔,快回来!远在一里之外的秃叔咋听得到?听说生娃儿要使劲儿,她又不敢大声地呼叫。她要憋足劲把娃儿生下来,秃叔对她恩爱有加,让她这个疯女人有饭吃有房住有衣服穿,她一定要把娃儿生下来,给老胡家留个后。她半蹲着身子,看到娃儿的毛茸茸的小脑袋出来了,接着胳膊、身子、腿脚慢慢出来,掺杂着一些血丝,她感到了恐怖,她会不会死?不,就算是死,也要把娃儿安全地生下来。她的脸上、身上流下豆粒大小的汗滴,她感到了晕眩,使劲全身的力气。
哇——哇——哇——
一个新生的小生命诞生了,她是伟大的,她感到欣慰。突然,她感到下身有东西不停地流出,迷糊且晕眩的眼睛瞅见了,那是鲜红鲜红的血,流进了茅坑的便槽里,沽沽地响,冒着热气。
她眼睛一黑,昏了过去。
哇——哇——哇——
老嫂子听到了这声音,像深夜里猫喵春的叫声,又像坝底溶洞里娃娃鱼的叫声,叫得凄惨、惊悚,哪儿的声音呢?这一大早的,最近坝里没有哪家生了娃的,哦,这是娃儿呱呱坠地的声音。她一惊,急忙寻声而去。她寻到秃叔的茅坑,哎哎!我的娘啊——快来人呀——救命啊——她的呼救声打破的黎明的沉寂,在坝里回荡着,传得很远很远。
最先听到呼救声的是秃叔,老嫂子咋了?一大早的喊“救命”?遇到歹徒或是贼人了?如今日子好着,吃穿不愁了,哪来的歹徒、贼人?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边跑边思忖着。尾随其后的是胡耀祖,婆娘的呼救声,他能不着急吗?
坝里人都匆匆地爬起了床,顺着呼救声跑去,跑到了秃叔的三间石板屋。
老嫂子,咋了?遇鬼呢?秃叔问。
扯把菜,你乍呼个啥?要你的命了,胡耀祖责备着。
老嫂哆嗦着,脸色苍白,说,不是我,快救人呀,是疯婆娘。她边说边指茅坑。
哇——哇——哇——
娃儿的哭声凄厉。
秃叔是第一个冲进茅坑的,抱起了疯婆娘。胡耀祖脱了外衣,包住了哇哇恸哭的娃儿,递给了老嫂子。
在这个太阳刚刚升起的早晨,柳树坝发生了一件有史以来最为悲惨的一件事儿,一个生命逝去,一个生命诞生。疯婆娘因为大出血终没有挽回她的生命。她躺在秃叔的怀里,面容惨白而安详,使完最后一口气说,断断续续地说:秃——秃叔——把娃儿——娃儿养——养大成——成人——她头一偏,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了。
事发突然,胡耀祖给老父准备的那口上好的棺材给疯婆娘睡了。
坝里人含泪送别了这位可怜的外来人。秃叔亲自披麻戴孝送别自己的疯婆娘,这个半生以来只会嘿嘿憨笑不知哭是啥滋味的男人哭成了泪人。
三
逝者已矣,活人还要过日子,总不能沉浸在悲伤之中。
秃叔下葬罢了疯婆娘后,从老嫂子的怀里抱过疯婆娘用命换来的娃儿,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娃儿的命保住了,老胡家的根儿传下来了。娃儿到了他的怀里,就不哭了,咧开毛茸茸的大嘴巴笑了。他就给他取名“咧咧”,大名胡咧咧,希冀娃儿长大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不像他的嘴巴一辈子只会嘿嘿地憨笑着,碾滚轧不出个屁来。娃儿的嘴巴能咧咧,能哄女人,哄死人不添命,就不担心讨不到婆娘了。依如今的坝里人的说法,那叫情商,管它什么“伤”,只好能咧回婆娘不“伤”婆娘就行。
他走到那里就把家里的那张竹篾编织的摇篮搬到哪儿,边干着木活儿边摇着摇篮哄着咧咧,哪家有奶娃儿的婆娘,他就凑上前去,妹子,把你的奶水给我家的咧咧奶一口,我给干一天的木活儿不要工钱。这只是他的一种说辞,坝里的人都是朴实、善良的,奶娃的婆娘硬把奶头从自家娃儿嘴夺出去,塞进了咧咧的大嘴巴里,从没有拿工钱兑换。小咧咧是吃着百家奶长大的。
小咧咧一天天地长大,个头、脸蛋极其像疯婆娘,还遗传了疯婆娘的性子,爱到处疯跑,坝里、坝外地跑,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大嘴咧开。秃叔去哪家干木活儿,不用再挑上摇篮了,只要主人家吃饭时多添一双碗筷就行了。
坝北那道山梁过去的村子叫椿树沟,柳老大请他去打一套家居。他带着小咧咧一起去了。柳老大有一个丫头,叫春花,跟咧咧一般大小,两娃很合得来。秃叔做着木活儿,春花就带着咧咧沟里沟外地到处乱跑,他俩掏鸟窝逮蛐蛐玩蚂蚁摘野果,玩得满脸是汗不亦乐乎。吃饭的时候,俩小家伙非要坐在一起,抢着吃。大人们都笑了,说,这是抢槽嘞。秃叔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春花丫头将来要是能成为咧咧的婆娘,那该多好啊。
由于路远,秃叔早晚来回跑得两个小时,还要拖着小咧咧。主人家为了让他能多赶点儿活儿,就留下他和小咧咧晚上不归。最让两家大人哭笑不得的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春花闹着要和咧咧睡在一起,咧咧也哭闹着要和小春花睡在一张床上,大人们没得办法,只得依了他俩。
活儿干完结帐的时候,柳老大拿着票子塞进秃叔的怀里。秃叔死活不接,开着玩笑,要啥工钱的,说不定将来我们还是亲家呢。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但确实是秃叔的真心话。春花娘忙搭话,秃叔哥,这事儿呀,好说好说,只不过娃儿还小,长大后我们也做不了她的主,她边说着边拽着男人的衣角。柳老大拿钱的手缩了回来。没事儿,没事儿,事情不成仁义在,我无亲无故的,就算是我认了柳大哥和大嫂这门亲戚。他这话说得实在,柳老大俩口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
小咧咧再大些就要上学了,秃叔为了自己干活方便不拖累,就把咧咧送到了坝外的寄宿制学校,学习、吃住都在学校,他只需要每月按时缴纳生活费就行了。无独有偶,椿树沟的小春花也在那所学校寄宿,且和小咧咧成了同桌。周末,上学、放学都一块儿,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爱情的种子。他每次去给送吃的,总忘不了给小春花带上一份。他心头里又有了一层压力,时代在进步、发展,等小咧咧长大了,讨婆娘得有资本,一定看不上他那三间石板屋了,他得未雨绸缪趁早筹备,给咧咧盖起两层楼房,这是趋势,所以,他得起早贪黑地挣钱,为咧咧将来有个好前程铺好路基。
世间的事儿并不是事事都遂心所想的。胡咧咧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儿,读到小学六年级,他就再也不愿上学了,回到家里就嚷开了,阿爹,我不读书,要跟你一起学木活儿挣钱,将来在坝外的城里买房子。秃叔也嚷道,你不念书没得文化咋挣钱?他回击着,阿爹,你也不是扁担大个“一”字不认识,天天挣着钱呢?边说边咧开大嘴呵呵地笑着。秃叔气得翻白眼,抄起身边的扫帚把撵着追打。这小子灵便,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气得他跑到疯婆娘的坟上哭了一场。
胡咧咧终究没上学,跟着秃叔学起了木工的活儿。他一看就懂,干的活儿比秃叔快而好,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秃叔憋在胸口的那口气才松了一些。
在柳春花上到街上上中学的那一天,他在坝口的柳树下挡住了柳春花。春花,你到街上上中学,我也要到城里打工去了,城里的钱比山里的钱好挣,只好勤劳,到处都是大把的票子,你在学校里若缺钱,跟哥说一声,哥就会给你汇来,别饿着、亏待了自己。
微风吹得柳叶沙沙作响,平静的湖水上荡起了一阵阵涟漪。这是少年的心事儿,实则是他向她表白。
柳春花埋着头,双手攒在一起,脸红红的,有些害羞,咧咧哥,你在外面也要保重身体。说罢,扭头羞答答地跑了。
他在坝上呵呵地笑着,对着春花远去的背影,大声地叫着,春花,你等着,哥一定在城里给你买最大最漂亮的房子。
柳叶沙沙,快乐而纯真地笑了。
三年中学生活很快过去了,柳春花没有如愿以偿,中考落榜了,回到了椿树沟。那年夏天,胡咧咧也回到柳树坝。回来就听到阿爹对他说,咧咧,坝里的娃儿们说,春花在学校恋爱耽搁了学习,没考中,爱恋她的是她班上的班长。
胡咧咧笑哈哈地说,阿爹,没事儿,你不是常说,一家养女百家求吗,一家求得万事休,有人追春花说明春花是个好姑娘,是个有魅力的女孩。
秃叔怔了怔,没料到儿子会说出这番话,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嗫嚅着干瘪的嘴巴,只是可惜了那大半个月的工钱。
阿爹,你还惦记着那工钱,猴年马月的事儿,早翻过去了,钱是王八蛋,用了再去挣,你放心,春花是我的,任何心都夺不走。
咧咧,你脑子灌水了,春花班上的班长喜欢她,就你这怂样,夺得回来吗?他怂了儿子一句。
阿爹,你不用操心,尽快把坝里的两层楼盖好,春花马上就是你的儿婆娘了,得准备新房。
秃叔见儿子胸有成竹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是个吹大话的主儿。他心里想着,这事儿成不成,新房得盖起来,那是儿子讨婆娘的资本,他已经备足了票子,地基已打好了。
胡咧咧也不再跟阿爹啰嗦了,骑上了他那辆“雅马哈”150型摩托车,飞出坝里,土路上飞起了两道浓烟。
秃叔望着浓烟,大声地叫着,咧咧,你骑慢点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无奈,他的声音被嘟嘟的摩托声淹没在浓烟里。
胡咧咧去了街上,去了金银手饰店,捡了一个重量足克嵌着绿宝石的戒指买了下来,花了他半年的工钱,可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钱是王八蛋,去了再去挣,才有挣的动力,若春花成了别人的人,那是一辈子都挣不回来的。回到坝里,沿着土路,又飞到了椿树沟,当然,他没有忘记给未来的老丈人、老丈母买上一份贵重的礼物。
柳老大春花娘看在那满满两袋贵重礼物的份上,没有阻拦春花跳上他的“雅马哈”。
杨柳依依,月上柳梢头,晚风习习,蝴蝶双双飞舞。这是一个醉人的夏夜,星星眨着眼睛,月亮倒映的湖水里,两个月亮,相互辉映。他俩来到了坝口的柳树下。
春花,你要天上的月亮吗?哥可以用命去给摘。胡咧咧指着柳梢头那轮圆圆的散发着温柔青辉的月亮说。
春花格格地笑着,咧咧哥,你骗人的吧……
没等春花把话说完,胡咧咧猛地站起身,一个水猛子扎进了那蓝幽幽的湖水,湖面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咧咧哥,我不要月亮了——她急得大叫起来,叫声中带着哭声。
谁知,不大一会儿,胡咧咧钻出了湖面,湿漉漉的,呵呵地笑着,花儿,哥刚才在湖底转悠了一圈,月亮没捞着,倒捞了一珍贵的礼物,送给你。他半跪着,把攒在手里的嵌着宝石的戒指呈了上去。
柳春花感动了,彻底地被征服了,投入了胡咧咧的怀抱,他把她摁倒在柳树下的堤坝上……
月亮笑了,星星眨巴着眼睛。
四
秃叔把两层崭新的楼房盖起的时候,柳春花嫁到了柳树坝,她是腆着五个月的肚子嫁过来的,穿的是“A”型韩版服装,就算是肚子快分娩了,也未必看得出,如今坝里、坝外的女人都流行这种服饰,特别是那即将出嫁的女子,也许就是为了遮羞吧。尽管生米煮成了熟饭,秃叔还是不忘给亲家送去了一笔丰厚的彩礼,都是过来人,养儿养女不容易,做不得“空手套白狼”的铁公鸡。那样做人不厚道,不是他的本性。新房里专门给他设计了一个房间,住了大半辈子土房子,也该住住“洋房”了,到了这把年纪,也该享享清福了,等春花把孙子生下来之后,他就专门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
春花的肚子已经腆得老高,胡咧咧在家享受蜜月的同时,也照看着她。阿爹老了,背也驼了,他想这个忙季在家帮阿爹把地里打理打理,坝里有做木活儿,他去承揽下来,挣钱、顾家也不误。阿爹一生不容易,不仅给他盖了房,还花钱给他娶了婆娘,他只咧咧,咧得了春花的芳心,但照花的钱都是阿爹掏的腰包,让阿爹跟他俩住在了一起,不仅是他的意见,也是春花的意见,他俩该尽尽孝心了。
那天早上,天刚麻麻亮,胡咧咧就起了床,在工地上干活也不一样,趁早天凉快,坝北的地里还有两担麦子已熟得勾下了头,今个儿打个早工把它收了,这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别糟蹋了到手的粮食。春花的肚子凸得老高,前两天,他专门带她去了街上的卫生院查了B超,白大褂医生说,预产期就在这几天,要他随时注意她的肚子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去医院,在家分娩不安全。回到家里,阿爹就不停地问。他就说了实话,就这几天。他起床的时候,特意把脸挨着春花那凸起的肚皮。
哎哟,花儿,小宝贝在踢我呢。他兴奋地说着。
春花的肚皮翘起了一个包,这娃儿急得想见阿爹了。
我去把麦子割了,一个早工就搞定了。
快去快回。
他拿起纤担和弯刀就去了坝北。
春花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感觉肚子有些隐隐作痛,酸女娃辣男娃,这些天,她的辣椒吃的有些多了,上火了,她要去茅房解手。人有三急,内急也在其中。她只穿了睡衣,下了床,缓缓地向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