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胡秃子的苦衷(小说)
谁料,菊花趁他没注意,端起他面前抿过的酒,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坝里坝外的人有讲究,也只有俩口子才能吃喝彼此的酒菜,她这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男人了。
使不得使不得。他阻拦时为时已晚。
礼不往来非礼也,秃老弟,你回敬菊花姨妹子两杯。
好好好,再来个交杯欢,好事成双,比翼双飞,喝喝喝。
……
看样子,这架势非得把他整醉促成他和菊花的好事儿不可,米已下锅,很快就会熟的。
他表面看起来憨厚,这些年坝里坝外行走江湖,也学会了一些临阵脱壳的法子。哎哟,我的肚子咋了?这个场合,咋闹起了肚子?丢人,太丢人。他手捂着肚子,面露痛苦之色,借出去方便的机会逃之夭夭了。
六
好事儿不出门,坏事儿传千里。
秃叔这几天一直阴沉着脸,头都不敢抬起见任何人,哪怕一个生人。家门不幸,出了这档子丑事儿,说是家门,他世代单传,何谓家门?他的老脸往哪儿搁呀?他这个老头子毁了他和儿子咧咧的这“家门”。
自那天后,他就和胡咧咧交换了一下位置,地头上的活儿他去扒耙着,胡咧咧一心一意地照看春花。春花蹲茅房,他就守在茅房里,帮着给春花提裤子系腰带,坝里人都夸他细心,是个模范丈夫,给坝里的准阿爹树立了标杆。
没几天,春花的肚子痛得厉害,娃儿在肚里发动了,急着要出来见太阳见爹娘。胡咧咧去坝口专门包了辆小车子,把春花送到了街上卫生院。生了个女娃,取名丫丫。
秃叔脸上的阴云变成了黑云,老胡家都是单传,每一代都把根儿给传了下去,他已完成了任务,可他眼睁开着没闭上,公家人计生政策抓得紧,新婚男女只许生一胎,他能眼睁睁地看着根断吗?他不甘心,又无奈何。他的心事儿更重了。为这事儿,他私底里跟咧咧聊过,女娃儿终归是别人家的人,你跟春花将来躲着再生一个带把儿。
胡咧咧哈哈大笑,阿爹,你那是啥时候的思想?生儿生女早就一样了,三口之家幸福美满,再说了,人死了,两脚一伸,管它男娃女娃。
说得他白眼直翻。
柳春花恨肚子不争气,枉费了咧咧哥钻湖捞月亮的那份深情,没生出个带把儿,心怀愧疚,所以对公公窥视那档子羞事儿装在心底,只字不提了。
胡咧咧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对于阿爹那档子羞事儿,坝里人碍于他的情面没在人面上风言风语,实际上背地里早就唾沫星子满天飞了。丫丫刚出生,需要春花的奶水,再说了,他在工地干活,一到夜里就寂寞难耐,正好让春花也去城里,租间房子,他上班她带娃儿做家务,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更重要的避开了这档子羞事儿,时间会冲淡一切,等丫丫再长大些要上学了,再让春花回坝里照看丫丫上学,到那时,这档子羞事早就风吹云散了。春花同意了他的意见,阿爹无语,算是默认。
胡咧咧和柳春花抱着毛娃儿,刚走到坝口踏上远行的客车。坝里的风言风语就说开了。
还尊重他叫“秃叔”呢?我看他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尔后叫“死秃子、坏秃子、鬼秃子、秃瓢、秃鹰”。
真是个死不要脸祸害一千年的死秃子,竟偷看儿婆娘的屁股,变态呀,猪狗不如的货色。
真是羞死人,羞他八辈先人,兔子不吃窝边草,死秃子竟吃儿婆娘的豆腐,这是缺德呀,会折寿的。
哎哟哟,你们听说了吗?还不止这些呢,那死秃表面上看着温和,实则坏到骨子眼里去了,他常拿着拖把假心假意地去给春花拖房间,实际上去趁空子摸春花的奶子、屁股,你们信不信?将来他必定天打五雷轰,他就是妖孽啊。
死秃子就是柳树坝的败类,我们坝里人的耻辱,让我们走到坝外都感到害臊,昂不起头。
还是胡咧咧有主见,把春花带出去,免得死秃子天天想占便宜钻空子,侮辱春花。
……
秃叔送走了咧咧、春花、小丫丫,正低着头往回赶路,坝外的地里还有一担麦子,今个儿得收回来,这些天,他明显苍老了,脸上的沟壑沉陷下去刀刻一般,接二连三的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哪来的坏心?他一直都在为这个家奉献着,从来不索取。哎!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不想了,好累。他调整了一下心情,扛着纤担拿着打杵和弯刀往坝北的地里走去。
坝里的村房是坝里人没事闲聊集中的地方,因为村房前有一棵高大、伟岸的香椿树,好歇凉。再者,村房也坝里人的官衙,公家的好政策都从这里发放出去。众人说得唾沫星子飞上了天,正带劲,见死秃子从这里路过,说得更带劲儿了,哈哈地大笑起来。
老嫂子气不打一处出,见走过来的死秃子,走上前去抽出巴掌,啪啪啪!几记响亮的耳刮子抽得死秃子昏头转向,如那天晚上在她家醉酒一般。死秃子,你真是恶心臭狗屎过街的老鼠,给你指正道你不走你偏走邪路,烂泥扶不上墙的家伙,我堂妹子菊花咋了?配你还不绰绰有余?你倒好,一句话不吭地躲开了,害得我妹子等你好几天,把我妹子娶了,你天天晚上搂着摸着,那点不好,你竟打起儿婆娘的主意,去你娘的,老不死的死身子。她越说越气,啪啪啪!抽得死身子嘴角流血,活该,给你个教训,长点记性。
众口烁金,他有理儿也难以说清,他能辨解吗?他瞧见了人群里的牛黑蛋,这家伙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从小看着牛黑蛋长大的,牛黑蛋的肚子里有几条蛔虫、他还不知道?他是羡慕嫉妒恨,恨咧咧讨了个貌美如仙的好婆娘,赛过他家的母老虎上千倍。千万不能中牛黑蛋的奸计,咧咧、春花已经走了,他不能再闹事儿。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默默无闻地走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老嫂子,老嫂子打得好,他不记恨。为啥?那天晚上,他悄悄地溜走之后,一夜无眼,他不是不想讨回菊花,关键是她身边的那个男娃儿,组合家庭,各为各的娃儿,那个男娃儿与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他为啥要白养活儿?菊花成为咧咧的后娘,会真心实意对咧咧好吗?他看未必,她那言行举止早已让他看出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眼前的日子多好,仅仅为了寂寞寻个暖脚的划不来,咧咧马上就要讨婆娘,他再插一脚,会让坝里人笑话,这父子俩抢着讨婆娘呢,他的老脸往哪儿搁?想着想着,他迷糊着,疯婆娘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秃子呀,你千万别再讨婆娘,那女人是蛇蝎心肠,不会对咧咧好的,你若要娶她,就把我的坟给刨了吧……疯婆娘说着叫着,一晃不见。他没有好的办法应对眼前的“好事”,唯一的法子就是逃避,一走了之。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逃到坝外干活儿去了,一走就是两个月,这件事儿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自此,坝里人都不再尊称他“秃叔”了,都叫他“死秃子、坏秃子、鬼秃子、秃瓢、秃鹰”,就连刚会喊爹娘的娃儿也这么叫着。哎!人这一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就是命脉。他变得更加沉默,曾经想到死,死了好,一了百了,百无所求,可死了,老胡家的根还没有延续,他不甘心,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事儿没事儿就窜到疯婆娘的坟前唠叨,惹不起就躲吧。
他把疯婆娘坟前疯长的野草扯了,又拢了土,掐指一算,也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吧,咧咧已经二十又一了,日子真好混,黄土也垒到了他的脖子上,也许过些时日,他就会去地下陪他的疯婆娘了。
每次来坟前的时候,他总忘不了带上镰刀,要给坟前的那一排柳树剪剪枝,修理修理,把它们打扮得漂亮一些。
早些年在坝外干木活儿的时候,晚上没事儿,也去白喜事儿赶场子,听阴阳先生说过,人“死”去的只是物质的躯壳,他的灵魂则会转移到别的物体上,转化成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并且还能够复活。柳树“断植之更生,倒之亦生,横之亦生,生之易者,莫如斯木”,柳树生命力很强,是人的灵魂攀附复活最好的树,断答植之更生,会使人的灵魂复活。插柳要倒插,阴阳颠倒,更容易吸附逝者的灵魂。
他信这些话,在疯婆娘入土后的第三天,他就别上镰刀去了坝口的柳树下,砍了几根粗壮的柳枝,把它们倒插在疯婆娘的坟前,这些倒插柳都活了,长得亭亭玉立,活像疯婆娘生前的形象,每次到来时,有风无风,那些绿绿的叶子都会拍起巴掌,拍得啪啪响,欢迎他的到来。他就跟疯婆娘唠叨起来。
疯婆娘,家里出了这档子羞得见不得人的事儿,你怪我吗?
我咋会怪你,你做得对,不怕一万但怕万一,受点委屈总比家里出了事好。
可坝里人都在吐我的唾沫星子,我快受不了。
亏你活到这么大岁数,吃饭吃到狗肚子去了,人嘴两张皮,人前说别人,人后被人说,没什么大了的,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我最怕跟咧咧、春花的关系处理不好,都是一家人,这档子事闹得我羞于见他们。
儿大不由娘,女大要嫁妆,顺其自然吧。
哎,我想搬到老宅子去住,事后,我想过很多次,我要是住到老宅子,也不会发生这羞先人的丑事了。
你的想法对,舌头牙齿唇齿相依,在一起时间长了,不免会生出些磕磕绊绊。
疯婆娘,还是跟你说话心里舒坦。
你回石板屋吧,我就在你身后,闲得慌的时候就我俩就闲呱嗒。
好好好,我这就搬回去。
……
死秃子又搬回了石板屋。
七
我本来于尘土,终归于尘土。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宿命。
鬼身子自从出了那档子事后,人怕出名猪怕壮,他这是臭名远扬,都说他是“晚节不保”,年轻时都熬过来了,咋老了就守不住了?真丢人。坝里、坝外也没人再请他干木活儿了,请了他,男人担心“红杏出墙”,还怕他色胆包天老病复发,连自己的儿婆娘都敢下手,这样的人请了就是“引狼入室”,权衡利弊,就算他有再好的手艺,也没人敢请他了。他变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人。遗忘了好,人生本就平淡,平平淡淡才是真。
又过了几年,坝里、坝外的人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就算他死秃子有那个色心色胆,但没有了那个色出息了,老了,干瘪瘪的,还能干那事儿吗?坝里坝外的人又开始请他干木活了。他的背已驼成了弯弓,干活儿有些慢,慢工出细活儿。人贵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的斤雨,能帮忙就帮忙,能少收的就少收,宁可亏待自己,也不能亏待了别人。渐渐的,坝里坝外的人把“死秃子”改成了“胡秃子”。他的脸上也渐渐地多了些笑容。
这些年,胡咧咧几乎没有跟他通过电话,可能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或许对那档子事心存芥蒂。今个儿一大早的,他还在酣睡,手机响了,他用的是老人机,真不想到,他这一生还真用上了手机,日子真是越来越好。
阿爹,我和春花今个儿回家,你把家里拾掇一下。
好的好的。自从他搬老宅子之后,隔三差五地去新房子把卫生做了,时刻准备着小俩口回家,他又想到这小俩口咋忽然要回家?外面呆着好好的。他试探着,咧咧,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家歇几天。
阿爹,我跟春花商量了好,准备生二胎,已经商量好了,春花怀上了。
啥么事儿?你和春花准备生二胎?春花怀上了?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他有些惊惶失措语无伦次。难道这几天喜鹊一直在屋前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是的,春花已怀上两个月,这就回来保养,你问问村上,是不是还要交罚款?
好好好,这个没问题,罚单我交,你俩只管生娃儿,若生出个带把的,我奖励你们十万。
他听到了春花在那头格格地笑着说,阿爹也真有意思,他的钱百年之后还不是我们的?还搞啥奖励?
这不一样,你俩得好好地给我生,生不出个带把的,我把票子烧了,带到那边用。
好好好,阿爹,我俩给你生个带把儿的。
他急忙下了床,披着衣服去了新房。他要把新房子再彻底地打扫一遍,不是迎接小俩口的,而是迎接他未来的孙子。
小旺旺出生那天,他递给小俩口的是一张卡,说,这是我送给孙子的,你俩给他攒着。小俩口有些感动。
春花说,阿爹,你咋搬老宅子了?搬过来,好有个照应。
咧咧说,阿爹,我们做饭,也不差你一口。
他说,咧咧、春花,阿爹也想跟你们住在一起,可你那疯娘托梦给我,她一个人在老宅子后面寂寞,要我常倍着她,跟她唠唠磕。
人无近忧、必有远虑。他老了,肯定顾不了远虑,但“近忧”这块石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这几天,他一直带着小旺旺,小家伙调皮可爱,天天闹着他给他做新鲜玩具,陀螺、弹弓、铁环等,他乐此不疲,小旺旺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要爬到柳树坝最高的山顶去摘一回。春花去“娘家”孝敬了阿娘几天回来了,脸色好多了,气色也好多了,一回来就把小旺旺接回去了。没有小旺旺,他倒有点失落。
春花又去坝外的办公室上班了,他的心又吊了起来。那狗日的卢建国,有钱啥了不起的,呸!几个臭钱,就想勾引我家春花,小心我要了你的狗命。他是为小旺旺着想,万一红杏出墙,闹得家庭分裂,小旺旺不可能没有阿娘,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胡咧咧带大,那种日子,他有切身的体会和深深的感触,太难了。
这些时日,他没有再去办公室外盯梢了,狡兔三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每天太阳落山之时,他准时闪进了坝口柳树旁边的林子里。通过连续几日的侦探,他的心惶惶不可终日,那狗日的卢建国竟天天傍晚之时用他那辆小车子送春花母子回到坝口。这还了得,假以时日,狗日的卢建国一定会替代咧咧的。不!他要阻止这件事情,彻彻底底地阻止。他突然有了一个可怕而大胆的想法,他要让那狗日的卢建国从他眼前消失,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他苦思冥想了很长时间,已记不清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终于想出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