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五周年】杂种的村庄(小说)
哭声引来了村子里的大人们,把这群孩子拉开后,大柱带着一身伤,拉着二柱回到家。玉秀猛一见到满脸是血的兄弟俩,着急地问,这是咋啦?和谁打架呢?二柱断断续续地说了个大概。大柱不哭。把小胸脯挺得直直的,问玉秀,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玉秀看着这个儿子,甭信他们,他们胡说,二柱是你弟弟。
十三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晃眼间,大柱二柱都长成半大小伙子了,他们在村里的学校读中学。大柱读书特别用功,他想考出去离开这个村庄,这些年来,他隐隐约约地感到村民们对他们家的事津津乐道,来财和一帮小子的冷言嘲讽,他受够了。他看不惯爹李二棍的老实窝囊,看不惯娘在村民面前的忍气吞声,那二柱,他越看越觉得像那个李满仓。有一年,他放学回家,路过他家的苞米地时,看到李满仓正把娘按在地上,欲图不轨,娘拼命反抗。李满仓涎笑着说,咱俩儿子都有一个了,你还害羞个啥?大柱气得满脸通红,拔起路边一根棍子朝李满仓狠命地打下去。打得李满仓哎哟一声,忙从玉秀身上爬起来。看到大柱一幅要杀人的表情,李满仓竟有些发怂了,嘴里骂骂咧咧灰溜溜地走了。
娘红着脸对大柱说,柱子,这事儿,别告诉你爹和二柱。
大柱没回娘的话,他心里翻江倒海。二柱真的是娘和李满仓生的?那他们岂不是乱伦吗?我和二柱究竟该叫啥?他觉得万分羞愧。
山里的风呼呼地刮着,娘俩一路无话。
回到家,大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娘和二柱喊他吃饭,他也不吃。
二柱读书没大柱用功,成绩只能算过得去,他没有大柱的隐忍,但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子劲儿。来财豁动富贵几个臭小子说他娘的坏话,他上去对来财一顿猛揍。他记得小时候来财几个打他和哥哥的事,心里头记恨着呢,出手毫不客气,虽然各自被学校记了大过,但从此他的大哥地位倒是奠定下了。
对大柱,二柱是崇拜的,大柱就像是故事里的那些隐藏不露的大侠,学习好,有心计,他就是个愣头青,他觉得自己若是宋江,大柱就是军师,他要是刘备,大柱就是诸葛亮,可他觉得大柱的本事比他强,他问大柱,愿做刘备还是诸葛亮?大柱若要做刘备,他就坐诸葛亮,毕竟刘备是王嘛。大柱斜他一眼,嘴角扯了扯,笑了,转瞬又拉着个脸,去去,没空搭理你。
二柱时常感到大柱的喜怒无常,与别的兄弟有些不一样,他看到来财和他哥哥打架的时候像两头斗架的牛,好起来的时候,又像两块糖腻在一块儿,大柱从啥时候和自己若即若离的?他想不明白,想不清就不想了,大柱就那德性。
十四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柱成了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他感到屈辱的小山村了。一家人满心欢喜,但看到录取书上的学费,眉头紧蹙,他们家供他和二柱上学已是很困难了,如今这么大一笔学费从哪儿来呢?
山里人,每家都不富裕,这些年,他们尽量和村里人少来往,不好意思张口。李二棍年龄大了,那些年在矿上干活儿落下风湿腰椎的毛病,力气活儿干不了了,和玉秀在家守着那几亩地过活,闲时打打山货,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眼看着上学的日子快到了,学费还没着落,大柱心里急。
有天深夜,大柱起来上茅厕,听到娘和爹讲话。
玉秀,要不去找找大柱的亲爹吧,前两年你那个朋友小凤不是说,大柱的亲爹放出来了,又做官,回原单位了,你找他去。爹的声音犹犹豫豫的。
这些年都没找过他,现在儿子大了,有出息了,你让我去找他。娘的声音透着不甘与怨愤。
那咋办?大柱就不上学了?爹问。
学一定要上,要不,明儿我到学校去找找他们老师?娘回。
大柱怔在那里,我的亲爹?我不是爹的亲生儿子?二柱不是爹和娘的亲儿子,我也不是,这到底都怎么回事?他要问个清楚。他冲进爹娘房里,声音颤抖,爹,娘,你们刚才说啥?他的举动吓了二棍和玉秀一跳。
大柱,你听见啥?玉秀神情紧张。
我都听见了,娘,我不是爹的亲生儿子,那我的亲爹是谁?他为什么不要我?
玉秀沉默着,用手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二柱被这边的动静吵醒了,他惺忪着双眼站在房门口,爹,娘,大柱,你们都干啥咧?咋不睡觉?
玉秀吸吸鼻子,起身穿好了衣服。对大柱和二柱说,你们坐下,娘今天全部告诉你们。李二棍望着玉秀,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玉秀一五一十,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件件都告诉了两个儿子。
说到伤心难堪处,玉秀那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流过她不再清秀白皙的脸颊。皱纹不知在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眼角,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讲完这一切,谁也没说话。屋子里静得可怕,大柱为娘和爹这些年受的伤害屈辱难过伤心,为自己和二柱的身世感到不堪。他要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他大吼一声,拉开房门跑出去。
山里的夜静悄悄的,到处黑漆漆,偶尔那么一两家的灯亮着,透着微弱的光。狗被惊动了,汪汪地叫唤了两声,又懒懒地绻回到狗窝里。
二柱追赶出去,对着空旷的山林喊了声,哥,你回来。少年的雄性荷尔蒙让他的声音变得浑厚粗大。几户人家的灯亮了,喊声嘎然而止。
山里的风带来一阵阵凉意,二柱站在杏树下,他恨,他恨李满仓,恨自己的出生命运。大柱出外求学,他也要走出去,离开这里。他忽然明白了,这些年大柱为什么对他若即若离。
十五
大柱的学费有着落了,学校的老师知道他家的困难后,帮他申请了贫困生助学金。这是这个村庄考取的第一个大学生,怎么能让他辍学呢?
上学的那天,大柱背着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玉秀站在村头,一直望到不见大柱的身影了,才慢慢地回家去。而大柱走后不久,二柱也离开了这个村庄,说是和同学出门打工去了。
大柱在大学里,从不怠慢学习,他利用假期打工,赚取自己的学费。他不和家里人联系,也没有二柱的消息,他的过去像梦魇一样,他那么迫切地想摆脱掉。
玉秀想儿子,想到夜里常常哭醒。她托人打听,怎么去大柱的学校?在大柱要毕业的那年,她来到了大柱的学校,同学告诉大柱有个农村妇女站在校门口打听李大柱,已站了好几个小时了。大柱跑到学校门口,看到了那个衣裳虽旧但很整洁的娘。
岁月洗白了娘的乌发,日子压弯了娘的脊梁。她提着一个帆布包,正拉着一个同学问着什么。娘。大柱悲喜交加。玉秀听到这声熟悉又久违的娘,颤抖着嘴唇答应着。母子相拥,大柱看着日渐衰老的娘,心里愧疚,他对玉秀说,娘。你别担心我,我就快毕业了,等我有了好的工作,挣了钱就把你接到城里来。
听了大柱的话,玉秀满脸是笑。
大柱问了李二棍和二柱的情况。玉秀告诉大柱,你爹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二柱去年捎信回来,还带回几百块钱,说在外面挺好的,让我们甭担心。
临走时,玉秀从贴身衣服里拿出一些钱,这是这几年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塞给大柱。她拉着大柱的手磨挲着。大柱啊,以后想娘了,就回去看看。
我会的,娘。大柱的喉头发紧。
大柱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被一家大公司录取,成了一个体面的城里人。他工作努力勤奋,为人诚恳,受到公司一位女同事的爱慕。交往一年后,他们在公司分配给他们的新房里举行了婚礼。
也就是这间做梦惊醒的房子。
我,就是李大柱。
十六
娘病逝了。
得到消息时,我心如刀绞,嚎啕大哭,娘啊,儿子对不起你。我和妻跟单位请了假,买了火车票,匆匆往老屋赶,回到了那个离别多年的小山村。房子还和我离开时一样,朝北的那间并不像我所梦到的坍塌了,只是显得破漏不堪。娘的灵柩放在堂屋中间,灵柩前横着一棍竹竿,挑着一张白幔。
爹佝偻着身子坐在灵柩旁,六十多岁的年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足足老了十岁。我扑倒在娘的灵柩前,双腿下跪,悲痛地叫着,娘,我回来了。
妻子跪在我旁边,给娘磕头。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爹在旁边喃喃地开口说道。
妻子叫了一声爹。爹点点头,树根盘错一样的脸,尽显沧桑。
二柱赶回来了,身边跟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多年不见,二柱长高了,长帅了,一幅老板派头。他介绍说,这姑娘是他的未婚妻,也是他新成立公司的秘书。
按照山里的规矩,我们给娘请来了丧鼓,送娘最后一程。
来财忙前忙后,帮我们操办娘的丧事。他现在跟着二柱干,他说二柱仗义、有头脑、为人大度,他佩服他。二柱的公司刚成立,有很多事情等着做,这几年虽然二柱也没回来,但一直接济着家里。这话让我更羞愧,我为娘做过什么昵?我想起娘到学校看我时说的话,大柱,想娘了,就回去看看。
我回来了,可娘再也不会答应我一声了,我恨自己太自私。
我们把娘安葬在自家那块向阳的山头上。每天,娘在她的新屋里,一抬头就能见到我们的老屋,我们一回来娘就能见到我们。
在娘的坟前,我和二柱久久地跪着。二柱悲伤地说,哥,我们对不住娘。
一声哥喊得我肝肠寸断。二柱,哥也对不起你。
二柱搂住我的肩,哥。你心里有疙瘩,我也有,其实我打小就从来财嘴里知道你不是爹的亲生儿子,只是我没想到,我也不是爹的亲生儿子。娘告诉我们实情的那晚,我心里的不堪、恨,不比你少,这些年,我和你一样,想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村庄,可是哥,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多少回在梦里梦见咱娘、咱家,我根本忘不掉。二柱痛哭流涕。
我的心在那一刻开始震撼,我们兄弟俩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十七
我看到了李满仓,他还活着。前几年中风落下残疾,说话含含糊糊,走路一跛一跛的。听说他过得并不好,他老婆和女儿都不待见他。犯下的孽债,迟早要还的。他看到了二柱,嗫嚅着叫了声,二柱。
二柱望都没望他一眼,从他面前走过去。牵着爹的手说,爹,娘不在了,你跟着我到广州去吧。
爹摇摇头,我哪儿都不去,你娘在这里,我给她搭伴。
爹执意不肯跟我和二柱离开,我们一合计,把老屋简单翻修了一下,屋前屋后的杂草拔干净了,我特意看了看那根大烟囱,高高地挺立在屋顶上,很结实,很牢固。妻子和二柱的未婚妻在厨房里忙碌,烟囱里又生出缕缕炊烟,像娘在的时候。
我们会经常回来看望爹的。
娘周年祭的时候,我们又回来了,妻子的肚子里怀了我们的孩子,二柱和那个姑娘已结了婚。来财告诉我们,他听他娘说,就在我们回来的头一个月,一个城里干部模样的老头在娘的坟前,长跪不起……
非常感谢华君老师对此文的解析,您的解读,让此文读起来更清晰明了。可以说,这篇小说算是我一个新的尝试吧。人性是复杂的,深剖人性,是我们写作者孜孜不倦的追求。
原来叫招魂的村庄,接受一老师建议,改成杂种的村庄,吸晴,有点标题党的意味。
其实,请您细品,我的本意是此:
杂种,是一句骂人的话,一个女人与丈夫以外的男人生的孩子叫杂种。文中李大柱与李二柱都不是李二棍的亲生儿子,他们就是村里人眼中的杂种;如果杂种隐喻骂人,那骂的也是李满仓这样的人,杂种也暗含了对李大柱李二柱身世的同情,对玉秀的悲悯,对李二棍的叹惜。面对人性的拷问,谁敢拿灵魂赤裸裸的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