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表同情地说：“在城里找事由，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不过，只要舍得出力气，混口饭吃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说：“那就请大哥多多帮忙吧！”
　　 我不免有些犯难。她一个女人家，如今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若是赖在我的家里，岂不是给苏娜提供了攻击我的口实？可转而一想，人家来到城里举目无亲，寸步难行，倘若推出去不管，未免太不仗义。
　　 “大哥，”她眼巴巴地看着我，说，“俺有力气，啥活儿都能干。”
　　 我点燃了一支烟，，沉吟不语。若是一个男人，有把子力气，就不愁没活儿干。可眼前是一个女人，不能让她去‘扛大个儿’吧？她错领了我的意思，以为我不肯帮忙。
　　 “大哥，“她说道，“你不用犯愁。你带个孩子也不容易。是俺没深浅，难为你了。俺……俺真的该走啦！”
　　 我连忙说道：“何必这样着急呢！再说，现在已半夜两点多了，你去哪儿？如果你不嫌弃，就在这里将就一夜吧！”
　　 她摇了摇头，说：“这几天，俺都睡在火车站，习惯了。“
　　 我的心猛地一震，顿时生出一片恻隐之情。一个女人，为了改变生活条件，竞忍受着如此的凄苦，即使是铁石心肠，也不会无动于衷的。
　　 “你……就留在我家里吧！每天三顿饭，打扫房间，照顾孩子。我除了管吃管住，另付一千元工资。”
　　 “不，俺不干！”
　　 她低下了头。那语气虽轻，却很坚决。我愕然了。她嫌活儿多？她嫌钱少？可她处在眼下的窘境，这就算是美差啦！
　　 “如果你嫌工资低，我可以再加。”
　　 “不，不……”
　　 我恍然大悟，她大概是因为我的家里没有女眷。据说，乡下女人仍然烙守着老祖宗“男女授受不亲”的信条，不肯单独同丈夫以外的男人频频接触。记得那年我路经乡间某地，向一位妇女问路，她竟呆呆地瞅着我，一声不吭。后来还是旁边的一个男人，给我指明了方向。
　　 正在这时，里屋突然传来小宝的呻吟声，我赶忙大步奔去。我真是一个不称职的爸爸，对于孩子，太粗心大意啦！
　　 小宝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床边堵了一把椅子。显然，这是她怕孩子睡觉不老实，为防止孩子摔下来，采取的简单措施。此时，小宝脸颊通红，不断地呻吟着。我伸手一摸孩子的额头，只觉得滚烫滚烫的。我真后悔不该喝醉了酒，让孩子在冰天雪地的街道上受了风寒。这时候，她也赶了过来，一见孩子在发高烧，也慌了神儿。
　　 “大哥，”她着急地说，“快带孩子看大夫吧！”
　　 大雪仍然漫天飞舞，路面上积着厚厚的雪。她陪着我，急急火火地抱着孩子，去附近医院看急诊。经过诊断，孩子患了重感冒。医生再三叮嘱，一定要仔细护理，否则很可能会转成急性肺炎。我的额头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不由得看定她，眼里闪出恳求的目光。
　　 “求求你，就留在我家吧！”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小宝的额头。虽然她的手在微徽地颤抖，心里也不情愿，却默默地点头答应了。我见她应允了，不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二
　　 夜很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也很深，深的万家千户都在沉睡。在寒冷的长夜里，只有我家的窗口还在闪射出明亮的灯光。
　　 她为了照顾孩子，就睡在小宝的床上。床面很窄，她只能侧身而卧。尽管我再三要她带着小宝睡大床，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我想，莫非因为那床是我和苏娜的榻具，她心里犯忌；抑或因为我和她是主仆关系，不能越礼。后来我得到证实，我的猜疑，果然没有错。但是，还有一点却是我没有想到的。她睡惯了土炕，若躺在席梦思上，深怕陷在里面翻不了身。
　　 我躺在床上，一时无法安睡。我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孩子，深感内疚。人们都说，病中的孩子离不开妈妈，尤其离不开妈妈的爱抚。然而，小宝的母亲，却远离了她的孩子。尽管她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却也是咫尺天涯。我常常想个不停，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呢？自我发迹之后，我是那样地刻意打扮她。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她样样都有。四季服装，时髦昂贵，给她置办了几十套。单各色式样的皮鞋，就买了两箱子。屋里的家具、电器，音响。应有尽有，而且都是高档的。所差的，就是没有给她买一辆漂亮舒适的小汽车。可是，．她每次出门，何曾挤过公共汽车，总是出租小轿车代步。象这样安逸的生活，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然而，她辜负了我的一片真情，竟然离家出走了，说是要追求真正的幸福。我不明白，她所指的幸福是什么？如果让她也到火车站去蹲几宿，她就会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荒唐。
　　 尽管我不住地胡思乱想，心里却总放不下孩子。我几次悄悄地下床，隔着门缝往小宝的房间里偷看。孩子的呼吸很重，由于打了退烧针，身上已经没有原来那样烫人了。更令我感动的是，她躺在小宝的身边，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瞅着那团胖胖的小脸。我常听人讲，在女人的身上，潜伏着神圣的母爱之情，一有机会，就会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眼下，大概就是那种母爱之情，占据了她的心房吧！
　　 她对我来说，是十分陌生的。我不了解她的身世，不了解她的生活环境，也不了解她的喜怒哀乐。但是，我能够感受到，她是一个扑实无华的好女人。与苏娜相比，命运未免太不公平，竟让她遭受着贫困和苦难。
　　 我想，此时此刻，她的山乡一定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之中。啊，那是怎样一个寂静的世界啊！尤其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深夜，恐怕连狗也蜷伏在窝里不肯出来。而她，为了生计，竟远离自己熟悉的山村，贸然闯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陌生世界。她的家人，该怎样替她担忧啊！
　　 我不忍再往下去想。人世间就是这样，“几家欢乐几家愁”？如果苏娜此时能设身处地想一想我的悲哀，想一想小宝失去母爱的凄凉，她就该重新回到这个家，回到我们的身旁。
　　 我猛然意识到，我的思想又倾注在不该思索的问题上，不禁苦苦地笑了。人家既然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超脱一些呢？我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那困意也随之袭上心头。多少天来，我就是在这样一种心境中沉入梦乡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猛然惊醒，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放亮。想到要给孩子注射消炎针，便一骨碌爬起来，忙奔到小宝的房间。我实在太莽撞，竟忘记她也睡在房间里。当我推开房门时，一下子怔住了。只见她把小宝搂在怀里，睡得那样香甜。那敞开的衣襟，裸露出丰满白晳的乳房，粉红色的奶头、就在小宝的嘴边。很显然，小宝是含着她的奶头入睡的。这种情景，我是非常熟悉的，苏娜就常常这样和孩子睡在一起的。立时，我仿佛感到苏娜又回自己的身旁，曾一度清冷的家，又有了温暖。我陶醉了，竟忘乎所以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凝视着眼前动人的情景，不愿打破这充满温情的气氛。
　　 “爸爸！”
　　 小宝的喊声，不但惊扰了我，也惊醒了她。一时间，我慌得手足无措，想退出房间，却没有来得及挪动脚步。她更是显得慌乱，忙扯起衣襟掩住了丰满的乳房，面红耳赤地坐了起来。
　　 “我……”我嗫嚅地说道，“我是来抱小宝去打针的。你……你接着睡吧！”
　　 她不安地瞟了我一眼，说：“俺跟你一块去。”
　　 我见她依然一脸倦容，情知没有休息好，便有心让她待在家里。然而，没容我把话说出口，她早穿鞋下地，麻利地收拾起来。
　　 “大哥，”她催促说，“你快去穿外衣吧！”
　　 我知道再去阻拦，显然没有意义了，便打开衣柜，从里面抓出几件小宝的衣服，扔在小床上。当我穿戴整齐，重新进入小宝的房间时，她已将孩子收拾停当，正在等待着我。
　　 清晨的街道，人来车往，匆匆忙忙。由于医院离家不远，我们没有乘车，而是步行。蓦然间，我发觉那些匆忙上班的人们，时不时地向我俩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感到很奇怪，先是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束，又把目光扫向了她。顿时，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喂，”我小声说道，“把你头上的围巾，摘下来吧。”
　　 她开始没有闹明白我的意思，当一位围纱巾的城市姑娘，骄傲地从她身旁经过时，她才脸色一红，赶忙伸手扯下了自己的头巾。然而，我看得出来，她的心里感到很蚕屈。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条紫红色的线围巾，是她省吃俭用才置办上的。无论春夏秋冬，都没有离开过它。尤其是走亲戚、串集市，她都是靠那条紫围巾装点自己的。
　　 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心情，硬是从我怀里抱走了小宝。每当有人向她投来那种目光时，她就把脸儿贴紧小宝，躲避着那一束束令人不自在的视线。
　　 到了医院的注射室，她不仅吃了一惊，连我也感到十分的窘迫。我何曾料到，前来打针的孩子非但排着长队，而且陪同孩子们前来的，竟都是一对对年轻的父母。可想而知，我和她夹在那些人的中间，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我想，如果不是因她的怀里抱着小宝，恐怕她早就跑到医院外面去了。好不容易挨到给小宝打针，偏又遇上一位既爱挑剔又爱训人的护士小姐。
　　 “亏你是个当妈妈的！”护士小姐冲她撇着嘴说，“四岁的孩子还穿开裆裤，象什么样子？”
　　 我听了不由得一愣，又忍不住地“噗哧”笑了。我想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把早已丢弃的开裆裤，给小宝穿上了呢？事后一想，这也不能怪她。我不把开裆裤扔在床上，她哪里会给小宝穿上？
　　 当时，她把护士小姐恨得不行。山里的孩子，五岁还有穿开裆裤的，城里的孩子为什么就穿不得？尤其让她恼恨的是，护士小姐不问青红皂白，一口认定她就是小宝的妈妈，而且嗓门大的吓人，生怕全世界听不见似的。我瞧得出来，她有心顶撞几句，又怕护士小姐不安好心眼儿，在小宝的屁股上报复，只得忍下一口气。不料想，针尖扎进小宝的屁股蛋，还是没有躲过一场大哭。她顿时变了脸色，再也忍不住了。
　　 “你的心真黑！”
　　 护士小姐被她骂愣了，等着醒过味儿来，她已经抱着小宝走出了注射室。不是因为开展优质服务月，怕扣了奖金，那位从不吃亏的护士小姐，非追出来不可。
　　 “大哥，”她边给孩子擦眼泪，边说，“那么长的针，孩子怎么受得了，不打不行吗？”
　　 我解释说：“打针来的快，不然小宝的体温就很难控制住。你没听大夫说，他的扁桃体红肿的很厉害，弄不好就会化脓。我最怕的，就是转成肺炎，那可就麻烦啦！”
　　 她不言语了。她似乎没有听懂什么是扁桃体，却知道肺炎能死人。她看到小宝无力地趴在自己的肩头，那神情，恨不得那病生在她自己的身上。
　　 在回家的路上，小宝伏在她的肩头睡着了。我几次想要接过孩子，她却说什么也不肯。她并不是为了节省我的力气，而是怕弄醒了孩子。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她却不以为然。她那双闪亮的大眼睛，似乎在对我说，对于在山里长大的女人，抱着孩子走平地，那算得了什么呢？她为了不再引来好奇的目光，总是催促我远远地走在前面。
　　 回到家里，小宝依然睡得又香又甜。她小心翼地把小宝放在床上，又盖上一条毛毯，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我真恨你，”她冷着脸瞪了我一眼，“不是你喝醉了酒，孩子怎么会病成这样？”
　　 我无言以对。假如不是命运之神把她奇迹般地推到我的面前，我将何以应付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呢？尤其令我不解的是，她对孩子的爱，竟是那样的真挚无私，难道这是女人的天性吗？倘若如此，为什么做为生母的苏娜，却忍心拋弃她的孩子呢？因此，我对她由衷地产生了敬意。我默默地打开衣柜，取出千套时下最流行的冬装，放在了她的面前。
　　 “这衣服，你换上吧！”
　　 她的脸一红，不敢去看那套漂亮的衣服，却三步并做两步地奔到了厨房。我实在有些唐突。那无声的拒绝，使我的心在砰砰乱跳。我竟然也糊涂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她换上那套时髦的服装，是因为嫌她衣着土气，还是有意要打扮她呢？
　　
　　 三
　　 三天过去了，小宝又变得活蹦乱跳起来。与其说这是科学医疗的作用，毋宁说是她精心照顾的结果。这几天，连我也受益匪浅。不但每天可以吃到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而且还能照常出摊，并腾出手来组织货源。因此，我的生意又重新有了起色。我深切地感觉到，家庭不能没有勤快的女人。我又从而悟出，几千年来，正是那些勤劳朴实的中国妇女，默默无闻地支撑着社会的发展。没有她们的忍辱负重，就不会有古老的华夏之国。
　　 然而，我又觉得她没有完全摆脱愚昧。小宝患病，纯系内热外感，经药物调理，就会痊愈。而夜晚哭闹，乃是因身体不适所致。可是，她却在相信药物治疗的同时，又沿用了古老的“招魂术”。
　　 那天晚上，她拿了小宝的一件衣服，又拿了一把笤帚，悄悄地到了室外。我闹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便好奇地偷偷跟在她的身后。在月光地里，我看见她把小宝的衣服披在笤帚上，弓着腰边走边轻轻地呼唤：“小宝回来吧！小宝回来吧！”顿时，我的心里产生一种神秘而空旷的感觉。我站在那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当她从我的身边经过时，没有丝毫的扭捏，仍然一副虔诚的神情。就这样边走边呼唤，直到来到小宝的床前，把衣服盖在孩子的身上，才算结束。然而，在这愚昧之中，我又窥见到她的善良与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