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时候，阿树是一名司机。
　　
　　 一
　　 当地时间2010年6月29日凌晨一点半，被光明正大索要礼品的印度海关工作人员弄得不知所措的我们，晕晕乎乎地走出了海关。就在大家垂头丧气之际，老李叫道：“阿树来了！我们在加尔各答办事处的办事员来了！”那一刻，看到贴着公司标志来接我们的中巴，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阿树长着一张非常殷勤的脸，虽然第一次见面，可那双温润的眼睛像老朋友一样令人感到亲切，他的个头在一米八左右，一张典型的西孟加拉人的脸，棱角分明，眼窝深陷，卷卷的头发，黝黑的皮肤，脊背稍微有点弯，算不上帅气，但绝不会令人讨厌。一身西装显然是从地摊上买来的，因为太合身了，所以，只要一弯腰或者蹲下身来，就会箍到肋骨上。看到我们从海关大门口出来，老远就跑过来提行李，挨个人打招呼。清点好行李之后，先请我们每一个人都上车，然后他才与他的助手一起，一件一件把我们的行李轻拿轻放地提上车，堆放好，然后又清点一遍人数，这才开始开车。
　　 他一脸疲惫，而且是相当疲惫，两只眼睛里是通红的血丝。但只要有谁目光转向他，立刻就坐直了身子，向你报以愉快的微笑。我是第一次出国，兴奋是难免的，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就跟他聊上了。词不达意、语法不通的问题，我自己都能觉得出来，可他居然全听懂了，而且热情地回应。他的英语吐字清晰，语速也较慢，词语基本上都是我学过的。看到自己第一次跟外国人打交道就能凑合个八九不离十，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跟我说，加上我们这一批，今天是第四拨人了，从上一个凌晨一点到这一个凌晨一点，他总共只睡了两个来小时。我们这个公司已经有几百人在印度了，加上出差的、检查的、参观的、开会的，天天络绎不绝。而办事处只有两个人。接站、送行、洗衣、做饭、床品整理、房租电费、柴米油盐，所有人的吃喝拉撒睡，哪一件事都不能马虎，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他阿树的客人。
　　 我呵呵一笑：“这样忙碌，你女朋友不提意见啊！”
　　 他耸耸肩膀：“哪有时间找女朋友？先挣钱再说吧！”
　　 办事处是公司在一片高级社区里租赁的三套房子，每套子有六个房间，每间房子都带一个卫生间。到了那儿之后，阿树第一个跳下车，在我们这十来个人全部下车之后，他已经把行李基本都搬完了，然后一个箭步冲在前面，第一个坐上电梯，跑在前面帮我们开门。进屋之后，我们刚坐下喝口水，热腾腾的面条就端上来了，正宗鲁菜口味的肉末卤子，浇在热腾腾的面条上，香气扑鼻。不用说了，这群在路途上颠簸了十几个小时，没正经八百吃顿饭、喝口水、睡会儿觉的人，狼一地扑上去，饭量大的人，一转眼已经吃了三四碗。
　　 阿树笑呵呵地站在旁边，面条是他下的，肉末卤子是他提前准备好的，据说为了把菜的味道做得正宗，他练了好几个月了。
　　 吃饱喝足，很多人立刻爬上床去，接着就鼾声大作。我磨蹭到最后，想帮着收拾一下，阿树摆摆手：“不用管，我来吧！”我稍事洗漱一下，躺在床上，慢慢平静自己第一次到异国他乡的兴奋，就听见外面公寓的门被轻轻带上，应该是阿树走了……
　　 第二天早晨才知道，随后又来了一拨人，不知道他们是几点钟到的，只知道我起床的时候，他们还在沉睡之中。
　　 我一向有早起的习惯，外出转了一圈回来，太阳还没怎么升起来，而阿树已经在房间里了，还有两名当地的妇女在准备早餐，他在指导她们如何做饭。我问他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他说不大放心，因为这两个厨师是新招的，怕做出饭来不合口味。
　　 阿树一直在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然后是各色的印度人在来来往往。有人是对房子进行修修补补，有人是送米送面、送肉送菜的。除了这些人，还有阿树雇来送我们到市区买东西的司机，稍微有点空闲，他就抓紧时间给我们准备火车票。
　　 从国内到加尔各答需要乘飞机，而从加尔各答到工地，是乘坐火车。返程的时候，这一过程也正好反过来。
　　 印度的火车票非常奇葩，票据上没有具体座位号，得根据名字从网上查对才行。为了保证每个人能顺利坐上火车，有许多细微的工作要做。这对我们这些第一次来印度的人来说，阿树真是太体贴了。
　　 从加尔各答再次启程，坐火车去工地的时候，阿树给我们带了一大包杠子头，那种可以硬到砸破脑袋的火烧。这是典型的山东主食，大家高兴得不得了，首先是嗅到了家乡的味道，再就是不知道这个印度人是怎么学会这门手艺的。
　　 第二次见到阿树是半年以后。我们半年休一次假，这一次休完假重新踏上印度国土，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来接我们的阿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告诉他，这次我们一行十二个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受到海关人员的额外刁难。虽然仍然有人跟我们要钱，但坚持不给之后，也就没再要，这让大家充满了惊喜，更让我这个带队团长如释重负。
　　 阿树的眼睛瞪起来了：“为什么要给他们钱？监督的人就在旁边，为什么不举报？这次给五十，下次他们就该要一百了，而且你们中间那些不给钱的人会受到加倍刁难。”
　　 据我了解，每天来来往往数以万计的中国人当中，还没有一个人做过举报“官员”的事情，我们有些习惯太过根深蒂固，所以当跨出国门，面对一些无礼举动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正确的，无辜得像纯净的羔羊。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我们的处境，支支吾吾说不出来，阿树以为我们是因为语言障碍，立刻向我保证：“以后再遇见这样的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就在海关外面，一定帮你们跟这帮人理论到底！”
　　 早就听说印度的小叶紫檀久负盛名，下午，在阿树的带领下，我们几个人来到当地一家有名的工艺品商店，我买了几件檀香木的工艺品，花了几万卢比。在进店之前，阿树告诉我，商店可以讨价还价的，基本可以砍掉40%。对我这个初次涉足这个领域的人来说，因为这个提醒，省了不少钱。
　　 我的高兴劲儿还没下去，一位同事在我耳边说：“你知道吗？其实阿树现在基本上不大招呼‘普通人’了。”我反问一句：“我有啥不普通的？”同事的笑容意味深长：“因为你来这个店买东西，他可以得到提成，所以受到青睐！”他看我还不开窍，接着又说，他帮我们买的韭菜、芹菜、猪肉这些东西，价钱是市场价格的两倍，现在的阿树，基本上只忙活这些东西，不赚钱的东西他都不管了。
　　 我的感官一向迟钝一些，后来回想起来才发觉，这时候的阿树已经有三个助手了，比起上次见面的时候，脸色滋润多了。而同事想要说的，好像不仅限于提成这点事情。
　　
　　 二
　　 阿树被评为优秀员工了！
　　 消息一传来，大家都替他高兴。
　　 经加尔各答中转的工地有两个，一个是我们这儿，另一个是K项目。阿树开始的时候工资关系隶属于我们这个工地，好像没有人在意过阿树的工作。后来他的工资关系转到K项目了，当年就被评为优秀员工，职位也提升了一大截，正式享受负责人的待遇。
　　 第三次到加尔各答时候，阿树的笑声明显爽朗许多，腰也挺直了些，一身带着公司标志的制服特别显眼，衬的人生机勃勃，我忽然意识到，这还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呢。打趣地问他女朋友怎么样了，他爽朗一笑：“婚姻都是神安排的，神祇可能现在太忙，还没想到我吧！”
　　 经过一年多的锻炼，我的英语水平有了提高，我们聊起了印度哲学、文明，以及大英帝国对印度的影响：“我觉得你们对英国好像不怎么反感，英语至今还是你们的官方语言，好多人都以讲英语为荣，在大型社交场合，英语更是大行其道。”
　　 阿树反驳道：“坦率地说，英国确实给我们留下了一些东西，让古老的印度一下子迈进现代社会，可你凭什么判定我们喜欢侵略者？”
　　 他给我讲起了印度的近代史，讲起英国人的残暴统治。在加尔各答的大街穿行，每走过一个地方，阿树就告诉我曾经发生的血案。他说：“我们印度人不是不想反抗，而是因为甘地的阻挠，所以才让印度人无法展现英勇的一面。在我们的心里，真正的国父不是甘地，而是建立起印度现代化军队的蒂迈雅。”
　　 午餐和晚餐全都有红烧肉，还有韭菜炒鱿鱼，以及香菇炖鸡，好些食材都是阿树托人从国内带来的，琳琅摆了一大桌子。工地一成不变的食谱早把我们馋坏了，好些人偷偷吞下饱嗝之后，还在继续的往嘴里塞……
　　 这让人一下子就忘了阿树提成的事儿，对阿树大家赞叹。
　　 岁月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小孩盼着长大，姑娘盼着出嫁，中年人低首徘徊，老年人心惊胆寒，然而谁也躲不开这东西。每个人都在接受着岁月的雕琢。
　　 第四次去加尔各答的时候，我打电话给阿树，问他能不能安排一辆车让我们出去购物。这是办事处一贯传统，让每一个想买印度特产都去放纵一下。
　　 电话那头是浓重的鼻音：“我在外面不方便，去找我的助手吧！”还没等反应过来，那边的电话已经挂掉了。
　　 要不是小张提醒，我都没怎么注意，阿树这次没来海关接我们。小李在旁边搭话：“人家现在是负责人了，凭啥要搭理你？”
　　 现在的阿树，手底下有了一班子人马在忙活，司机有四个，厨师有六个。过去的时候，办事处只有一辆车，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自己在开，忙得不可开交，现在，总有两个司机躺在那里，一个司机做他的助手，负责杂七杂八的事情，另外一个人专门负责雇车——每次来往的人一多，办事处的车就显得座位太少了，都是去外面租车。于是，很多时候，办事处的车反而闲在那里。
　　 餐桌上有四个菜，其中两个是拌咸菜，另外一个，菜里掺了点肉末，最后一个纯粹是素菜。就有人说，只有K项目的人，或者领导来的时候伙食才会好一点，而我们这些人，都被当成乞丐了。
　　 加尔各答办事处终究只是个落脚点，办事处的饭菜不好，大家就到外面去吃，尝尝印度风格的肯德基也别有一番滋味。虽然自己花点钱，但至少不用被别人嫌弃。
　　 2012年9月份，又到了回国的时候。我们一行九个人，不过大家心里觉得很踏实，一向坐着飞机云里来雾里去的党支部书记也跟我们一起坐火车。而书记之所以这次坐火车，是因为坐火车可以有一整天的时间在加尔各答逗留，可以买点东西。特别是印度的化妆品，比国内便宜，而且质量不错。
　　 我和书记的铺位紧挨着，一路上过来跟书记嘘寒问暖的人络绎不绝，最后一个是大李，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看来当时受了不少委屈：“书记，这次得好好教训一下阿树，我看他的尾巴都翘上天去了。”书记从一上火车就是泰然自若的样子，听到大李的话，还是不动声色，只是意味深长地回复了一句：“教训他一下？他心里的气儿还没顺呢！”等所有人都散尽，也到了夜里十二点。跟书记认识十几年了，他自然熟知我的脾气，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翻书的我：“你咋还是那个熊样？也不说巴结我一下！”我回复：“这不是一直没挤上嘛！”
　　 他显然有话要说，但看到我不接茬，就悻悻地说了一句：“这个阿树啊！”然后就转头睡下了。
　　 颠簸一夜之后，下了火车，我站在空旷的地方长长舒一口气——印度火车上那种味道，这一辈子都是阴影。两个穿着公司制服的接待人员在车站门口等着，然后忙前忙后。
　　 直到行李都搬上接我们的客车，所有人准备钻进车里的时候，阿树才施施然从旁边的阴影里走出来。他穿了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腕子上的手表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没有人主动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站在那里，直到看到书记，才上去浅浅握一下手，然后打个手势让书记上车，再没说一句话。
　　 饭菜没有想象得好，几个印度女厨师把空心菜放在盐水里腌渍了五六分钟就捞出来，装在盘子里成了“主菜”，卷心菜炒肉的时候，卷心菜炒糊了，肉太肥，而且是那种一下嚼不烂，再嚼就恶心的肥肉。大家都没动筷子，等着书记说什么。
　　 书记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第一个拿起筷子吃起来了。
　　 所有人都跟着吃了起来，等到大家快吃完的时候，阿树踱着步子从厨房走出来，冲着大家微微笑了笑，看到没人理他。就走到书记身边，然后两个人就到楼上去了。
　　 再出来的时候，书记的脸色有一些改变，有人还在抱怨饭菜不好吃，书记拍板定了性：“印度人做中国菜本来就不容易，加上众口难调，有意见也难免！大家吃了饭出去购物吧，我跟阿树说好了！”
　　 阿树不经意的扫了我们一眼，一丝狡诈从目光里得意地透露出来。
　　
　　 三
　　 办事处搬家了。
　　 我们从昆明到印度乘坐的都是子夜的航班，因为总是在深夜人静的时候人来人往，小区的邻居提出严正抗议，于是我们就搬到离原来地方不远的一栋独立别墅里面。
　　 阿树全权负责所有工作，从寻找房源到室内装修全是一手操办的。三楼的一个马桶就花了十万三千卢比，一个淋浴喷头八万五千卢比，一套窗帘九万卢比。公司财务来查账，问他为什么一楼的马桶一千卢比，三楼的那个就要十万？阿树的回答义正词严：“三楼是专门为领导定制的，你认为我们的领导不配使用十万卢比的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