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账的人只查了这一项就罢手了，谁能阻挡一个印度人对我们领导的滔天敬意？
　　 我专门去领导房间的马桶看了一下，差别就一个，马桶水箱的陶瓷面板上雕着一朵印度最常见的茉莉花，连上水管锈蚀得都比下面一千卢比得厉害。
　　 查账的人前脚刚走，阿树手下的印度司机就传出消息来了，阿树在加尔各答的繁华地段买了一套别墅！你知道，根据印度的法律，这就永久属于了阿树，可以传给他的子子孙孙，据说光地皮就花了不少钱。然后又有确切消息传来，根据地段和装修水平，阿树已经迈进高层人士的生活圈。再后来听说，在办事处，凡是他经手的东西，他都收手续费，按照他所上报的账目，每一个经停加尔各答的人，每顿饭至少要吃三斤猪肉，十斤蔬菜。至于车马费、办公费、水费、电费，那就更海了去了。再后来听说，阿树对喋喋不休的查账人员人大吼大叫：“在加尔各答，没有我谁也玩不转！”再后来，阿树开始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恶狠狠训斥一些中国人，再以后，K项目的人去了，饭菜里也很难见荤腥，连蔬菜也是菜市场最便宜的，我们这两个项目人员的待遇，终于平等起来……
　　 搬家后的第三个月，我又一次回国经过加尔各答。这次，安排外出购物车辆的是中国人，买菜、交水电费的是另一个中国人，还有一个中国人专门负责监控阿树的一举一动。之所以要监视他，是怕他再到处以公司名义在外赊账。
　　 我问知情的人，阿树不用上班吗？他们告诉我，除非有处级以上领导到这儿，阿树一般都不会正点上班。我笑了笑，阿树也是个人才，中国人的脑门上又不写着字，他怎么能清晰分辨出哪个领导是处级呢？他告诉我，阿树贼着呢，看我们头一天准备的饭菜，就知道要来多大官了。
　　 阿树整个白天就没露面，到了晚上十点钟，送我们去机场的车发动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就出现了，站在送人的汽车旁边，有点傲气，也有点不自在。包括印度人在内，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他踌躇了一下，主动帮我提了箱子，上车之后坐在我旁边。
　　 他显然是有为而来，打了招呼之后很诚恳地问我：“我特别想知道，咱们不是个企业吗？书记一般会负责什么工作？”
　　 我不想再告诉他更多的信息，现在他已经成了精，要是把沟沟坎坎都摸清楚了，那还了得！于是转而问他：“听说你的新房子特别大？多少钱一平米？”
　　 他稍微有些得意：“我不知道你们所说的平米，我们这儿按英尺，3300多平方英尺！”我大体算了一下，三百多个平方。就问他：“那岂不是跟办事处的面积差不多！”
　　 “对，面积一样大，房间一样多，不过更靠近市中心，装修、家具都要好一些。”
　　 “那得不少钱吧！”
　　 “每平方英尺的土地就是四五千卢比……”他一下子收住了口，不愿再说下去了，但是得意的神情还藏在眼睛里，隐隐的泛着光。两年前他告诉过我，家里只有年迈的母亲和上学的妹妹，当时公司支付给他的薪水三分之一需要还贷款，而现在，已经是彻底翻身了。
　　 印度人的别墅是很讲究的，每个房间地面都要铺大理石，每个房间都带空调，大部分房间都带独立卫生间，像我们租赁的这座小楼，里面光卫生间就有十二个。再后来有人告诉我，在加尔各答完善这样一套别墅，最少需要两千万卢比。
　　 阿树结婚照片里的女人长得很漂亮，很有气质，一看就是那种受过良好教育，家室很好的人，在印度这样讲究门第的国家，他算是赚到了。他是什么时候结的婚？上次拿这件事打趣他的时候好像还在眼前，现在他已经做好抱娃娃的准备了。
　　 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从头到尾都没看到阿树，临上火车时候，我问在这里负责的小王，阿树呢？
　　 小王告诉我，阿树想支派印度司机干活，口气不大客气，结果这几个印度司机看到他失势，就联合起来打了他一顿，现在他已经好久不来上班了，有时候就在门口瞄一眼，表示还是这里的人而已。哦，对了，还有一个时间他是必定要来的，那就是领薪水的时候，那可是一分钱都不能少。
　　 “那他现在的工作是什么？”
　　 “啥也不干，光剩下负责人的头衔。了”
　　 我一下子就愣了：“那还留着他干啥？除了恶心人还有什么作用？”
　　 小王轻轻一笑：“开除不了啊，要是把这个负责人免了，不是说明当初提拔他的那个人眼光有问题？所以，阿树必须在这里，必须继续当负责人，像你，居然提出这么浅薄的问题，说明看问题的高度还远远不够。”
　　 2013年10月，又到我回国的时候。这次一到办事处，就看见穿着亚麻白裤子，带着得体微笑的阿树潇洒地站在那儿，要不是有点儿驼背，绝对配得上风流倜傥这四个字。而第一次见面时的消瘦肋巴骨，早就被丰腴所掩盖。他主动走过来帮我提箱子，很真诚地跟我说，公司还是挺有人情味的，我越来越喜欢咱们这个公司了。他显然在努力向每个中国人推销转变后的自己，而之所以选上我，因为我们这几个人当中，只有我的英语还算凑合，而且还是一行人的团长。
　　 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变化后的他，他兴奋地说：“你看，终于有人告诉我书记的职责了，我觉得对咱们公司又多了一层了解，有了更多的归属感……”
　　 看到我并不回应，阿树把我引到二楼会客室，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阿树犹豫了一下，还是谨慎地开口了：“我知道大家现在对我印象不好，但我以后会好好为大家服务的，希望你把这些话带给大家。这阵子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就全怪我吗？谁知道中国公司的管理策略是过程放手，严惩结果啊，这样的管理方式，谁能控制住过程中无数诱惑？”
　　 我没有回应，默默地下了楼，另一个印度人趁阿树不注意，快速揭阿树的老底：“今年夏天，阿树家的空调开得太厉害了，钱一下子就不够花了，去了好几个地方找工作，可是处处碰壁：做中国饭不如唐人街的中国人，卖菜不如菜市场的小贩，管家不如职业家政服务人员，于是走遍加尔各答之后，还是悄悄回到这儿。”
　　 其实我了解一些内情，阿树之所以重新被接纳，是因为办事处的形势也在悄悄发生变化。一个月前，9位回国的同志在办事处吃过饭之后，集体拉肚子，差点儿赶不上飞机。而且，之前饭桌上还有两三个青菜，偶尔见个肥肉片子，可现在只有一个菜，要么是从菜市场捡的烂菜叶子，要么是清炒土豆片——是那种用清水炒的土豆片，至于那种味道，没吃过的人大概一辈子都想象不出来。于是就有人说，至少阿树做饭还是不错的嘛……
　　 阿树又在那里殷勤的微笑，麻利地干活了。看着阿树，我的心里直打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阿树现在又一次脱胎换骨，连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一个下决心要改变的人，绝对是很可怕的人。
　　 我把阿树的话跟大家说了一些，旁边的老李叹口气：“这个阿树，从头到尾都在梳理我们的经络哩，是不是下一步要点我们的死穴？这可是个高人啊！”
　　 确实是高人，至少我是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