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满地金光(小说)
韩大哥是聪明人,见老婆跟自己针尖对麦芒,不便硬碰,只得先行躲避锋芒,养精蓄锐、蓄势待发,几天下来再不对此吱声儿。
十天过去了,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韩大嫂养的鸡也鸡仗人势横行乡里,不但愈发茁壮成长,而且愈发肆无忌惮,更加欢实得在果树和蔬菜之间旋转跳跃我不停歇,破坏力堪比鸡中的战斗机。
韩大嫂还没来得及品尝胜利的果实,就感觉着鸡群哪里不对劲儿了。不知从何时起,鸡们就开始一只接一只的打蔫儿,看着鸡越来越不精神,韩大嫂急了,忙不迭去请求韩大哥前来紧急支援。韩大哥皱着眉头顺手抄起一只鸡,看看脑袋、抠抠屁眼儿,煞有介事地端详一番,换一只再看……,如是这般几次三番下来终于有了论断:“鸡瘟,典型的鸡瘟!得下猛药,但也不保证能救回来!”说时偷瞟几眼早已英雄气短的老婆,心下一阵窃喜。韩大嫂心疼自己的鸡,不由放低身段央求韩大哥伸出援手,救鸡于水深火热之中。
于是,韩大哥放下了心爱的果树,整整花了两天时间发起了一场抢救运动,也不知从哪里寻来几瓶连说明书都没有的药水,说是什么抗生素,挨个给鸡灌药。韩大嫂蹲在一旁,狐疑地看着自家老头儿满头大汗不遗余力地挽救这些病鸡,准备视鸡们的抢救效果,做下一步行动的打算。可惜,韩大哥回天乏力,没几天,这些鸡一个不剩全死了。韩大嫂看着牺牲的鸡,登时醒悟过来自己的鸡们死得不明不白,明白了韩大哥的险恶用心,迅速与他划清界限,跟韩大哥叫骂起来,并以离婚相威胁,一气之下离开果园,跑回了城里儿子家。真是无巧不成书,韩大哥的儿子就住在王树生所在单元的三层。
韩大哥偷着乐了。在韩大嫂拍屁股走人后,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住在当地村子的妹妹两口子请来帮忙,给自己做做饭、洗洗衣,顺带看护一下果园。妹妹和妹夫都是农家把式出身,随着村子的拆迁就成了失地农民,又没有一技之长,无法外出打工,整日在家干瞪眼,简直闲得发霉。果园的活计相对于妹妹两口子之前种地显然轻省得多,干点活儿也累不到哪里去,倒是多了个营生。韩大哥趁势给妹妹两口子按月结钱,每月两千五,拍着胸口说:雇谁都一样,肥水不流外人田。也等于变相帮衬妹妹一家,自家人用起来心里还更踏实。
闻听此信,韩大嫂气不打一处来,找上门去理论开来,先是气势汹汹跟老头子唇枪舌剑一番,接着又声嘶力竭跟小姑子大吵一架,把个果园弄得鸡飞狗跳好不热闹。韩大嫂心里别提有多窝囊了,一来窝囊自己的爱鸡被韩大哥所害死得冤枉,又苦于证据难寻;二来窝囊自己省吃俭用,老头子却背着她帮衬自家妹妹;三来窝囊自己的生态养殖梦就此破灭。不过,韩大嫂是个“明事理”的人,尽管在气头上她发誓与小姑子一家断绝关系再不往来,可当小姑子的儿子结婚时,她还是参加了婚礼,并且单独封了一个五百块的红包。但在婚宴上,也不知是安排落座的司仪出了问题,还是小姑子故意磕碜韩大嫂,或是韩大嫂不屑与其他亲友同坐,反正韩大嫂自己独占一席,坐拥整桌酒菜,吃得有滋有味,酒足饭饱方才回了儿子家。
好消息终于来了,村里的回迁房已经建好,韩大哥他们要搬到十几层高的电梯房去住了。验房时,韩大嫂趴在自家十八层楼的窗台上往下一看,立马当时头晕眼花,心下暗自嘀咕:这是人住的地方吗?除了楼上室内这一百多平方米是自己的,其他哪儿哪儿都是公摊!楼下虽然有块巴掌大的草坪,那也远不如之前自家院子的面积呀,遛个弯儿的地方都没有,还不如自己牺牲的那些鸡待遇好呢!她转念一想儿子两口子住的企业小区里,一层南院倒是宽绰,上下楼也方便,还可以见缝插针种点什么。于是,回去后鼓动韩大哥跟儿子儿媳商量,以回迁房太高住不习惯为由,让孩子们搬去回迁的新房居住。但儿媳不同意,说回迁房离单位路途遥远,赶上堵车上下班单程就得一个多小时。韩大嫂不理儿媳,干脆虎着脸动员儿子:“我都快七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这辈子就喜欢种点东西,因为这点事还想让我早死不成?”在这种无赖加恐怖主义行为的威逼之下,儿媳哭着回了娘家,儿子惹不起躲得起带着孙子搬去了回迁房。韩大嫂鸠占鹊巢、扬眉吐气,终于可以像个得胜将军一样,趴在自家窗台毫不眼晕地俯瞰和巡视南院这块绿地了。她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犹如老树逢春发新芽,终于找到了一圆绿色梦的理想之地。为了圆梦她可谓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倚老卖老、为老不尊都不算啥!代价就是打那以后,儿子一家三口再也没有踏上过韩大嫂的门槛。
说回韩大嫂前来王树生家一事,其实就是为实现她的绿色梦来打通最后一个关节。“兄弟,自从你们单位物业撤出后,就再也没有新物业进来过小区。你看现在南院那块地脏得要命,杂草丛生,你们都上班、都忙,没时间打理后院,我们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打算抽空把南院拾掇一下,种上几棵果树,方便左邻右舍过来乘凉、吃点时令果子啥的,你看老嫂子的建议行不?”韩大嫂难得揣着小心,伏低做小地跟王树生商量。
南院环境的好坏与否对住在一层的人来说关联度最高。这最受益的业主还没采取行动治理环境,隔着两层楼板的楼上住户倒先提出来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王树生一向待人宽厚,不愿把人往坏里想,对于韩大嫂的提议并没有细研,一个磕巴没打就此答应下来,只不过关心了两句:“您年纪也大了,可别累着!”又不忘嘱咐韩大嫂记得跟自家对门的李文祥打个招呼,征求一下他的意见。韩大嫂忙说先跟李文祥打了招呼才敢来惊动王树生,李家跟他老王一样,答应得痛快得很。王树生差点儿跟韩大嫂说谢谢,神情中还多少带点儿劳动了不相干的人的惭愧之意。
三、百尺高楼起于累土
小区里,自来水公司的供水改造工程和热力公司的供暖改造工程相继实施开来,到处是割开的路面,到处是堆积的砖石沙土。就连小区外围的便道和马路牙子,也被电信公司挖开了几条长长的沟槽以备更换光缆之用。唯独小区内属于物业维护范畴的硬化、绿化还处于一片死寂之中,没有任何改造的迹象。
不久,对面屋的李文祥来找王树生了。文祥不到六十,长得形容白净、俊眉朗目一副明星脸,身段保持得也比同龄人好,行动举止皆从容有度、不紧不慢,给人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乍一看,根本不像快六十的人,若是放到广场舞大妈们眼里,那定是男神级别的人物呢。
文祥年轻时是矿上供应科的职工。因为难以忍受库房里那毫无波澜、单调乏味的收发配件工作,耐不住八小时工作制带来的束缚,又看不上每月撑不死也饿不着的几百块工资,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托人弄脸搞了个长伤离岗等退手续,就此与大锅饭告别。又接过他那小业主出身的老爸手里的一间临街铺面,借着在矿上时熟悉的水暖件业务,驾轻就熟做起了小五金买卖。起初几年,生意就像白开水似的平平淡淡,很多同行见大环境不好都纷纷转向经营,而文祥生性懒散,不愿意进入起早贪黑挣辛苦钱的餐饮生鲜行当,又不懂时尚流行行情,所以也做不来需要紧跟潮流的服装买卖,本来就是小本经营,也拿不出本钱投资游戏厅和网吧这样需要大笔资金注入的营生。但文祥又很精明,以他当时的资金条件和个人能力,唯有做做五金电料、水暖管件和扫把簸箕这种家居类的东西。因为任谁家过日子也少不了修修补补、敲敲打打的活计,这些东西即便滞销放在一边也坏不了,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也能派上用场,就算材质更新换代也需要漫长的周期,只要功能和用途还在,工艺再先进也不至于很快惨遭淘汰。痒痒耙儿再先进也离不开五指山,管子再直也有拐弯儿的时候,这是铁律!
没成想,文祥的脚还真踢屁上了。熬了几年,从湖南调任本市当市委书记的李勇一经上任,就主持了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和建设,比如市区几条主要交通干道的拓宽和修缮,一系列拆违拆迁拆私,一区三边建设,背街小巷治理之类,项目一经上马就进行地热火朝天、轰轰烈烈。一夜之间,整个城市变身成了一个大工地,到处是大型机械举着铁臂在楼体上“突突”向日挥舞,没几天一栋楼便夷为平地。有破就得有立,一栋栋现代化高楼大厦也随之拔地而起。拆迁公司、房地产公司、建筑公司、大型设备租赁公司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赚得盆满钵满。文祥的小买卖也与城市同呼吸共命运,高速运转起来。每每提及那几年的好日子,文祥还像馋嘴孩子一样吧嗒着嘴,一脸幸福地回忆着——真是数钱数到手软啊!
尽管每天从天明瞪到天黑,忙着不断进货送货,既充盈着货架,又填满了腰包,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感早就冲淡了身体上的疲劳感,随之而来的只有十足的干劲儿。一开始,文祥还可丁可卯在店里守着,随着时日渐长,生意逐渐摆活开了,便生出些许厌烦来。成天守在店里对付各路财神劳心费力,低头不见抬头见对着毫无生气的水暖管件,实在令人提不起兴趣。于是,文祥就留老婆一个人守店,自己打着跑货送货的幌子偷懒。其实,市场自有其发展规律,供应和需求都脱离不开这个发展规律。当货品出现供应洼地时,自会有流水漫灌过来将洼地填满。文祥的店进货量大,供应商会自动找上门来要求合作。倒不是说进货出货这块不需要人帮忙,出货量大了,头绪一多,自然需要集中精力搞验货、记账、发货。从文祥两口子的工作量比较来看,任务最吃重的还是文祥老婆。文祥老婆不仅每天吃住在店里,从每天睁开眼算起,一直盯柜台盯到晚上九十点钟,中午也不打烊。一天下来两条腿好似灌了铅,青筋暴涨,双腿肿胀得原来的紧身裤都塞不下了,只得换成了加肥加大款。除此以外,还得伺候文祥每天中午晚上两顿酒菜。老婆曾经抱怨:“我这么没日没夜地干,累个半死,你的中午觉就不能停停,也来给我搭把手,好让我有个拉屎放屁的空闲!”文祥挤挤眼睛,冲老婆一笑:“你不是没憋死吗!”
当初,文祥老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上文祥。无论从长相还是家世来说,文祥老婆都对文祥十分满意。文祥长相英俊自是不在话下,除了懒点儿之外,但确实持家有道。对于姐妹七个经济条件又不好的文祥老婆来说,自从嫁了文祥,没少跟着沾光吃香喝辣。眼下,正是二人艰苦奋斗奔小康的时节,论吃苦耐劳,文祥老婆再清楚不过自家男人是少爷脾气,着实比不得自己这个苦出身,所以也就咬咬牙坚持下来了。
折腾了将近两年,文祥积攒了一定资本,成功入手两套底商,还在隔壁逸景美墅小区为儿子购置了一套180平方米的电梯入户洋房,也算初级实现了奔小康的目标。待到城市拆迁改造工作接近尾声,文祥的孙子也降生了,此时老婆得忙于照看孙子,无暇顾及小店。文祥干脆三下五除二,将存货全部清空,把店面连同底商全部出租,在家里优哉游哉做起了包租公,每月坐收两万多块租金,日子过得好不惬意。自己每天接送孙子去幼儿园,后来孩子越发大了,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嫌弃中午也去接送太过麻烦,直接给孙子办了个全托。这下,只需每日早晚接送即可,文祥也就多了自己打发的业余时间,闲暇时大多在小区内外游逛。因此,对小区内的大致状况可谓了如指掌,尤其对底商情况更是如数家珍,从租金、经营品类乃至哪家店前塌了个坑、谁家暖气跑了水都逃不脱他的法眼。跟文祥接触久了就会发现,文祥对小区的什么情况都能聊上几句,还能聊到点子上,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全都门儿清,但是从他嘴里却从来听不到东家长西家短涉及个人隐私的事情。
文祥来找王树生,同样也没聊家长里短之事,只是拉着老王的手走到了南院,他要让王树生看看南院的情况。不看则已,王树生放眼望去,有些想不通、看不懂了,简直睁不开眼。北院便道上也布满了杂草,但因为多有人走动,每日践踏下来,虽则半年多未有人打理,长势倒不算凶猛,也没有给住户们的生活带来太多不便。但南院不同,由于很少有人去,荒草已经长得齐腰高了,早就把原来物业栽种的绿植覆盖得不见踪影。放眼望去,一片狼藉——荒草萋萋、垃圾遍地,树杈上、草尖上到处横躺竖挂着破塑料袋、卫生纸、空烟盒、废纸头儿,甚至还有女人用过的卫生巾。老王试图向院子深处走去,但根本插不进去脚,路都被丛生的杂草占据了。
离他们两家的南阳台窗户不到两米的距离,东西方向间隔种了八棵石榴树,在这八棵石榴树的东西两端各有一个坑,坑里沤着鸡粪和腐败的叶子,在院子南端靠近围墙的地方也沿东西方向各栽了六棵桃树。老王看到粪坑,颇有些恍然大悟之感,怪不得最近晚上开窗睡觉时隐隐约约能嗅出阵阵臭味儿呢。虽然韩大嫂他们只是选择性地把着地边种树,树下的地块做了清理,但两排树之间的大块空地并没有收拾。老王认为就眼巴前儿这些活计来看,就满够韩大嫂他们挨累的了,不由地夸赞了几句。文祥见状,就拉着老王拨开杂草去检视原来物业种下的银杏树。只见银杏树底部挨着地面的树干被人整齐地剥掉了一圈树皮,没有树皮保护的白茬儿显得那么刺眼,白茬儿处还被人绑了一圈八号粗铅丝。
拜读佳作,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