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满地金光(小说)
老汪退休后,不少民营企业主都向他伸出了橄榄枝。第一个就是秦皇岛方面的一个老板,这让他不无得意,遂向老婆申明了一个概念:技术是无形的资本。让出身农家的老婆颇为感动的是,老汪哪里也没去,他先跟老婆回了农村老家,为一直务农的岳父、小舅子一家盖新房、起院子去了。在施工过程中,有几码事儿,让老汪媳妇见证了老汪的本事可不是光拿嘴说的。
第一件事儿是某天老汪去赶农村大集,回来后见施工队还在吭吭哧哧垒院子大门的墙垛儿。老汪只瞥了一眼,就喊几个民工停工。民工不解地问:“怎么了?”老汪伸手一指墙垛儿,胸有成竹地说:“自己看,歪了三公分!”民工不信,重新挂上线,拿了尺来量,果然是向右闪了三公分。这第二件事儿是民工在院子里砌甬道时,老汪用手指背轻叩了几下地砖后发话:“砂浆不饱满,空了,起了,重砌!”施工队起开地砖一看,果不其然是空鼓的。结果就是施工队跑了,不给老汪干了,这活儿没法干了。施工队一走,老汪喊上小舅子给他当小工,自己亲自上手垒好了墙垛儿,砌好了甬道。
回到市里,老汪就被万达小学雇去后勤做起了维修工。万达小学离他家近,上下班抬脚就到,方便出行。老汪一来,直接导致了原有的三个维修工和一个绿化工失业。原因无他,小学后勤那档子事儿老汪门儿清,那些活计可难不倒他,一个人顶原来一帮。万达小学也会算计,雇五个人每人每月给两千块钱,一个月就支出一万,用老汪一个人,每月支出六千,里外里还能省下四千,一年下来,就省下了四万八,苍蝇再小也是肉啊。而且,老汪可以独当一面,一个人活成一只队伍,他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指挥起来运筹帷幄,战斗起来决胜千里!
可惜的是,长期的体力劳作让“汪大本事”患上了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只得暂时辞了工,去往北京做手术,之后有将近半年时间不能猫腰,只能依靠双拐慢慢挪动,这可让常年在外走东跑西的老汪心里十分郁闷。天不热的时候,就趴在自家阳台窗户跟前静静地望向南院,百无聊赖地哼着卖十三香的小调:
花椒和大料,
全国都知道。
山东老干姜,
炖鱼炖肉香。
包饺子包馅水灵又相当。
天热了,就让老婆把大茶缸子、旱烟笸箩、马扎儿拿到南院既不碍事又向阳的散水板上,自己拄着拐挪到那里、坐下,吧嗒着东北漠河烟,看热闹一样瞅着东边这几家子的大老爷们儿上蹿下跳折腾。从他本心,他挺佩服这几个人,为了把南院收拾得像模像样,自己掏钱买料、自己上手。他特别敬重老王,老王是领导,平日里也不见他端着架子,还自个儿抓空儿砌砖,这样的领导还真是不多见。
看着看着,心上就长起了茅草,他有些急了。虽则老王一直卖力气大干特干,但平心而论,他的活计在内行人眼里干得可真不咋样。不过平常带兵打仗的老王能干到这个程度也算很不错了,可见他确实是个心上手上有点门道儿的人。特别是那两条甬道,远远望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等到后来工程扩大到整个南院,老王这缺乏专业技能和专业工具的半吊子,就显得独臂难挡,有些力不从心了——铺出来的砖横不平竖不直了。拿老板子们的荤磕儿形容就是走道儿撸管儿——逮哪儿射哪儿。这活儿要是给他老汪干,他必须把先铺好的甬道拆了,丈量一下整个院子是否方正,然后统筹规划、步步为营,像模像样打尺、拉线,绝不凑合。他眼见着东边这三家的院子每天都发生着崭新的变化,越来越好模好样齐齐整整,简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不由心生艳羡,也想和大家一起搭个伙儿把自家院子收拾一番。只可惜自己硬件不行,不能出力。
这天上午,老汪又按时挪到了他在南院的固定摊点,眯着眼吧嗒着烟哼起了小调:
十块钱,不算钱,
不是一九五九年。
你说添,我就添,
一直添到太阳奔西山。
加上一火车,
外带一轮船,
一直加到王母娘娘后花园。
加了一番又一番,
加到这里就算完。
正在这时,老汪的哼唱被几声突如其来的狗叫给打断了。老汪一睁眼,见隔壁老金的儿子拿着锹、拎着镐,身后跟着条板凳高的贵妃犬也来到了南院。原来,老金见邻居们都投入到了改造南院环境的战斗当中,自己也坐不住了,但苦于不能亲自出马,遂让儿子代父出征加入改造大军,收拾自家窗外的空地。
老金原在矿上经管部上班,长了一颗冬瓜般的大脑袋,脖子又短,个头儿也矬,远远看去就好像一个大冬瓜直接坐在了上半身,五短身材这个词儿就像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矿上的经管部是个权力部门,老金也没辜负他妈送他的好零件——大冬瓜脑袋,脑子活泛,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自然在矿上混得风生水起、八面玲珑。大家也都认可他自诩的“个儿矬官儿小人缘好”,都愿意跟他亲近。可人缘好归人缘好,可能是他人缘太好了,领导总认为他缺少点儿原则性,职位迟迟提不起来。赶上那年矿上减人提效,政策允许部分适龄人员停薪留职,老金借机下了海。先是组织了一个小施工队,利用原来的人脉,在矿上揽些小工程,跑些业务计划,进点材料什么的。积累点儿原始资本之后,就买入了一栋二层小楼。又遇上了房地产红利时期,于是托人弄脸把小楼抵押出去,从银行贷款套现,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公司,摇身一变成了开发商。随着房地产业蒸蒸日上的劲头儿,老金也财源广进,手里究竟有多少钱谁也不清楚。人们只能从一些蛛丝马迹猜测:眼看他老金搬出了福利房,住进了隔壁商品房的别墅区,独拥一座四层别墅,座驾也换成了一千多万的原装进口劳斯莱斯。最近几年,国家对楼市不断加码调控,房地产市场有所降温,也没见他有什么闪腰岔气。休闲的时间多了,他就每日从别墅出来,闲庭信步,顺着人民路一直往东,经过自家老房和老王他们的南院围栏,去往矿山公园遛弯儿。从那泰然自若的步态就看得出来,老金仍然多金,他有底气、有后劲、有信心!
不过,老金最大的心病就是儿子。本来,老金的全部产业和万贯家财都应该交给儿子,自己也有意识培养儿子,让其在公司内当过一阵子副总,目的就是让他熟悉业务、熟络客户、掌握流程,为今后接盘打下坚实基础。然而,儿子对公司管理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却唯独对施工兴致盎然。总往工地上跑,兴致勃勃时还会夺过民工手上的锹、镐、瓦刀、桃铲干上一番,尤其对泥瓦匠活计情有独钟,每次若不是老金亲自出马召回,他是决不会主动下脚手架的。老金当年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人近中年才得了儿子,儿子如今也是奔三十的人了,还没娶上媳妇儿。其实,儿子不乏女人缘,公司本部就有那么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员工总是有意无意跟儿子搭讪套近乎,但都被老金外派施工现场或者调到分部去了。从此,公司里年轻的女员工都知趣儿地躲儿子远远儿的。老金的理智告诉他,那些个主动接近儿子的美女不可能是看上了儿子这个人,她们个个都是人精,都有着自己精刮划算的小心思、小九九,自己行走江湖多年,那些个女孩子心里想什么,他老金是能一眼望到底的。
更让老金闹心的是,儿子一个大老爷们儿找对象不上心,却对宠物狗格外上心,一看到他成天抱个狗四下里闲逛,老金就气不打一处来。儿子一天到晚鞍前马后伺候狗,给狗洗澡、梳毛、穿衣,带狗到处瞎溜达效犬马之劳。这要是个居家的老娘们儿,还情有可原,可儿子是七尺男儿,虽不盼望他有鸿鹄之志,但也不能一腔热血对狗洒呀。最讨厌的一点是,一人一狗连夜里都腻乎在一起,那条小母狗睡觉都非跟儿子一张床,也不知是小母狗流氓,还是儿子流氓!有一次,儿子休假在家跟小母狗躲猫猫,把狗放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拉开抽屉,小狗一露头,儿子就在狗脑袋上轻轻拍上一巴掌,小狗顺势向后一躲,缩回抽屉里,儿子趁机又把抽屉关严实。如此三番五次的开关抽屉拍头逗弄,应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狗。小狗瞅准时机,在儿子抬手拍它脑门儿之时主动出击,冲着儿子扬过来的巴掌就是一口。儿子登时疼得龇牙咧嘴,此后几个月里都得定期去防疫站报到打狂犬疫苗。这下老金逮到了把柄,自作主张开车把狗扔到了郊区。就在儿子呼天抢地为狗鸣不平之时,没成想,那狗竟然自己屁颠儿屁颠儿没事儿狗一样回来了,儿子见了狗好比见到了失散多年的爱人,一把搂入怀中,上演了一幕人狗情深的感人好戏。老金对儿子爱狗只能一声叹息无可奈何由他去了。
后来发生的事儿就更令人啼笑皆非了。有一天正睡到昏天黑地,老金朦胧间听到了不知来源何处的死人号丧的声音,又一想,别墅区里邻近几家没有老年人,也没听说谁家有人病了,这声音越来越清晰,好像就是自个家里发出来的!老金担惊受怕穿衣起身,循声来到了四楼,发现声音就是打儿子房间传出来的。推开门后,只见小母狗直挺挺地躺在儿子的电脑桌上,儿子正声泪俱下,对着狗的遗体鞠躬呢,大有日本极右势力参拜靖国神社二战“英灵”的阵仗。老金不禁一阵心酸,暗想我要死了你也能这么伤心就算没白养活你!
本来狗死了,老金也去了块心病,没成想儿子却不打算就此罢休,从那以后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天躲在自己房间自我隔离,没几天功夫,儿子从原来的面若银盆改头换面成了尖嘴猴腮,大有变成网红蛇精脸的趋势。老金真怕儿子想不开给狗殉情,赶紧找来一条差不多的贵妃犬,这才勉强让儿子还了魂,给他拉回了人堆儿里。
老金每天早晨都要去东边的矿山公园遛弯儿。从人民路上经过时,眼见着南院被自家东边这几户人家拾掇得越来越像样了,而自己家已经出租的老房窗外却还是一片狼藉。自家租客当然不会在房东名下的房产上投入一分钱,自己又不是没条件,就着邻居们干活也一起干得了。这样,不但大面上美观,老房那里也可彰显出是开门立户的人家。待和儿子商量此事,简直是一拍即合。这事儿触动了儿子的兴奋点,正中他的下怀,他正愁英雄无用武之地,于是主动请缨,不要施工队,要亲身上阵。老金转念一想,遂了儿子的心愿吧,谁让他口味重就好这一行呢!况且,有个正经事儿占着他的手,也省得儿子整天跟条狗似的到处乱跑。自打一开工,老金也有些许小骄傲,因为他早就注意到,这几家出来干活儿的全是自己的同龄人,谁家儿女也没出来搭把手,只有他老金家是儿子出面。
老金的儿子自从奔赴战场,开始抡镐挥锹地清理场地,就刺激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每天准点儿在79路站点等车上班的那个肤色白净的姑娘。话说那姑娘的长相,称得上是自成一格,五官以鼻梁为中心有点儿刹不住车地向外延伸,大脸盘子上还洒着星星点点的雀斑,整张脸有点像长裂巴了的萝卜。不过那姑娘也是爱狗之人,第一次看见老金儿子那条贵妃犬,就有些走不动道儿了,隔着栏杆就开始逗弄,连公交车都错过了两班。说来也怪,那狗见了姑娘,也像见了自己亲妈一样,转着磨儿想找地方出去亲热一番。老金儿子也落落大方,见来了志同道合之人,抱起狗就从栏杆空隙里塞出去递给姑娘。直到姑娘发现上班要迟到了,才恋恋不舍地把狗还回去,登上车绝尘而去。第二天早上,姑娘干脆提前一个小时到达站点,还从大门绕到院子里来跟狗打招呼请安。用老汪的话来说,萝卜姑娘不仅逗弄了狗,捎带手儿也逗弄了狗爸——老金儿子。俩人肉眼可见得越发亲近了。
第二个受刺激的是老汪。老汪要强,他也不甘人后,敢为人先,病情稍微缓解,就向老王讨要了定砖电话。拉来一捆砖后,自己坐在马扎子上排兵布阵,和老婆一起把美好蓝图落到实处。由于不能弯腰,砌砖时只能整个上半身艰难僵硬地移动,还不忘自嘲:革命意志如磐石,泰山压顶腰不直。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牛皮不是吹的,姜还是老的辣。仅两天功夫,在老汪这个行家里手的摆布下,他家的院子就新砖漫地,横平竖直,以崭新的面貌亮相在了世人眼前。院子外路过的、等公交的看了都说好。老王此时已经把永宝、文祥和自家的院子硬化了一半,见状也赶快学习先进、见贤思齐,提高了作业标准,仿照老汪量尺挂线地提高了工艺水准。
在大家齐头并进加快进度走上共产主义的康庄大道之时,老金儿子的活计还停留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水平,主要原因是以狗为媒介,与那萝卜姑娘接上火儿、对上眼儿了。儿子不急,孔子不急,孙子也不急,但是老子着急了。老金可谓是急火攻心,差点吃上安宫牛黄丸。儿子回家宣布跟萝卜正式谈起了恋爱!并且萝卜还挺有压轴儿,谈了两个条件,一是结婚时汽车必须买奥迪A6,二是必须住两层的别墅。老金心想:不怕傻子多,就怕傻子住一窝。慢条斯理跟儿子说买汽车的事儿简单,把咱家的劳斯莱斯卖了,买个几十辆奥迪A6也做得到,别墅嘛,四层别墅总不能拆掉两层去吧!儿子自小养尊处优,没经历过风浪,是实打实的傻白甜,眼皮子尚浅,见老子都跟自己这么苦口婆心了,也没多大主意了。等老金缓过神来,就开始攻心为上的策略,掰开了揉碎了,推心置腹引导儿子,总之就是一个宗旨——让儿子趁早跟那个萝卜拉倒!还有一件糟心事儿就是,老金从自家老房经过时,发现自己种的一株葡萄秧不翼而飞。问儿子怎么回事儿?儿子随口答道是隔壁永宝叔帮忙砍了,永宝叔说这样更宽敞亮堂。“你怎么没跟我商量就砍了?”老金愤怒地质问儿子。儿子不以为然地回答:“你找他去呀!”
拜读佳作,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