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崔世云穷追不舍，尚清平宣布，晚上要去镇政府过夜了。当晚她就出了门，一连几天。其实她根本没进镇政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找吴书记拿不下脸面，她去了街头老同学家。老同学一人在家引孙子，儿媳和老公都在外面打工。
　　 想不到崔世云一气之下跑了，将病着的妻子和店面的事一应丢给了尚清平。打他电话，不接。去了哪里？多方打听未果。这就苦了尚清平。妹妹的吃喝拉撒，店面的正常经营，她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忙得焦头烂额。最要命的是妹妹不见崔世云，整天在房里啊哦呃喋喋不休，又不能给侄女崔萍打电话，一是说不清道不明，二是孩子在求学中，还没有承受家庭变故的承受力。不接电话也天天打，一天几遍反复地打。发短信求他回来，回来后一切好商量。一月之后，崔世云终于短信回复，我的姐，同意与我好我就回来。尚清平思虑再三，叹着气，又流着泪，说行，挨刀杀的你狠。
　　 八年了。崔世云隔三岔五会轻手轻脚摸到三楼来，亲热一番后迅速下楼去。来如风，去无影。尚清平与镇政府吴书记的婚事自然是黄了，她随便扯了个理由，说儿子反对。
　　
　　 五
　　 若不出意外，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夏天的某日，三楼的房间开了空调，凉爽舒适，崔世云正将尚清平按在床上，风起云涌之时，尚清芳阴魂一般立在床前。房门应该是关上了的，可能忘记扣上了，料想她就是一个废人，没有体力爬上三楼来。居然她就爬上来了，无声无息的，阴魂一样，以至立在床前呃呃几声他们才发现，才手足无措慌作一团，各自穿衣下床。此时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尚清芳早已气得烂泥般瘫在地上，浑身发抖。崔世云想背着妻子下楼，回到二楼房间里再说。一近身尚清芳就抓他的脸，呃呃地发出鬼似的叫声，臃肿的身子往后仰，最后睡在地板上。尚清平慌乱中看出妹妹不想下楼去，遂示意妹夫独自回屋，由她打扫残局。
　　 做姐的不知如何开口，也如妹一样跌坐在地板上，近去搂着妹却被妹推开了，妹呃呃着不愿姐近身，泪水迷糊了双眼。姐再次拥上去，妹无力地推搡了两下便双方抱在了一起，哭作一团。姐一手拍着妹的肩，说对不起呀是姐糊涂了……
　　 妹妹绝食一周，做姐的好说歹说才终止。约莫半年，妹的情绪才平息下来，但更是沉闷了，很少见她呃呃发声，身体也差了许多，不再能颤颤巍巍地甩手走路，整天躺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迷迷糊糊的，半闭着眼，不知她是睡了还是醒着。电视机全天候地响，尚清平将音量扭小后，立马被妹调大了，街道上都能听到楼上清晰的电视声。尚清平不管她，上楼来确实嘈杂，只要妹妹高兴，能看到妹妹无大碍地活在自己眼皮底下便安心了，与妹夫崔世云的事彻底了断，她是给妹定过保证的，再有丑事发生她就去死，对妹夫说，你不指望我去死吧？我就从三楼窗户跳下去，叭地一声落在街道上，仙女散花的样子是不是很美？
　　 再进三楼的房间，她反手扭紧了内栓。半年来安然无恙。而崔世云却多有不舍，半年的淡定之后，又有蠢蠢欲动的神态。她真的好害怕，以妹夫粗壮的身坯，若要强暴他易如反掌，在二人的空间里她毫无躲闪的机会。想到过要他们依旧回老家各自安好，又几乎不可能，在穷乡僻壤妹夫一人之力难得照顾好妹妹的，偏离了她的视线她会寝食难安。侄女崔萍大学毕业，正在为生活奔波，过去说过接母亲过去的似乎忘了，从来不曾提起了，只是经常给做姨妈的打电话来，说麻烦姨妈了，姨妈对母亲的照顾她时刻铭记在心。铭记在心又有什么意义？若是继续住在一起，崔世云“旧病复发”怎么办？又被妹妹发觉后，等于直接要了妹妹的命。
　　 然而不好的事还是发生了。每日早晨都是尚清平先下楼拉开店铺的卷闸门，等妹夫洗漱完毕来接她的手，她好上街买菜买早餐。一日，她刚下到一楼，便被妹夫从身后抱住了腰身。身边是堆满瓶瓶罐罐商品的货架，稍一反抗便架倒货塌，闹出地震似的响动，只有低吼和怒目。而欲火中烧的强壮男人不顾这些，在她耳边低语，她不会晓得的，不会的，一哈哈就完事了。
　　 就像游击战，而游击战打成了持久战，在漫长的时日里，他逮着机会就来一场。
　　 她要嫁人。远离虎口。
　　 镇政府的吴书记早已佳人在怀，是一位亡夫之后的村妇，如今才四十余岁，比尚清平年轻得多，相貌可人。他俩每日早上会走尚清平的店铺前过身，结伴而行，亲密的样子，是去菜市场过早的，再买些菜转来。有时尚清平想，若不是妹夫横插一刀，与吴书记来来去去的岂不是她尚清平？当时要是大胆主动些，早日与吴书记结成秦晋之好，断然不会陷入八年抗战，就将新家安在镇政府，只是白日来店铺打招呼，他崔世云便无从下手，想下手也不敢。后来吴书记可能看出了她与妹夫之间一些苗头，虽说分手痛苦而哀怨，也只得认命，不再穷追猛打。
　　 除了吴书记，追求尚清平的人不少，尚清平哪里看得上眼？吴书记不跳舞了，每日陪娇妻走路，遇到尚清平，有嘚瑟炫耀的意思。看看，比你不会差吧？尚清平暗生闷气，决心要找个比吴书记强些的人。恰巧到文化站跳舞，休场后文化站陆站长喊住她，说呃平姐，又呵呵笑着，欲言又止。尚清平说，只有你这陆妹妹，有么好事不好讲？陆站长知道她随和，便说给你说个男朋友？她笑嘻嘻地回应，说好呀。
　　 陆站长说的男朋友姓赵，五十八岁，在县文化馆当馆长，妻病逝三年，欲找个女人结婚，我看你正合适呢，又漂亮又有文化。还说赵馆长性格温柔，琴棋书画样样在行，会写小说和诗歌，绝对的人才一个。说得天花乱坠。尚清明答应交往看看，于是陆站长马上将双方的电话和微信联络到了一块。高清平不急于与赵馆长联系，只是翻开他的微信空间，看了他发在空间的小说和诗歌，觉得这人的确有文采，最近发布的是一首打油诗：
　　 散步
　　 沿堤花气逼人饮，
　　 禾黍田间坡草春，
　　 鸦噪夕阳归柳憩，
　　 远方笛语给谁听。
　　 尚清平在留言区发了两只大姆指的图标。
　　 立马，赵馆长便发视频请求过来，没有过渡便要面对面聊天，她多少有些羞涩，请求的嘟嘟声不厌其烦地响着，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按接了。画面中赵馆长一副阿弥陀佛相，亲近而随和，胖墩墩的圆脸笑意盈盈，其谈吐的儒雅和学识的渊博的确如陆站长所说，以至于视频聊了许久仍觉新鲜和有趣，一些对世俗的观点和看法与她不谋而和。尚清平有回到年轻时谈恋爱的感觉，与前夫高金明的靠近，没有三观的相似，只有新鲜的异性的吸引，在他貌似高深文雅知性温顺的外表下，隐藏着天各一方的危机，而赵馆长是不同的，是那么平易，那么知情在理，那么深邃的内含却似一弘清幽的水湾。简直是神的招引，他们很快成了热恋中人。赵馆长要来湖口镇与她相会，她断然柜绝了，说还是我来县城吧。她是担心崔世云从中作梗作乱初次会蒙上阴影。
　　 妹妹在二楼沙发上无精打采地看电视，尚清平也坐在沙发上，唠唠叨叨地说起自己的婚事，男方是很不错的人，对姐好，姐很想和他牵手。妹呃呃着，口中的吐字含混不清。尚清平说妹你同意吧？又翻开手机，将赵馆长的许多生活照给她看，这是在家里的，这是在玉湖的，这是在长江边的……同意你就点头，不同意你就摇头。唉，姐只有与你两姊妹，不同你说与谁说呢？妹很认真地望着尚清平，点了点头，又摇头。尚清平知道她的想法，对姐的选择她是赞成的，但赵馆长住县城，姐若是去了县城，她不知几天才看得见。尚清平抚着妹的手，说你放心，湖口离县城三十里，不远，姐去学开车，白日在店里上班，晚上回县城，天天看得到的。
　　 要去县城与赵馆长见面，得好生洗洗，清除以往的脏垢，就像大年三十洗大澡，辞旧迎新，开启幸福人生。
　　 与赵馆长的事崔世云听说了，想极力阻止。晚上，轻手轻脚爬到三楼，房门打不开，敲门没人理，打电话对方关机。
　　
　　 六
　　 这次是下了决心的，不再像上次与吴书记谈婚事时犹豫不决。崔世云灰心丧气地下楼之后，尚清平躺在床上，望着楼顶残破的吸顶灯发呆，一夜未眠。其间与儿子一家通过视频，媳妇喊她妈喊得亲切，孙儿脆声喊着奶奶。儿子点通视频之后，闷声闷气地喊了声妈，就将手机递给了儿媳妇，整个通话过程是以媳妇和孙儿为主角。尚清平内心总算得到慰藉，儿子高云像是捡来的孩子，与她总是若继若离，反倒儿媳妇对她如亲娘，叫她注意身体，说店面就交给姨父他们去做，你干脆来广州吧？孙儿已六岁，喊着奶奶你就过来，天天陪我上学。尚清平何尚不想过去，与儿孙们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然而中风后的妹妹是她的牵扯，答应过母亲的，要将妹妹照顾好，去广州不可能带着她去吧？这次视频倒是提醒了她，何不将店铺完全交给妹夫崔世云去打理，忙不赢请个帮工是可以的。隔壁的母婴商店、对街的长江文具店不是请了帮工的么？与儿媳们视频进行中，赵馆长的视频请求发过来了，她做了个亲吻孙儿的动作，说奶奶有点事便草草收场，将赵馆长的视频请求点开，立马一张笑吟吟的胖脸跳出来。明日早些过来过早？好啊。尚清平一笑脸颊泛红，常规性的。赵馆长说我去车站接你。她说好的。
　　 陆站长六八年生，小她两岁，去年学会了开车。学车时曾约过她一起去驾校学习，她说五十好几了还学么事啰，不去不去，学会了人撞我不好我撞人不好，现在交通方便，去哪都有客车，没客车可租车。赵馆长抱同样观点，说他不赶这个时髦，进了城停车都难，花钱买罪受。尚清平喜欢算细帐，买了车加油买保险搞保养和维修，一年一万块要吧？还不算买车成本，我搭车租车花不了一万块。赵馆长说，上了街，开出租的老远笑盈盈地向你招手打招乎。顾客就是上帝。
　　 尚清平与赵馆长的感情发展迅速，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慨。每日她都去了县城，晚去早回，关键是陆站长有小车，乘陆站长的车方便又省了客车费。陆站长在县城买房好几年了，喜欢开车来湖口镇上班，有尚清平做伴，在车上说说笑笑好热闹。尚清平到了县城，与赵馆长看长江、游广场、逛超市、瞄书店、轧大街，到一步街品尝各种小吃，有时陪赵馆长会文朋书友，其乐融融。有人夸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他俩就眯着眼好笑，心在蜜罐里。但尚清平并不在赵馆长家过夜，虽说赵馆长有过暗示，但她坚持要去陆站长家。陆站长是好姐妹，说话仗得住。陆站长问赵馆长这人入姐的法眼？她不再掩饰，说还差不多吧。陆站长说差不多就合伙算了，又不是童男少女，也不是旧时代，还搞些七七八八的礼节来？尚清平坚守老思想，首先得扯张结婚证，再办两桌酒席，这不难为他吧？
　　 赵馆长想得多，以为她对自己在文化馆大院内的老房子有反感，接触一些时日来，尚清平没进过他的门，双方在街上消磨着时光，细想也不无道理。大院内的房子里，他与逝去的妻子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留有妻子挥之不去的气息，对任何一个域外的女人都有所纠结、胆怯和排斥吧？儿子在市政府上班。他与儿子之间更多的是朋友关系，跟尚清平的关系与儿子是通过气的，发了几段视频给儿子。儿子完全支持，说老爸你就大胆地追哟，从视频上看尚阿姨是非常优秀的，先搞到手再说。儿子经常与他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平辈人一般。说到房子，儿子说你买个新房呀，小户型的，七八十平米就行，不过老房子要留着，老房子不能卖。他知道儿子想着他妈，想时常进老房子里看看，墙上挂着他妈放大了的照片和他妈画的水墨画。
　　 县城新泰国际的新楼封顶，正在预售中。赵馆长约尚清平去看房，尚清平欢天喜地的，说好呀，不过我要出一半的钱。她手中是宽绰的，若是一切都由赵馆长开销，不成人家包养的女人了？这些天她整天想着与赵馆长的事，想到过共同出资买新房，开始自己崭新的人生，到时彻底摆脱妹夫的纠缠，整天可以同心爱的人在一起。接触了一月有余，赵馆长真是位优秀的男人呢，单凭他的说话举止，文明儒雅，幽默风趣，非常人能比。曾问过赵馆长，单身两年，就没有过对上眼的女人？赵馆长摊开手机，翻开从前写的一首诗读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这个情人节
　　 东风久叩不开门，睡眼昏昏哪有春。过道游蜂真亦假，今年绿萼待谁人？
　　 闲愁一缕望冰轮，冷落依栏只影人。偶尔听听莺哢绿，多情貌似那年春。
　　 尚清平竟然听得泪流满面。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最容易动感情的人，看小说时也如此，在与妹夫八年里，每每听得他扎在她怀里嘤嘤而泣心就软了，就顺其自然了。而这次赵馆长的出现，她要昂首走向属于自己的幸福。
　　 回到湖口的店铺里，她无视崔世云那孤苦愁怨的表情，处处防范着他，不再给他任何兴风作浪的机会。崔世云学了抽烟，半路上手，抽得凶，仄逼的楼道上封闭着久久不散的烟味，二楼更是浓郁熏鼻。二楼至三楼的楼梯是走二楼的客厅上去的，尚清平虽说晚上去了县城，白日里却是在湖口店铺里做事，偶尔去三楼的住房拿东西，或者去二楼看妹妹，烟味太浓她就受不了，她干脆狠狠心不上楼了，要妹夫不抽烟他根本不会理睬，还会狼一样凶狠的眼神盯着她，让她自讨没趣。门面房空间大，烟味随风飘散，仍有丝丝缕缕悬浮着，在她可承受范围之内。厨房在一楼，中晚餐仍由尚清平在做，做好了尚清平将菜碗端在饭厅里，她洗干净妹妹的饭盒，往饭盒里盛饭夹菜。以往是由她提上楼去的，有时自己端着饭碗上楼陪着妹妹吃，给妹妹说些外面的新鲜事。农村闹非洲猪瘟，大猪小猪全死了，肉价飞涨，一斤二十六了。菜场转角处的麻将馆死了人。一老太打晃晃，惩一个癞子癞油，胡幺四砣开花，激动不已，脑充血溜到桌下了，老太的儿子要麻将馆的老板赔了八万块……虽然妹妹只会呃呃几声算作回应，她还是非常乐意尚清平说给她听，实在没有啥说的，陪她坐坐也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