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旅途(小说)
我和志强又见面了。当年初升高,我寒碜了志强一把,三年后的今天,世道轮回,志强又寒碜了我一把。尽管也没越过龙门,但志强起码参加了高考。
实际上,志强那年初升高连县二中都没考上,上二中据说还是他婶子说和的上去的。可志强在高中和初中一样,低进高出。志强说要不是高考语文偷看了前面的女生一眼,把到手的3分弄丢,他高考就上线了,到了这时候,志强还不忘在我身上揣上一脚。
听闻志强准备复读后,父亲问我是不是也复读,我说我不想复读了。父亲说这样也好,庆山他们开油坊正缺个帮手,你就和他们一起开油坊吧。
庆山家弟兄四个,个个彪悍,在我们村从东头到西头没人敢招惹。村里父亲的对头说,我父亲就是庆山家的一只看门狗,话虽难听,但父亲大半生和庆山家粘合在一块确是不诤的事实。
自我记事起,庆山弟兄几个就经常来我家串门,等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各家按亲疏远近重新结成生产小组,我家单门独户,自然而然地和庆山弟兄们结合到了一块。自此,家里家外我家和庆山家就彻底并到了一架战车上。我父亲年长,遇事给人家出个主意,拿个意见,而人家在地里劳作帮衬我家一点。而看似平等的关系,实际上是一种依附关系。离开我家,人家能活,而我家离开人家,无疑等于自杀。表面上,庆山弟兄几个对我父亲母亲,爷爷长奶奶短的,很尊敬,实则利害处人家点头可以,人家不点头,我家从不敢说半个不字。
就拿现在开油坊来说,人家要占用我家的台子,父亲的意思是自己也算上一股,但人家不吐口,父亲满心不悦还是应承下来。父亲应承下来,但迟迟没有动台子上的柴火。父亲在等对方,也是在等我。得知我下定决心,不再复习,父亲把我介绍给庆山,第二天就把台子上的柴火给挪了。于是拉砖的拉砖,鼓捣木头的鼓捣木头,我们的油坊正式启动了。
油坊说起来简单,就是用榨油机把大豆里的油榨出来,但其过程很复杂很费力。尤其是油坊里的高温,在冬天还能忍受,到了夏天,光着膀子,穿着裤头,一人一天一桶冷水还不够喝的。
我们油坊的原料大豆来源有两个,一是乡亲从四里八乡籴了,中间赚个差价,粜给我们,再有就是庆山通过外交从外地贩运而来。外地来的大豆要便宜很多,但出油率不如当地的大豆高。志强父亲是我们油坊的大豆主要供应者之一,每听到志强父亲晚上赶着驴车进入我们油坊的吆喝声,我都有意识地躲到里面去。
当我把首次油坊分红交给母亲的时候,母亲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说好好干,过两年咱把台上的房也盖起来,挪到外面去,你父亲这辈子是值不上了。
母亲对父亲早就失望了。光长个大个子,干啥也不中,母亲不止一次数落父亲。在数落面前,父亲要么沉默,要么走开。
下地没力气,买卖又不会做。看人家脱坯烧窑盖房,也烧了一次窑。结果去了五层皮,掉了十斤肉,但烧出的砖四分火。母亲试着让再烧,父亲说,要烧你烧去,打死我也不烧了。母亲问,那咱台子上的房还盖不盖?父亲说不行就买别人的砖吗。母亲又问咱钱从哪里来,父亲哼哧了哼哧没言语,撅起屁股出去了。父亲离开后,母亲扑通一声,躺在地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鼻子一把泪一把嚎啕起来。
别人早已宽房大院,家里几年劳作下来的结果只是盖了一间小西屋,可母亲也毫无办法,而父亲在母亲面前一天天矮下去,再矮下去。
我本可以在油坊一直干下去,但志强高考分数过线的消息传来,我干不下去了。我告诉父亲,我不想在油坊干了,我还想上学。父亲说,你都耽搁两年了,上学还行吗?我说,村东头陈淑霞就是上了高中,后从乡中复读考上了师范。父亲沉默了会儿说,你从油坊退出来,得跟人家庆山商量商量,咱们的钱还在里面放着呢。
我来到乡中,找到初中的班主任。班主任说,看你和胡胜利闹的,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满脸发烫,赶紧说自己高中后期得了神经衰弱,晚上睡不着觉。班主任眯着眼连声哦哦。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老师们的目光露着不屑,学生看着我更象看着个怪物似的,都离我远远的。测验,成绩在班里也就占个十名左右。班主任说,你这样下去不行,不妨先回村里代个课,对着机会,当个民办教师吧。回到村里,晚上我找到离家不远村学校的杨校长,表达了自己当代课教师的愿望。杨校长说,学校正缺老师,你能来尽快点来吧。
来到学校,杨校长给我安排的是初二数学,和我搭档的有杨校长、刘老师、王老师。其中杨校长教语文,刘老师教外语和历史,王老师教物理和地理。刘老师王老师在我村东头,见了面认识,但没有具体深交过。
村里关于杨校长的传言很多,但一句话概括,认死理,不活动。母亲给我说过我们村西头一个乡亲孩子在学校课间跑着玩,不小心把学校刚栽的一棵树苗碰折了,杨校长扇了孩子一巴掌不说,还硬让孩子家里赔偿10元钱,结果两家成了仇人。面对这样一个校长,虽说是本家,我自不敢丝毫大意,上下课格外认真。杨校长也很快有了反应,笑着说好好干,有民转正的指标第一个就考虑你,说得我一愣一愣的。
基于我自己的切身经验,我上课特别注意学生的思想教育,想让他们和初中后期的我一样,自身产生强大的学习动力。一段时间效果不佳,我利用课上空闲,开始教唱他们国际歌一类的励志歌曲。起初学生还很踊跃,但不久出现了懈怠。我想可能是自己音质有问题,于是把录音机搬进了教室。
录音机歌声激昂,我陶醉其中,浑身充满了向上的力量,班里的学习尖子志强的堂妹突然起身走了。我莫名其妙,匆匆赶到志强的叔叔家里。
你当老师的,怎么回事啊,不好好用心教学,径搞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学生毕了业还打算考学呢,志强婶子数落我。
我赶紧解释,这么做是为了帮学生形成远大理想,从而增强学习动力。俺闺女学习动力足得很,每天晚上学习到半夜,还用你搞这些,志强婶子回应说。
和学生熟识之后,我对于柳家庄的几个学生格外关注,而我的关注也迎来了回报。我知道你是谁,柳家庄的胡某这天课间笑嘻嘻地对我说。我赶紧把他拉到一边,问了问情况,告诉他不要乱说。
我自小的身世疑团在高中老胡已经告诉我了,我只不过是想再次求证一下,而求证的结果班里的胡某竟是我柳家庄叔叔的儿子。
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哥当兵转干,二哥在上大学,大姐已出嫁,二姐邢州师专毕业,分在了县城。我那个人分九等位于第九等的父亲,早就翻身了,不但翻身了,还跃入了人分九等中的第一等。
回到家里,面对父母苦瓜个脸,忧愁满面,我能够想象出我亲生父母满面春风笑灼颜开的样子。风雨二十年,历史就这样给我生父养父开了个玩笑,也给我开了个玩笑。
我一连几天思考着如何见上柳家庄的亲生父母一面,我首先想到了老胡,可又顾忌他记恨我;其次,我想让胡某带我去,又怕他给双方交代不清。我犹犹豫豫,胡某说我柳家庄父母让我放学后,中午去他们那里一趟。
放学后,我给家里稍信说学校有点事,骑车带着胡某赶到柳家庄,不想在街上正碰上老胡。老胡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崭新,皮鞋贼亮,俨然一个大款。我担心老胡拿以前说事,老胡哈哈大笑,我没骗你吧,走,我领你见一下你的父母。不等我同意,老胡手一挥,把胡某支开,领着我直奔我的亲生父母家。
见到亲生父母的那一刻,我很忐忑,手心直冒汗。而生父在听完老胡介绍后,张口来了句,谁让你来的,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在生父那里呆了十分钟,生母问了问我近况,生父除了开头那句,再无一词。看到无趣,我说下午紧着上课,就出来了。
从生父家出来,老胡生拉硬拽让我去他家吃饭。我推脱耽搁课,老胡说吃了饭,他骑摩托送我。实际上,我也想看看老胡的家境,于是,跟着老胡来到了老胡家。
老胡家在村南,院子一亩大,一座二层小洋楼面北朝南,窗明几净,里外一个清爽。老胡显然新婚不久,妻子见到我有点腼腆。马马虎虎,马马虎虎,一年也就挣个二三十万,信得过兄弟,把教师辞了,跟着兄弟跑垫吧,吃饭的时候,老胡规劝我,我红着脸哼着哈着。
当天晚上我告诉父亲,当老师挣不了几个钱,我想撵着高中同学跑垫去。父亲沉默不语,母亲插话说,陆家寨你自己家一个老娘给你说了门亲,明天就给我相亲去,跑买卖的事等结了婚再说吧。
考上县一中的那会儿,给我提亲的热乎过一阵子,但母亲以我正在上学为由都把人家打发了。等我高中毕业回到家里,到了成婚年龄,提亲的反而一个也没了。邻居春花婶子好不容易给我说和了一个,说是去女方村里和女方见面,但到了女方村里,一等再等,女方也没露面,弄得春花婶子直给我娘赔不是。
对于这次相亲,我不抱希望,心里捉摸着对方不是丑八怪,也得是丑七怪,否则,人家怎会同意和我见面。可等见到女方的第一眼,我心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懂得男女情事以来,我心仪的女子有几个,可这些女子和对方比较起来,都成了丑小鸦。女子常规性地问了问我家里的一些情况,我胡乱地应着,没几分钟,女子就离开了。回家的路上,母亲问我咋样。我说行,就怕人家不愿意。母亲说女子看着咋咋呼呼的,不过你愿意就成,你都这么大了,婚事不能再往后拖了。
随后的几个月里,我没再见女子一面,等我再见到女子,女子已经成为我的妻子了。
妻子嫁给我第二天是娘家人看新人的日子。妻子说,她家在陆家寨是独姓,她嫁给我是为了我那四个舅舅对她家有个照应。可那天陆家寨大小姐妹婶子阿姨来了一大群,一会儿说上饭慢,一会儿说饭菜做得不可口,窘得我母亲在乡亲面前脸红一阵,白一阵。等客人离开,母亲嘟囔了句,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还嫌这嫌那的,结果被母亲身后的妻子听见了。妻子拾掇东西要离开,一时鸡飞狗跳,妻子哭,母亲叫,折腾了好久才消停下来。
婚后,我再次给母亲提出跑垫挺赚钱的,我想跟着老胡跑垫去。母亲说要么你就安心当老师,要么你就还回油坊,想跑垫也成,本钱自己想法去,至于家里的钱准备台子上盖房用呢。我说把我在油坊里挣的钱给我点,母亲说我挣的那点钱都花在我结婚上了。
父亲对志强说,家里看着妻子是贫苦孩子出身,才匆忙把我婚事结了,意思很明显是对妻子不满意。父母嫌弃妻子常住娘家,我知道;妻子回来,坐不住,好串门,我也知道。可妻子秉花容之貌,就自己这样个家境,人家跟了我,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我护着妻子,妻子也围着我。
互不感冒,明的冲突没有,但彼此的鄙夷彼此的寒意双方都能感觉到。妻子说,看见你爹娘那个样,我就不想在这个家呆了。我解释父母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妻子撅了撅嘴,你就骗我吧,我能在你们家呆我就呆,不能呆,我趁早走人,不用整天给我脸色看。我给母亲传话,平常活泛一点,别整天愁眉苦脸的。母亲一屁股蹲在地上,哭嚎妻子刚进家门就作践她,她不想活了。
四
人的一生很多事情难以预料,父亲预料不到我高中三年结束我是那么个样子,我也没预料到高中毕业四年后,我还有上大学的机会,而这种机会千真万确来到了我的面前。
那天课间,杨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县教育局来了个通知,邢州师专计划今年从我们县民办教师队伍中招收一批学生,要我准备准备。我说我还不是民办教师,杨校长说民办教师的事他早已给我办妥了。
这次师专招生,和高考一样,也分文理科,我随心报的是文科。突击了两个月,参加完考试,我的心情比以往任何考试后都忐忑。等县里录取名单公布,得知自己榜上有名,我和妻子在我们那个狭小的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
在被志强甩了二十里后,我一个鱼跃赶上志强,成了和志强平起平坐的大学生,我第一个想见的自然是志强的父亲。
赶到志强家,志强父亲刚从外面籴粮食回来,正在卸牲口。听他们说你考上了,考上就好,考上就好,你看庄稼人的日子,这罪受的,志强父亲边卸牲口边说。我说自己考的是个专科,不如志强。志强父亲说,什么专不专的,你考上以后肯定比俺志强有出息。一时,我全身通泰,急忙从志强母亲手里接过碗递给了志强父亲。
你入学前最好弄个党员,这对你以后的发展有好处,志强当时我也想让他入个党,但我看他不是那块料,我也就没跟他提这个事,吃饭的间歇,志强父亲向我面授机宜。
我花费不少时间钻研马列著作,并教导学生坚信共产主义,但入党在我脑海里以前还真没出现过。
看我一脸茫然,没别的意思,我看在你和志强关系不错的份上,才跟你说这些的,入不入当然你自己做主,志强父亲向我进一步解释。
第二天来到学校,我向杨校长提出入党要求,杨校长说,他可以给我做入党介绍人,但具体事宜需要去校区办理。来到校区,我找到初中班主任,初中班主任说我写个入党申请,交给他就可以了。这样,一周之后,我就成了一名党员,并且是一个真心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党员,只不过我始终找不到行动的着力点,碌碌无为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