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是这种不相信使他死在骆驼豹的鞭下。更使他想不到的是，骆驼豹会用挖坑这种不能再简单、再笨、再土的方法，来对付他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
　　 两次遭遇后，骆驼豹也同样想到了一杆驼鞭难以对付十几杆枪，要除掉黑衣匪首，报杀父之仇，须用绝招。对黑衣匪首什么才算得上绝招呢？他反复思索，反复研究，几乎无绝招可使。苦思中，他心中一亮，想不到的就是绝招。于是他在父亲遇难的驼道上挖了一个深坑，坑口巧妙地伪装起来，同茫茫大漠浑然一体，若不是藏在坑内，谁也想不到，谁也发现不了这个土得说不上来的绝招。
　　 当黑衣匪首警觉地出现时，黑匪队小心探路，散开而行。月光如水，大漠沉静，一切都如往常，毫无异样。黑衣匪首渐渐大胆起来，他突然勒马驻足，对空狂笑起来：“弟兄们，壮起胆子往前走，量他一个拉驼的，一杆驼鞭，能有多大的威风！”话音刚落，驼鞭神出，直奔黑衣匪首抽来，连连三鞭都抽在他的脖子上，黑衣匪首裁倒马下，七窍窜血而亡。黑匪队在明处，骆驼豹在暗处，枪打不着他，他的长鞭却能准确地抽到土匪。鞭鞭如龙，鞭鞭如刀，鞭鞭似剑，八名土匪又倒在了他的鞭下，剩余几个土匪不知虚实，催马逃窜。当年杀害他父亲的是八名土匪，他曾发誓要消灭这支匪队，他实现了誓言，为父亲报了仇，为大漠除了一害。
　　 从此，骆驼豹的名声威震大漠，拉驼人把驼神的称号送给了他。
　　 从此，驼神代替了骆驼豹。
　　 久而久之，驼神传遍了千里沙海。
　　 这年，他才二十四岁。
　　
　　 七、风流骆驼镇
　　 骆驼河从骆驼山流淌而出，只是一条潺潺的小溪流，清泠泠，舒缓缓，水蛇儿似的。但它却具有一穿到底的顽强性格，穿凿千山万壑，沿着茫茫大漠的外缘，九曲十八弯，窜动到开阔高原上的时候，河床渐渐地宽阔起来。在大漠的尽头，河水浑浊起来，像一条翻卷奔腾的黄色巨龙。
　　 河的西岸，两块突出的河岸夹着一座小镇，小镇死死地卡在缺口上，活像架在两只驼峰上的一个硕大的驮架，小镇在东，骆驼山在西，隔着千里大漠，遥遥相对，被骆驼河拴住头，人们叫它骆驼镇。
　　 驼神拉着驼队，沉重而缓慢地闯进了骆驼镇。沉重的驮架在驼峰上发出吱吱的艰涩声，他的心陡然如驮架般的沉重起来。他抖了抖长大宽阔的驼皮大衣，用力地拉了拉头驼的鼻环，驼队加快了脚步。
　　 太阳跌进大漠，夜幕收尽最后一丝晚霞，天黑了下来。
　　 “当——当——当！”驼铃如钟，沉重的节奏要把这古朴、荒陋、奇特的骆驼镇敲碎。
　　 黑暗在夜幕中疑重。骆驼镇像一只害怕亮光的猫头鹰，在黑暗中张开了黑色的翅膀，爆发出一种古老的，荒诞的，千奇百怪的活力。
　　 骆驼镇不大，却是大漠尽头，骆驼河中游的一个不平凡的小镇。它白天静如一潭死水，一到夜晚便沸扬起来，是一个有名的夜市。眼下，一条狭窄的街道被灯火烧得透红。一个个长长的松塔灯，暗红色的灯火托着袅袅飘动的浓黑烟雾，由粗变细地向黑洞洞的夜空窜跃，仿佛无数条喷火的长蛇疯狂地虬动着：一堆堆硕大的骆驼粪燃起蓝莹莹的火塔，在夜风中呼啸着，闪跳着，是灯光？是鬼火？驼神边走边观察着这闹烘烘的夜市。
　　 骆驼镇是往返千里大漠驼队的落脚点。由于骆驼山有金子一样的煤，有稀奇珍贵的山货，除了大大小小的驼队外，小镇还招来各色各样的人物：官家，商贾，庄户，游人，乞丐，戏子，艺人，甚至土匪。他们给小镇带来了五光十色，带来了沸扬喧闹，也给小镇的夜市带来了各种货物，如煤，食盐，大米，面粉，布匹，百货，杂货，二毛皮，骆驼皮，牛皮，羊皮，发菜，红枸杞，黄甘草，山珍野味，山鸡，野免，黃羊，青羊，稀奇古怪的毡品，五花八门的小吃，奇石怪玉，珍珠，玛瑙，古画……千奇百怪，应有尽有。白色小帽，长短皮袄，礼帽大褂，毡靴驼袍，破衣烂衫，身着各色各样服装的人们，各色各样的货物，毫无规矩地挤满了整条小街。叫卖声，怪笑声，打骂声，卖唱声，乞讨声，驴叫声，狗吠骆驼鸣：山货味，膻气味，松塔的油香味，小吃的怪香味，骆驼粪的燃烧味，香味，臭味，臊味，这一切像是要把这座小镇挤炸。
　　 这座小镇夜市，还有一个特殊的景观，狭窄的街道两旁的各种门面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风雨灯，方的，圆的，长的，短的，六角的，八楞的，两头尖的，楼上楼的，红黄青蓝紫，五光十色。风雨灯上大都标着翠花楼，怡红院，一笑春，十八嫩，快活楼……高雅的，粗俗的，尽是妓院娼所的招牌。除了骆驼山的煤外，娼妓则是这座小镇上的又一个兴旺的行业。这可能因为拉驼人大都是光棍汉，而光棍汉又招来了一批男子汉的缘故吧？在骆驼镇可以说十女九娼，各式各样的门面后面是一座座隐藏着灾难，恐怖，奸诈，拐骗，血泪，但又给拉驼的光棍汉和一些男人们以疯狂，安慰和满足的坟墓。
　　 驼神拉着驼队，在大缸般的夜市上拥挤着，冲闯着。他乜斜着眼睛，以致左眼的眉尖不时地向上挑动着，用一种沉重中夹杂着嘲弄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镇夜市。这里使他压抑和厌恶，恨不能生双翅飞出这块黑暗、丑陋、充满奸诈的天地。但这里对他又有着一股特殊的吸引力，因为这里有他的生计，有他的天地，这里有温暖、正义和善良。这块奇异的土地养育了他，骆驼山，骆驼河，骆驼镇，茫茫千里沙海，都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窝窝。
　　 鼎沸的夜市渐渐地平息下来，官家得到了所需，商贾塞满了腰包，庄户们卖掉了物产，拉驼人用煤换回了钱和所需的物品，土匪们找到了绑票的目标，乞丐们也在残羹剩汤中得以温饱，赶夜市的人们各自得到了不同的所需。穿红着绿的妓女们这时踊上了街面，她们或以俊俏，或以风韵，或以笑脸，或以拐骗，甚至强拉硬扯，各自招徕着嫖客。小镇夜市散了，终于沉静下来。
　　 驼神卖掉了驮架上的煤，而且讨了个好价格，心满意足地把驼队拉进了大店。他从不住小店，住大店安全，人多，骆驼多，热闹，心里踏实。他从不嫖娼，任妓女使出什么手段，他却以一个拉驼汉子的本分和骨气，始终不为所动，为此，驼队都敬重他这位壮年汉子。可是，今天，他的心情却不那么坦然和平静了。骆驼镇的名妓十六娘又派人给他送来了帖子。自从他鞭除黑衣匪首后，不知十六娘多少次给他送帖子了。他每次到骆驼镇都要收到十六娘送来的帖子。每次他都像什么都没发生地拒而不往，把帖子随手挠掉。今天，十六娘送来的帖子却让他感到沉甸甸的，因为这是用血写在白绫上的帖子。他打开白绫，一个用鲜血点成的“请”字使他发颤，尚未干透的血迹火一般地灼着他的一双环眼。他掂量着，沉思着，心中像波浪翻腾。这十六娘是骆驼镇名声大躁的红妓，别说拉驼的汉子，就是一般的官家商贾也别想踏进“十六娘的春宫”。在骆驼镇有名妓大，官商小的说法，官商办不了的事情，名妓办得到，官商管不了的事情名妓管得了。千里大漠中流传着“沾不上十六娘，当不了真正的骆驼神”的民谣。他不为所动，只想当一个不沾十六娘的骆驼神。据传：这十六娘原是黑衣匪首的红人，她是黑衣匪首炒红的人物。她为什么要请他这个拉驼的穷汉子，而且用血写成帖子？他是一个血性汉子，他不愿拜倒在一个名妓的脚下，也不惧怕一个名妓找麻烦。面对血写的帖子，他横下一条心，决定赴约，去闯闯十六娘的春宫。
　　 今晚的十六娘春宫流光飞莹，披红挂彩，一改往日的热烈哄闹的气氛，火红中透出一派清静，像是在迎接什么重要的人物。驼神头戴毡帽，脚登毡靴，身着宽大的驼皮大衣（大漠里的拉驼汉子，春夏秋冬都是这身打扮）。双目闪烁深沉而威严的光芒，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入这种场合，心情异常沉重和不安。一个用玻璃装成的画廊上，翠绿的松枝托着鲜艳的彩绸。画廊里闪烁着形式各样的红绿灯，灯光映照着一群造型各异，栩栩如生的彩陶美妓，或妖艳，或妩媚，或放荡，或文静，千姿百态，如活人儿一般。画廊的中间塑立着一个更加招人眼目的彩女。这彩女如活人一般大小，不涂红，不抹绿，一身雅致，婷婷玉立。鹅黄浅底衬着翠绿小花的古装长裙，长长的衣袖飞飘坠地，裙的下摆阔展飘逸，半遮着一双鲜红的绣花鞋，绕肩飞挂前身的一条洁白的缎带，如白衣缭绕身前。长长的柳叶眉，圆圆的杏子眼，白中透红的鸭蛋脸，红红的小口托起陡陡的鼻梁，一副天然的笑容在两腮搅动一对不深不浅的酒窝儿，活似仙女下凡，西施临廊。一盏大大的八角灯悬吊着，不知什么机关使它匀速地转动着，使人从灯的八面都能看到三个醒目的大字——十六娘。驼神心中暗暗叫绝：“好一个十六娘！”
　　 驼神抖了抖驼皮大衣，穿过春宫的门面向春宫的深处走去。一副冷酷的身子，一副冷酷的表情，一双冷酷的眼睛，然而他的心却不知经受了多少次大大小小沙暴的洗礼，可同女人接触，尤其是同镇上红透了千里大漠的名妓接触，却是他平生第一次。咚咚直蹦的心要跳出胸膛，他不得不停下来，长长地舒缓几口气，强制着自己平静下来。此时，他感觉是在上断头台，难道人在临刑时就是这种感觉吗？他迈动双脚向前走去，沉重的脚步声低低地飞响在春宫的青砖路面上，踏踏闷声震得春宫发颤。
　　 春宫院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四合院，中门呈拱形，两旁耸立两座古式殿堂，彩色琉璃瓦，飞檐流壁，一楼一阁，金壁辉煌，古朴典雅，算是骆驼镇上最古老，最雄恢，最美妙的建筑了。它以独特的风貌和气魄向人们显示着十六娘春宫院的气势和小镇上的不凡地位。两则青色鱼鳞瓦盖顶的厢房同前后院相通，前门低，中间高，天井后院深，整个四合院浑然一体。花草铺地，树木茂密，婀娜如伞的垂柳，挺拨向上的白杨，蓬勃翠绿的杉松，假山凉亭，水池花圃散在绿树花草之中，真乃千里大漠中的仙境。穿过中门，驼神在一挑灯女童的指引下，向春宫深深的天井后院走去。灯光幽燃如火，他穿行在幽静曲折的小道上。一座造型别致的假山，上面布满了花草，尤为那铺散其中的爬墙虎，藤儿曲折如蛇，宽阔的叶子在如豆的灯光下更加墨绿，一股清泉涓流其间。潺潺的流水，清新的树木，温馨的花草，使他不由地停下脚步。长年奔波在荒山大漠中，就是这座拥挤不堪，奇怪荒诞的小镇，也未曾在他眼前展现这番情景。他摘下一片绿叶，下意识地在嘴中嚼着，一股清新苦涩的秀气直透他那吸惯了大漠炎热浑浊空气的肺腑。
　　 春宫院又分为许多春馆，十六娘春馆深藏在天井内院的最后边。十六娘是名妓，又是春宫的主人，她深居简出，一般人很难接触她，这更显出她的名气和神秘。想到这一层，驼神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十六娘春馆几乎全被树木掩映在一片墨绿中。奇特的是馆前盘虬着一棵古苍苍的沙枣树，枝干盘旋着，弯曲着，挣扎着向上，向四周伸展。整棵树显示着一种与天井院内花草树木不协调的气质和气氛，古朴中透出骨傲，繁茂中藏着城府，像传说中月亮上的那棵桂花树。春馆不披红，不挂绿，墨绿中闪跳着如豆的灯火，若隐若现，一派神秘，一派肃穆。面对高深莫测的十六娘春馆，驼神反到平静了下来。在千里大漠他是出了名的不知深浅的角色。不就是一个名妓嘛！何必这么紧张。他松开了衣袋中紧攥着血字贴的手，沉重的目光轻松起来。他镇定自若地走进了十六娘的春馆。
　　 “驴日下的，好一个名妓！”驼神举目一望，眼前的十六娘震颤着他刚刚镇定下来的一颗心。活脱脱春宫前玻璃画廊中那尊彩陶美妓的再现！只是那长长的柳叶眉高挑起来，圆圆的杏子眼直视着他，闪射着锐利的光芒，白中透红的鸭蛋脸飘动着青春的光彩。馆内灯火辉煌。四颗长长的烛塔灯吐着火红的光焰。骆驼神威凛凛，剽壮壮，茧飒飒地站立着，双目直视十六娘。十六娘身着黑色披风，头顶黑色纱巾，脚穿黑色绣鞋，手持黑色短枪，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地对准骆驼神，一身素装，威严之中透着神圣，只有那条白色的缎带依然飘逸着圣洁。骆驼神不屑一顾那黑洞洞的枪口，双目眉头灼灼地直视着十六娘。十六娘闪动双目，一眼就把骆驼神看个透彻，她心中不由一震：“好一个骆驼神！”特别是骆驼神的那双眼睛，看得她心中有些儿发慌，持枪的手有些发颤。但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红妓，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二人相持良久，春馆的气氛凝结在一片沉重中。
　　 “到底还是把你请来了！”
　　 “血帖沉重，怎敢不来！”
　　 “可知黑衣匪首是我义父！”
　　 “不知道，只知他是黑衣匪首！”
　　 “是你用鞭子抽死了他？”
　　 “是他撞到我的驼鞭上！”
　　 “为什么抽死他？”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能不报！”
　　 “砰！砰！砰！砰！”十六娘扣动板机，春宫传出四声清脆的枪声。
　　 清脆悦耳的枪声震荡着深深的天井后院，划破深夜的宁静，在夜空中久久的回响。随着枪声，四颗火红的烛塔灯应声而灭，整个春馆的灯火全息灭了。十六娘春馆沉入黑暗中，当夜空收尽枪声的最后一丝回响时，夜便悄悄地沉静下来。